第十一章 他活在过去与现在的交界线

    在霍霆云提出交往的那一刻，用十分认真并且比以往急切的语气问自己交不交的那一刻，白楼羽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直接砸成了傻子，脑袋一片空白。

    可霍霆云那隐约有些后悔的神情让白楼羽瞬间冷静了一般，接着霍霆云要走了，白楼羽又一时冲动地问出之后能不能随便去霍霆云的家里这种问题。

    等到霍霆云真的离开后，白楼羽彻底冷静了下来。

    那个后悔的神情，让回想起来的白楼羽找回了让人疼痛的现实感。

    什么叫如坠冰窟，他总算是明白了。

    果然是这样。

    果然会是这样。

    白楼羽也后悔了。

    其实白楼羽也知道自己很矛盾，既希望霍霆云喜欢他，又希望霍霆云讨厌他。既希望霍霆云离自己远点，又不希望霍霆云避开自己。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接近了，明明知道不该再和霍霆云扯上关系了。

    白楼羽知道霍霆云就算后悔也会真的把他当做男朋友一样好好对待，但正是如此，白楼羽才更加后悔，更加厌恶因此而庆幸的自己。

    如果霍霆云做不到自己提出没多久就反悔的话，那就给霍霆云一点理由好了。

    比如说，带霍霆云去那种不正规的gay吧。

    其实白楼羽也只是去过一两次而已，而且还只是打算去看看自己的同类。两次体验都非常糟糕，从gay吧回来以后并没有找到同类的安心感，只有恶心。

    白楼羽还知道一些男同性恋之间私下流通的约炮场所，那个他是真的没有兴趣，甚至因此对去那附近都有些排斥。

    但是，归根结底，白楼羽也想要好好享受和霍霆云的“约会”。这是他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和霍霆云约会。

    第一次这么大面积地碰到霍霆云的手，和自己的手不一样，霍霆云的手又宽大又暖和，像是冬天的小火炉、房子、被窝，天然地让人想要接近、依赖、沉醉。

    归根结底就是三个字，好喜欢。

    如果把霍霆云带到那种地方，霍霆云大概率会转身就走，另外白楼羽也不是很想让霍霆云去那种地方。

    ……所以等到约会结束以后，再带霍霆云去吧。

    白楼羽忍不住纵容了自己一把，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却出乎白楼羽的意料，他并没有把霍霆云带到gay吧，但成功地不止一次惹怒了霍霆云。

    白楼羽对公交车有阴影，第一是因为在公交车上有过被猥亵的经历，第二是因为曾经被人用这个词形容过，让白楼羽光是听到这三个字就觉得胃隐隐作痛。

    白楼羽紧张的时候总想要咬着点什么东西，以前是咬嘴唇，后来因为这样看起来实在是太幼稚，他改用吃点什么东西来代替。白楼羽知道今天的“约会”一定不免会紧张，所以有些奢侈地买了几颗巧克力备在口袋里——平时他准备的都是十几块一大袋的平均一颗几毛钱的廉价硬糖。

    虽然生活条件比高中大学时期要好得多，但白楼羽那时留下来的习惯却怎么也改不了：平时省吃俭用，东西不用坏就不换不买新，多出的钱全部存到银行里。本来白楼羽觉得存钱没有错，根本没必要改。他现在这样肯定是不可能有后代的了，要存钱养老，而且要是哪天有天灾人祸，尤其是大病，那也需要用到大量的钱。到时候出了问题失去工作能力的话，他就没有别的收入途径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别的人帮忙垫付，到时还是只能依靠之前的存款。

    白楼羽不挑食，平时自己做饭也很应付，用豆芽豆腐鸡蛋之类的便宜的东西做一两道小菜就着饭吃了就算一顿，有时甚至更随便。所以当霍霆云问起自己喜欢吃什么的时候，白楼羽发现自己居然没办法给出答案。

    白楼羽以前在家里生活的时候双亲做菜的手艺都不太好，之后开始自己一个人做饭也没有吃到什么自己觉得特别喜欢的东西。最后的结果就是，白楼羽只知道自己不讨厌吃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霍霆云很明显生气了，但白楼羽是真的没办法回答。他现在的心情就和青春期发现自己会对男性产生性欲而其他男同学都是对女性一样，非常惊恐地恍然大悟了：原来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原来自己这样是很奇怪的，是不对的。

    用常识判断就知道了，连自己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很明显很奇怪不是吗？

    即使是现在白楼依旧害怕暴露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即使那个人是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对他有什么偏见的活脱脱，可是那种恐惧的感觉早已深入骨髓。

    于是，白楼羽装出随便的态度应付了过去。

    看到霍霆云的反应，白楼羽觉得这果然是最后一次约会了。其实霍霆云的表情并不算是特别丰富，他总是没什么表情地板着脸，眼神又锐利，最常出现的表情就是皱眉，但白楼羽偷窥了霍霆云那么多年，自然看得出霍霆云心情不好是什么样子的。而且对于负面的感情白楼羽看得多了，也练习过很多次看那个，所以他很轻松地就能够看得出来。

    电影刚开始放映的时候白楼羽略微有些不适，他很清楚那是因为什么，也早有预料，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没有理会。大概半个小时之后，这种不适慢慢消失。一个小时以后，白楼羽的注意力已经差不多成功地放到电影上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经过白楼羽的人大概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或者单纯就是没站稳，身体一倾斜，手下意识地找个东西支撑，好巧不巧地就刚好压在白楼羽的大腿上。那个人回过神来后不确认黑暗中摸到了什么，还捏了捏，甚至往旁边摸索了一下，手指移到了大腿根。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之后那个人非常尴尬地道歉了，急匆匆地离开。

    那很明显是男人的声音。

    大腿根被触碰的感觉异常鲜明，白楼羽一瞬间便想起了初中的事情。

    同样是在电影院，同样的大屏幕，同样的一片黑暗，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男人的灼热的手。

    不一样的是动机。

    那个人，是故意的。

    胃绞在一起，白楼羽疼得蜷缩了起来，可他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霍霆云。白楼羽用尽全力压抑住自己的呻吟，不知道过了多久胃才感觉没有那么痛了，直起身子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脑海里杂乱无章的画面和回忆一直停不下来，白楼羽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电影在演什么，恍惚中他看到的是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扔过来，还有那些声音。

    ——说，你是不是婊子？！

    ——我……我是…呃……

    ——大声点！

    ——我是婊子……！

    为了避免疼痛，将一些话说出口。

    一开始单纯地说出口而已。

    可是，以“我”为主语大声地清晰地说出去，说得多了，就像是催眠一样，不免会对自己的想法产生影响。

    不是那样的。

    不是……

    我……

    我是那样的吗？

    “白楼羽！”

    结果，被霍霆云发现了。

    白楼羽知道自己的谎言很蹩脚，但自己恐慌的原因，比起为什么讨厌公交车或者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都要更难说出来。

    难得多得多得多。

    撕了嘴都说不出口。

    最后，不欢而散。

    乱七八糟的回忆全部一拥而上，初三暑假的，在那之后的，高三住到那间旧屋子时候的，关于霍霆云的，颜色，声音，气味，画面，触觉，情绪，全部都混杂起来了。

    好痛……

    好难受……

    白楼羽甚至忍不到回家，去洗手间里把自己吃的东西一口气全部吐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只是想静一静而已，可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白楼羽的泪腺比较发达，有时甚至仅仅只是因为撞疼了都能泪眼汪汪，伤心的时候更是一流出来就怎么都止不住。

    白楼羽几乎是恨透了自己不成器的眼泪，还有那容易脸红的特性也是一样地令人憎恨，完全不像是一个男人。也是，他从身体到心都像是个女人，喜欢的是男人，心思多得和女人一样，身体也和女人一样，还想被男人操，可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可他是一个男人。

    他也不想当一个女人。

    小时候白楼羽就被她和其他同学说像是个女孩子，还有一些小孩子觉得很好玩，戳他敏感的腰，看他脸红，看他眼睛变得湿润。小孩子的那种行为实际上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一戳一个准很好玩，可是被这样对待的那时的白楼羽只觉得很无助，其他人的笑声更是让他害怕得不得了，到处都是坏蛋，没有人能帮自己。

    长大了以后，白楼羽就更讨厌了。

    白楼羽使劲地擦眼睛，可是眼底还是热热的，泪水停不下来，拼了命地流，脸一摸都是湿的。什么啊，这就是所谓的身体里水多吗？所以很能流吗？

    就算忍不住泪水至少也要忍住哭声，白楼羽努力压着声音不让别人听见。

    在厕所里哭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难看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讨厌。

    而且自己哭着的样子应该很难看，白楼羽自己对着镜子看过，实在是看不过去，狼狈得要命。

    要是被看见，会被讨厌吧。

    而现在……

    白楼羽握紧了双手，手掌心被指甲戳出了痕迹。

    这次大概真的要结束了。

    白楼羽搬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东西都是些零碎小物件，试卷、橡皮、铅笔……都没什么特别的。

    唯一特别的，就是它们都被霍霆云使用过。

    白楼羽就像是变态一样小心都收了起来。虽然都是些小物件，而且是霍霆云自己主动扔掉或不要的东西，但这种行为的性质是不会改变的。

    白楼羽去翻背包，里面还有霍霆云用过的黑色水笔，确切地说，是黑色水笔笔套，里面的笔芯被白楼羽换掉了。此外，白楼羽的钱包里，放身份证的那一页，是他偷拍的霍霆云的照片。

    白楼羽已经辞职了——限定三个月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就算霍霆云不说什么，在多次拒绝了那个靠家里人了关系进来的纨绔子弟以后，白楼羽也料到自己没办法久待了。果不其然，和霍霆云不欢而散的第二天，他就被委婉地辞退了。

    问及霍霆云的新责编会是谁的时候，对方表示目前正在协商沟通。不过白楼羽也猜到应该会是李岳阳，于是他提前去向李岳阳道歉，毕竟一开始就是他给人家平白无故地添了麻烦。

    白楼羽心里有点慌，他怕李岳阳借此发作。不过李岳阳不仅没生气只是有些同情地拍了拍白楼羽，也因此没有对白楼羽动手动脚。

    简单做了点交接工作以后白楼羽从现在的家搬走了。原因很简单，既然真的要结束了，那就得结束得干脆一点，由于工作关系，霍霆云是知道白楼羽的家庭地址的，所以那个地方不能继续住下去了——白楼羽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果断的人，他不敢给自己机会。

    原本白楼羽是打算等霍霆云自己提出分开之后再走的，因为他听说过霍霆云对交往的最低时限要求是一个月，最少最少也要花一个月时间看看两个人该不该继续交往下去……白楼羽不敢打听太多，不过他看霍霆云那后悔的神情，大概到了最低时限以后就会提出分手了吧。

    白楼羽给霍霆云留了一张纸条，然后离开了。

    因为太突然，白楼羽暂时找不到新的住处，只好搬回高中时住的旧屋子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了，毕竟他根本不想踏进这间房子，远远看到就觉得反胃。

    但是最后他还是进来了。

    自己这反应，和高中的时候是一样的。

    一样的假清高。

    白楼羽找新的住处的同时，也在处理着旧的东西。

    看着钱包中的相片，白楼羽知道自己该把它一起扔到盒子里扔掉，但怎么也下不去手。

    对美好曾经有过的憧憬和期待，全部都在这里了。

    白楼羽知道自己对霍霆云的感情既有因为霍霆云个人魅力而受到吸引的部分，也有着不切实际的憧憬。他想要一个能够肆无忌惮地借肩膀的人，他想要一个家，他想要被拥抱……

    他想要被人爱。

    霍霆云会很认真地对待他的爱人的吧。

    霍霆云会疼爱自己的爱人的吧。

    被霍霆云喜欢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吧。

    如果那个人是我，那即使是我，也一定也会变得很幸福吧。

    白楼羽放下钱包转而去找包里的笔，可是平时放着笔的那个地方却是空的。

    白楼羽把包里面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

    怎么会不见了？难道是丢在哪了吗？

    回想起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行为，白楼羽想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可能性。

    白楼羽上一次用那支笔，是在霍霆云家。

    而且，上次白楼羽落荒而逃，背包也没拉好链。

    要是真的落在霍霆云那里，被霍霆云发现的话……不……没关系的，那只是一直普通的笔而已，最多就是有点破烂，霍霆云不会发现的……

    但、但是……霍霆云有个习惯……

    要是真的被发现的话……

    叮咚——叮咚——

    白楼羽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来修家电的师傅。这屋子里的家电放置了好几年，有些家电用不了。简单的问题白楼羽自己动手也能搞定一些，但太复杂的他也束手无策。

    白楼羽把钱包盖上放在桌子上，箱子也合起来放到一旁，这才去开门。

    “抱歉，师傅，我刚刚——”

    白楼羽抬起头，话戛然而止。

    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修家电的师傅。

    是霍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