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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士谦的记忆3

    南云峰:士谦老铁,哥们送你一张,莪拾④嵗哋燳爿!(开玩笑的)

    觉醒

    那天之后,南云峰的那番话,开始在蒙士谦心头缓缓发挥功效。他开始在吃饭时,睡觉前,夜里被孩子哭声闹醒时,和阿琴欢爱之后发呆,发呆时就想这些话。思考的时间多了,人的话就会变少,最先感受到蒙士谦的变化的人是阿琴。她问蒙士谦:“老公,你最近怎么总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你看见啥了?咱屋头给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晚上睡觉也是,我看你翻来翻去,总睡不好?你给是有啥心事,可讲于我听听。”

    蒙士谦连听到阿琴的关怀都要先怔愣一下,然后才从思想的大海之中浮上海面喘口气,接着喃喃着回答阿琴:“啊!没得事没得事,发发呆。”

    这样神游太虚的时日大约过了三个月,阿琴对蒙父说,士谦癔症了,或者是他有了阴阳眼。他每天晚上也不同我说话,就坐在桌前,盯着台灯看,爹,我担心他,我得带他去医院瞅瞅,看看他脑子是不是出啥问题了。要是他有阴阳眼,那我得请个老道过来贴贴符。

    蒙士谦又气又笑,他说,我最近琢磨的是我后半辈子的事情了,想不清楚,我会吃不好饭睡不着觉,我晓得你担心我,但我没关系,等着我想明白了,自然会像以前一样。

    这期间,蒙士谦一直不太敢往南家去了。他老觉得南云峰有些改变,又还有些没变,具体迷五迷六的他也说不准。他需要思考,思考清楚那个问题,就是南云峰希望他能找得到的“托心之事”究竟是啥东西。但他自觉脑子不够用,不像南云峰,对着天书一样的文言文能挑着孤灯一读一整夜,读完了又换那些翻译过来的外国语书念,读完了再换,换报纸,换社论,一边读一边写,抄。密密麻麻地写满他隽永的蝇头小楷。哪天晚上蒙士谦过来南云峰家,他都是在做这种事。蒙士谦问过一次南云峰,说哥,我实在找不到那个能让自己一辈子受用的事儿,我没啥爱好,说读书也能读,可现在不比以前,读不到十页纸就静不下心,说工作挣钱,我最近和你一样,越发觉得钢厂工作没意思,剩下我就真没什么爱好了呀,我可该怎么办?

    南云峰问:“士谦,你最近遇上什么难解的问题了吗?”

    蒙士谦摆摆手:“那还没有。我就是觉得日子奇怪起来了。明明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有了,但总还是觉得少了点啥…摸索不出来这个少的东西,我良心甚至都不安呢!哥,你帮帮我吧。”

    南云峰听了,从书桌上自制的钢壳书立里头拿出来一本毛姆的,给了蒙士谦,接过去一看,书的封皮被卡纸包好,里头的书页破损严重,不知已经被者翻阅过多少次了。

    “这本书送你。你读读,或许能有些收获。”

    蒙士谦不乐意:“哥,你又让我看书了。你晓得我读不进去,直接告诉我不行吗!而且这书你随便就送我?我看还挺贵的呢。”

    南云峰歪着头:“这书我已经能够默写下来了。我没有迫你读完,你偶尔翻翻,翻到哪一页就照着哪一页,随便写感想在上头。我不诓你,我自己就是读完这本书,才想通了一些堵在心口的事情。”

    蒙士谦把书夹到衣服里了,又问:“那哥,我要是读完了,还找不出来那个事,你可得告诉我啊。”

    “抱歉,士谦…这个问题我帮不了你。但是,或许你可以把视角放光远一些,它不一定非得是一件具体而微的事,也可以是一种信条,一种情感,一种你渴望的状态,…甚至是理想。”

    南云峰的瞳孔,在橘色的灯光下映着星点。他的话像只蜈蚣爬进了蒙士谦的脑子,开始噬咬他的近来过分活跃的大脑皮质。理想…这玩意早在十岁时就已经被革命的浴火烧成了灰烬,他蒙士谦哪还有什么理想信念?他还能从哪里寻回理想信念呢?

    “…去逑吧。哥,你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文邹邹的了。跟我爸一样,泛着文人的酸气。”

    “…”听了这话,南云峰不做情绪的反应。(徐家清的批注:我认为南先生此时可能有点失望,但他不会生老东西的气,也不会伤心。)他起身捏了下蒙士谦的肩膀,说:“士谦,你瘦了。最近不要太劳累,不论你有什么事,都可随时来找我的。”

    他照旧披上单衣,送蒙士谦离开,临走前,蒙士谦看了眼墙上的老照片,问道:“哥,我能不能拿走一张你的照片,合照也行。”

    南云峰走在老红木桌前,从水壶之后取出一方相框,将里头夹着的黑白照取了出来,约莫四寸,和南云峰的手掌差不多大。

    是一张他的个人独照。这张照片里,他留着一头柔软的碎发,没有看镜头。他难得在镜头之前开心,嘴巴眼睛和眉毛,都弯成了月牙。

    “这是我十四岁的照片。唯一一张个人独照。你不嫌弃…就收下吧。”

    “我哪有嫌弃的道理!哥,你是看见什么了,笑得这么好看?”

    南云峰和蒙士谦靠在一起看着照片,想了一会说:“…哦。好像是我小妹,当时,当时是我爹给我哥和我小妹买了糖吃,我小妹说,会在照相之后偷偷把她的分我一半。我拍照时看见她偷偷吃了一颗糖,把糖纸沾在鼻头上玩,就笑了。”

    “哥,你就这一张笑着的,舍得给我吗?”

    “…就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张,所以才要给你。”

    那张照片,被蒙士谦随手翻开的某一页夹了进去,页顶处写着:「…认为人生最大的满足只能通过精神生活来体现,他本人始终抱着无我和无求的态度,走着一条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

    离开时,南云峰一如既往地离在门边,目送着蒙士谦的背影消失在韫色渐浓之中。到家之后,这本就被夹在了书桌书立之间,蒙士谦相信自己是没定力如南云峰那样书读百遍,便按着南云峰的说法,闲暇时拿出来此书,翻开哪一页就读哪一页,读的时候想起来什么就写什么——虽然这本书上已经写满了南云峰自己的笔记了,蒙士谦就把自己的字体挤扁了,藏进南云峰的笔记之间,他喜欢这样,南云峰的字体没有刻意地落笔画,行笔如流水,落笔如烟云,横与竖的折角都是温厚婉转的,而蒙士谦的字体却格外有态度,有任性恣意的格调,他将自己的字写在南云峰的字之间,就好像让自己的身体被南云峰的灵魂温柔地包裹。

    心情好的时候,蒙士谦能多读几页,有时甚至能入迷,心情不好时,他半页也看不下去,就有些后悔从南云峰那里要来那张黑白照——蒙士谦在时,注意力总会忍不住被这张照片吸引。

    他把这张照片,作为自己一辈子读书使用的书签。在照片的背面,蒙士谦写下这样一行字:

    「哥,这辈子我还有机会看到你像照片里一样笑出来吗?」

    机遇

    蒙英亮生的健康,蒙士谦又给他起了另一个小名,叫做六四。因为他出生后上秤六斤四两,和隔壁陈二町家里的大公鸡一样重。阿琴奶水不足,就把六四抱去给有奶的乳娘们喝奶长大。他虎头虎脑,和蒙士谦一样不爱哭,但就是闹腾,半夜三更睡不着,非要把爹娘和老爹老娘全闹醒陪着他,给他一双木筷子,抱到厨房里对着锅碗瓢盆使劲地敲,搪瓷缸子敲掉了釉,陶瓷饭碗敲出豁口。这性子磨人,但有一件稀奇事,是每次蒙士谦带着他去南云峰家串门,这孩子立刻安静,要南云峰给抱着,摇晃两下就睡着了。蒙士谦说,哥,你家里怕不是有什么神力吧,我儿是个小老虎,进了你家就成小猫了。

    南云峰看着熟睡的小六四不语,把他的额头往自己脸上贴贴,蹭蹭,亲亲。

    阿琴月子一出,就在晚上主动要起来。说是想赶紧给老公生个女儿,这样儿女双全羡煞旁人的。她继续使南母的那个方子,但打从生了孩子之后她的月信彻底紊乱了,有时候一个月哩哩啦啦身上十来天,有时候两个月身下不落红。这急得她掉眼泪,专在蒙士谦趴到她身上完事了喘的像头牛的时候掉泪。(徐家清的批注:在这个事儿上,似乎阿琴忘记了上世纪一个叫做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当然,也可能是老东西给我讲的时候夸张了,他很能扯淡。)蒙士谦这时候的第一矛盾还是琢磨南云峰的那些话,并没心思孕育第二个孩子。阿琴又摸着蒙士谦的那个说,我们生了第二个闺女,可以寄养在别人家,或是自己养着,只管说她是我们侄女,外甥女啥的,蒙一蒙就能过去,不会罚超生款的。蒙士谦看了看她,身子兴奋着,但脑子里并没有做爱的欲望,他扭了身子自己一边用手弄,一边说:

    “老婆,我死都不要你生了。我一想起来你生六四的时候就后怕。我现在逐渐感觉到,我得到什么东西,都比不过你和爹妈,还有云峰哥好好的。”

    阿琴竟哭了,哭完了就钻到被子里用嘴舒服蒙士谦,舒服过了,她贴着蒙士谦的背,说着,士谦,你好爱我啊,我是想报答你,才愿意给你生女儿的,既然你不想,那我也不要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掐算月信,去喝南妈妈那个方子了,那药真真喝的我腰酸背痛,哪次弄完了,我都大半天爬不起来床,身子像空了一样没力气。

    第二天夫妻二人就去卫生所上环去了。

    日子过着,流水一样。日头东升西落,月牙东升西沉,风雨雷电,换尿布,哄孩子,炼钢炼铁,大锅饭,记粮票的小本本,趁孩子睡了和阿琴幸福,偶尔携着六四去南云峰家里坐坐,不说话,孩子扎牙了,摔着了,能说话了,爹妈身体越来越不行,爹连肉汤也喝不了了,自己越来越信佛,越来越喜欢用阳寿来赌咒…

    这就是蒙士谦的生活。他不敢说这样带着酸甜苦辣咸的日子过着是低的,是差的,他已经得到很多旁人家得不到的东西了,稳定的工作,能解决温饱的生活条件,父母都健在,老婆孩子热炕头。坦白的说,他可以算是钢厂里头相当让别人看着眼红的人。他们蒙家绝对担得起苦尽甘来四个大字。

    就连要克服重重阻碍(徐家清的批注:我认为老东西的重重阻碍是指他总会忍不住去看南先生少年时的照片因此会走神…额…)去的,蒙士谦也断断续续读了将近三分之一了。

    但他越发迫近南云峰的那一番话的终点。越是迫近这个问题的真相,他越是在心中隐秘的角落里感应到有什么东西在远方遥遥召唤着他,唤他走出现在平平无奇,一成不变,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唤他奔赴未知的前路。

    蒙士谦真正把这个问题彻底想明白,是在1978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全面开放之后。那天,小六四吃饭时不慎打碎了家里一只碗。阿琴拿起来饭勺就要敲他,他像兔子一样跑出门去躲了。这天的小六四也不太正常,他往常就跑出院一条街,看妈妈没追出来就折返,可今天的天上挂着一道彩虹,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又觉得五颜六色的好看,就跟着彩虹的方向一步一踱地走了,两三岁的小孩,一个人走街上竟浑然不怕,他追着彩虹的尾巴,穿过大街上的商贩,旅人,流氓,车子,和爸妈差不多的大人,和他一样不谙世事的小孩,最后发现自己走到了南叔叔院门口。

    他看到南云峰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推着车在院门口伫立,南云峰也在抬头看天。倏尔起了一阵风,南云峰的风衣下摆被吹起,在院墙上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他睁大了眼睛呆立着不动,直到南云峰低下头发现他的存在。南云峰朝他招手,问他为什么在这,他向着南云峰走过去时,心里无比渴望着南云峰伸出手臂,温柔地托起他的屁股。

    他说,“南叔叔,天上的拱桥到你家就消失了。”

    南云峰没有如愿以偿地抱他的屁股,而是让他坐上他那辆掉色洋车的车后座,载着他把他送回了家。蒙家已然乱作一团,蒙士谦和阿琴为孩子走丢的事情大吵一架,吵着打着出了门找孩子,蒙母坐在卧室里哭,蒙父说他立刻联系广播站,播报孩子丢了的事,等士谦阿琴回来还找不到,就报警。

    南云峰在进入蒙家之前用他那只瞎掉的左眼看出了如果让小六四一个人回家将会发生什么,于是他告诉六四:

    “叔叔抱着你,你在叔叔怀里装睡,好吗?”

    六四点头,从这一刻开始,他将把自己一生绝无仅有的顺从和乖巧全部献给南云峰。他被南云峰纤细的手臂稳稳抱在怀里,右耳贴着南云峰平滑的胸膛,里头心脏的咚咚跳动触发了他懵懂记忆里咿呀学语时父亲手摇的拨浪鼓的响声,却比母亲的乳房和轻柔的歌曲更让他昏昏欲睡,他不装了,他真的沉入了睡眠的安静。

    南云峰的出现和保护得以让他在南云峰怀里做了一个美好的梦:他走上了天际彩色的拱桥,从他家的小院,走到了南云峰家的小院。另外,他的屁股一直贴在南云峰的大腿上,在南云峰动人的劝慰和解释之下,他爷爷没有去广播站,奶奶不哭了,父亲母亲回家时也不再吵架,他的屁股因此成功逃过了他人生中要挨的第一顿揍。

    当六四被南云峰抱上了他父母的床之后,蒙士谦对着南云峰连连道谢,阿琴更是哭得快要下跪,两人说什么也要把南云峰留下吃饭,好好感谢。但南云峰却以家中老娘等着为由拒绝了。

    他出门时候,蒙士谦追了出来。这是二人在蒙士谦去越南之前的倒数第二次见面。

    “哥,谢谢你。”

    南云峰回过头,蒙士谦猛然觉得南云峰与过去完全不同了。他从左侧转,先露出那只被绷带绑好的左眼,一点伤口都不露出来的,以头带动身子,整个正面对着蒙士谦,笑的时候也不再是苦涩的微笑,而是而是自信又淡然的,微微露齿。

    从前那个哭着,求蒙士谦不要欺负他的南云峰,似乎已经从这副如孤松独立的躯体之中抽离,蒸发,和光同尘了。现在包裹在这副肉体之中的南云峰,是一个散发出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的人。

    一时之间,蒙士谦竟有些自卑。

    南云峰抬起左手,隔空摸了摸蒙士谦的耳朵:“士谦,以后对冬冬要赏罚分明,不要因为不值当的小事打他,也不要因为一些触及原则的事没有酿成大祸而纵容他。”

    “是…哥,阿琴有时候心急。我一般不打冬冬。”

    “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疼痛是让一个孩子辨明是非最低级但最高效的方式。但你记住,不要让阿琴打孩子的头,以及肚子,那样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

    “…嗯。”

    “回去吧,不要和阿琴吵架,她是个实心眼的姑娘,一辈子只盼你好。不要伤她的心。”

    南云峰要走了,蒙士谦却想留住此刻的他,可他并不知道该拿什么留住他。

    在慌乱里,他想起了自己的问题。

    “哥,等等…”蒙士谦跑到南云峰的车旁边,扶住了他的车把,“我最近把看到一半了。我想,我好像知道我需要用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了。”

    “那真好。你想清楚就好。士谦,你想告诉我这个答案吗?”

    “我…”蒙士谦有些犹豫,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未免过于惊世骇俗,“我无法确定我该如何实现它。…也许,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来实现它。”

    他靠近南云峰的左耳,将那颗定时炸弹般的想法说给了南云峰听。耳畔的低语让南云峰露出了宽和的微笑,这种微笑,让一直怀疑自己疯掉了的蒙士谦觉得心安。

    “士谦,要向前看。我们的生活马上要翻天覆地了,你觉得你没机会实现,可在我看来,你偏偏最有机会达到你要求的生活,寻到生命的意义。”

    “哥,我不明白。”

    “再等等。”

    “再等等。”是南云峰骑上车之后自言自语的话,可这句私语却顺着雨前清风吹进了蒙士谦的耳朵里。

    一年后,他等来了这个机会。

    十年

    1979,部队征兵。听到这个消息时候正是晚班下班,蒙士谦即刻感觉到身体里的一股力量在翻涌了,就跑去了镇上的武部领导那里,毛遂自荐。

    但一时刻的头脑发热,跑上二里地就凉下来一大半,不是蒙士谦打了退堂鼓,他知自己绝对绝有把握的。一者,是他自想明白困扰多时的“托心之事”的主题后已经把这档子事儿来来回回想烂了。中越边境暗潮汹涌,越南鬼子蠢蠢欲动,这些信息都是他从南云峰那里了解到的。他这时候才知道南云峰将书读到哪里去了,秀才不出门,亦可知天下。他想到没得想,这兵是一定要当的。当兵,是他想要“折腾”的最好的路。

    “折腾,哥。我就是想折腾。我不喜欢现在这样安稳的日子,安稳到我恨不得工作时都能睡着。我是神经有病了罢…”

    六四走丢那天,他就是这样对南云峰说的。他琢磨了将近一年,又把这个想法在心里千锤百炼了一年,这个“折腾”的思想已经几乎融进他的血脉之中。所以一听征兵,他毫不犹豫了,他要参军,从现在的生活之中脱离出来,狠狠地折腾,用命折腾,折腾鬼子们的命。

    二者,是他在101厂里兢兢业业地做活,和厂里的多人关系都是铁的。领导也十分欣赏他,多多地想要提拔他的。因此他有把握,以他的身体素质,资历与人望,若是到了武装部门去自荐,必然让人家刮目相看的。

    可他在武部领导楼的门口驻了足,也同样有两个原因:

    一者,是他把这思想憋了两年,除了南云峰谁也没有透露丝毫。如今茂茂然要参军,不与家人支应一声实在不像话,蒙士谦笃定了心思,他知道家里人必定要反对他,但他就算废了舌头也一定要说动家人的。

    二者,是他从来没有同南云峰说过他想参军的事。南云峰再如何对世事洞若观火,量也想不到他蒙士谦心里打得“折腾”的算盘竟是他娘的参军!南云峰于蒙士谦来讲,已不仅仅是个“哥”了,更是他置在心间要尊与敬的“爱”人。这样的事,他不得不去找南云峰商量。

    遂飞奔回了家。口无遮拦地讲出来要参军的事。令蒙士谦惊奇的是,三人里父母是反对他的,但阿琴却不言语,拿一双崇拜的眼睛看着自家老公。小六四也和妈妈一样,他啥也不懂,问自己爹征兵是啥,蒙士谦就比着拿枪的姿势“突突”两声,笑着将自己儿子抱起来说:“当兵就是扛起来枪杆子,把侵略咱们国家的敌人们赶出去!”立刻转了身子,“这边,美帝亡我之心不死。”转向北,“这边,苏修在边境虎视眈眈。”最后装模作样地向后转,“爸爸要去的地方,是越南。”

    小六四哇啦哇啦地乱叫,“爸爸,我能和你一起去越南杀坏人吗?”

    年仅三岁的小六四猜不到,二十年之后,他的确在一个临近越南的地方杀了不少的坏人,那个地方,名叫缅甸。

    蒙士谦说:“等你长得和爸爸一样高一样壮了就行了。”

    蒙父摇头,十分认真地批判自己儿子想一出是一出儿,没有家庭观念。自己个儿家中老父老母身体不康健,老婆阿琴身上落下来月子病,又整日腰酸腿疼的,还有个小儿子在家里头,牙都没开始掉,你参哪门子军?蒙母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婆婆知道儿子儿媳夫妻恩爱,便想煽动了阿琴和他们二老统一战线,结果阿琴这会子却坚定地站在蒙士谦旁侧,说:“士谦上了战场,那我就是英雄的老婆,我儿就是英雄的儿子了。”

    这下蒙父蒙母伤心劝不动了。蒙父不得已把最难听的话说了出来:“傻子!枪弹无眼,你若是死到战场上,要你老婆孩子怎么过活?!”

    一盆冷水淋头而下,却仍然浇不灭蒙士谦要参军的心。但他着实无法向自己的家人说明自己的心境,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世界上能理解他的,只有南门的南云峰一人。阿琴的笑容也僵在脸上,小六四看见了,不知妈妈为什么哭,就伸手想为妈妈抹眼泪。

    蒙士谦走了,迫切地走去南云峰家里。他需要得到南云峰的支持,只要有他的支持,哪怕最亲爱的阿琴也要反对他,他也什么都不想顾及了。

    一路跑到南云峰家门口,院门开着,家门也开着,南云峰的房门也开着,他得以一路畅通地见到坐在书桌前读报的南云峰。

    畅通到好像南云峰事前知道他会来,因此才夜不闭户。

    南云峰见了他,披挂了件坎衣,将一只凳子拉到他脚下:

    “你来了,坐吧。”

    “哥,我要参军,去越南。”

    蒙士谦激动地唾沫星子乱飞。南云峰起身,用袖口给他擦净了额上的汗水。

    “士谦,从前我给你的,你可读完了?”

    蒙士谦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节骨眼,南云峰还要提读书的事儿,他又强调了一遍“我要参军,哥,我要告知你一声,明天我就去武装部了。”

    南云峰扶着蒙士谦缓缓坐下来,给他倒了杯凉水,“蒙老师和师娘都不同意,对吧?”

    蒙士谦惊了眼睛:“哥你怎的知道?”

    南云峰转了转眼珠:“阿琴是支持你的。钢厂里的工友也都觉得你想上前线是厉害的举动。”

    “…是。可是阿琴她说不定要被我爹妈策反…不说他们,哥,你会支持我吧?”

    蒙士谦的目光,在南云峰的嘴唇和眼睛之间来回停留,他像渴望新生一样,渴望得到南云峰的认可。

    末了,南云峰说出一句:“我今天从李迪那里听说了你要参军的事。我真没想到,你说的“折腾”,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士谦,我只问你一句,你明白什么是战争吗?”

    “战争…”蒙士谦面露难色,闭了眼睛,“就是拿着枪往上冲。把敌人一个个杀掉…”

    他自己都不满意自己这个解释,话一说出口就有预感是南云峰也要劝他留下来,于是心中一阵泄气。

    “哥,你可也要拦我。就像我爹那样,说我上战场会死的,这么吓唬我呗…哥,我且跟你说了实话罢,死不死的事儿,我怎么都没想过,真的。我对当兵就一个想法,拿枪杀人,不停地杀,谁想杀我,我就杀谁,谁想杀我的战友,我就杀谁!你要说我想法幼稚了,你说吧,说吧,你们都说吧!可我就是想“折腾”呀!哥,你应该明白的,我如今就和你当时一样痛苦呢!我要不“折腾”着活,这日子真是一丁点意思都没了!只有上了前线,我心里的痛苦才能减轻的。”

    这样抒发着胸怀,蒙士谦越说越起劲儿,自己站了起来,在南云峰面前徘徊着,挥舞着胳膊,这是他的一番衷肠,眼泪就要下来。南云峰左肩的衣搭滑落下去,他也不将它重新披起。他的一张绣削的脸在清灯的辉映之下现出了玫红色。见蒙士谦起意,他的声音也还是保有一贯的柔和和缓慢。

    “士谦,我知你要走了。有些话,就都在今夜说尽。”

    “哥…”

    “士谦,别打断我。我问你啥是战争,并非要将你的答案批判一番,用贬低你的方式来让你迷途知返。我相信你,你已经想了上百个日子,才想出来要参军的决定,我凭什么三言两语就否决你的想法呢?我更不是想要你通过回答这个问题,来证明你做的决定是对的。你想折腾,我明白,就像我现如今离不开这些书本报纸一样。人这辈子厉害的并不在于能明白别人如何如何,而是了解自己。

    士谦,我不否认,在听到李迪告诉我你要参军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劝你放弃,我知道你驷马难追的性格,我想我一定要劝你,哪怕求你,下跪了哭着求你,编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要你留下来…可我后来又思索了,劝你留下来真的是为了你好的吗?不然。我希望你留下…是,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可以离我近一些,可我如果为了满足我自己的私心而断了你想做的事儿,那我就是自私了。我不能这么做。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你想好了,就去。我不支持你,但也不反对你,谁都拦不住你,因为,这是你的“命”在召唤你上战场,你只能从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厂里的大家都会帮衬着你家的事,我也会全力帮助你照顾蒙老师,师娘,阿琴和冬冬。但是你得记得,你才是他们的家人,还是要你亲自来照看他们的。”

    南云峰祝祷般的告诫已让蒙士谦热泪盈眶,他扑到南云峰的腿前扶住他的膝盖,抬头时,南云峰的眼中也搁着眼泪。

    他执起南云峰苍白冰凉的手,问出了那句最乱他心志的,可能会到来,而且他不得不面临的忧患:“哥,我真有可能死在战场上的…连尸体都回不了家的那种。真到那时,你会如何?你难道不会因为这个而劝我?”

    豆大的泪珠滚落,南云峰冷丁一怔,即刻摸上了蒙士谦的脑袋:“士谦,你若真牺牲了,我继续留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因为你是我的托心之人。你知道的,我不迷信,但我会去云璜寺求满殿神灵,把我的命全部匀给你…至于你说的,我会不会因死劝你,上了战场就有牺牲,在你成为一个军人之后,哪怕下一秒你就要奔赴死亡,我也不会拦住你,…因为你是军人。”

    一时间,感动,自责,心酸,奋勇的情感全部从心脏冲拥到了蒙士谦头顶,和千言万语交缠着,化成了一声悲恸的哭喊。曳着清冷的灯火,蒙士谦将南云峰推到床上,开始解他的衣服。

    “哥,…吻肚脐,再吻一次。我怕以后我没机会了…”

    他力气很大,让病中羸弱的南云峰无法招架,于是布衣下头的三四粒板扣都叫解开了,他扶着床向下俯身,眼泪全打在了南云峰爬满鸡皮疙瘩的皮肤上,就在他要弯腰时候,明白地看见南云峰裸露的左侧腰身上盖上了一层光,但只有一处凹陷的小酒窝陷在阴影之中,他忍不住抬手去摸了那处酒窝,南云峰发出了一声喘叫,而后止不住的咳嗽。

    是在这时候,蒙士谦才知道南云峰轻微的气胸。这病或许是他废寝忘食地看书熬坏了身体,从而引到了身上。

    南云峰的那只洁净的手挡住了蒙士谦不合时宜的索吻。他的小拇指和无名指紧紧压住扣子,中指和食指却翘着,颤颤的抖动。

    “士谦,三年前你第一次亲我这里时,你说,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我在你心中的位置,现在还是真的吗?”

    “自然是。哥,永远是。”

    南云峰又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他扯着衣服坐了起来。

    “士谦,有你这一句话,我这辈子没有遗憾了。我生着病,不愿把病气染给你。回吧,阿琴在家里等着你。她一定会支持你的。你已经有阿琴了。”

    这是蒙士谦往后十年之中和南云峰的唯一一次见面了。他回到家里,阿琴在床上等着他,说六四哄睡了,老公,我想和你说会话。

    有南云峰的话保底,蒙士谦的底气也足了。“阿琴,你给是要劝我放弃?”蒙士谦坐在阿琴身边。

    阿琴摇头,扑扑簌簌落下眼泪。

    “老公,就算爹妈怎么说你,就算我再怕你会不在,你会受伤,我也听你的。我明白了的,你这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