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上）
三日前，渔阳城外。 雷鸣般的蹄声一阵接一阵由远及近，一骑红尘自旷野飞掠而过，在驰道上空织出了一层灰蒙蒙的纱衣，最后拖着一条长尾巴一头扎入了城楼下方的门洞之中。 “什么？柳军师不在京中？”傅节一听来使报书如此，登时紧张起来，腾地一下从榻上弹起身，三两步跨出坐席，拧着眉头沉声喝问道。 自他上回心血来潮往洛都捎了一封酸掉牙的帛书，那以后竟一直未曾收到柳摇的回信。傅节心中实感诧异，却因彼时军务繁忙，无暇多顾，只好暂且搁置；后来战事稍缓，他便又派了信使入洛探听情况。谁曾想得来的回覆却道柳摇两月前已经离开了洛都。 “军师是否有交代他去了何地？”傅节急急追问，心头忽地闪过一丝不好的猜想。 那使者回道：“据宋仆射说，柳军师一个人往幽州来了。” 傅节眼皮一跳——两月前从洛都出发赶往幽州，那么早在几天之前就该到了，可事实上他连柳摇的人影都没见到。 若他亲赴幽州不是为了与自己相见，那会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 蓟城！一定是蓟城，那小妖精向来喜欢用奇计冒大险、以小博大；蓟城险要，又是眼下幽州境内最危急之所在，他十有八九便是往蓟城去了！ 傅节心中那丝不安犹如暴雨之下堤坝里的河水一般无法遏制地越涨越高，并在一瞬之间喷薄而出，冲垮了他的全部理智与冷静。尚不及细想他便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外，朝侍卫高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命破虏将军韩晔即刻点兵三万，随孤外出增援蓟城！” 转身回内室换上戎服的工夫，已有各营诸将闻讯赶来等在前堂欲行劝谏。 一见傅节现身，众将纷纷往地上一跪，为首的平北将军板着脸仰头同他对视，直言道：“主公容禀，上回蓟南道一战损兵折将，我军元气至今尚未恢复，后又出兵抚冥，虽略有小胜，却也折损了不少人马。如今蓟城已被敌军团团围困，贸然出动三万人马前往增援，恐怕于军不利。”虽已尽力收敛，却还是难掩目光中的愤慨之色。 傅节顿住外出的步伐，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旁半眯着眼望向门外，脸色阴凉如水，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阵后突然猛地一抚掌，把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扭过头朝众人笑了笑，紧接着恍然大呼道：“将军所言极是！蓟城外尚有围城大军，只派三万人自然是不够的。传我将令，调兵增至五万，即刻出发。”话毕便头也不回地抬脚往外走去。 众将大惊失色，冲他离去的背影呼天抢地：“大将军三思啊！” 话音还未落，人早跑没影了。 行军至距离蓟城仅隔四十里的地方时，探马自前线传来消息：蓟城，降了。 傅节面色凝重，下令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此时此刻，四十里外的蓟城门洞大开，楼上戍卒卸甲、降幡飘荡，城下行阵如山、旌旗如浪。一人手捧木函挡在万军阵前，正是剑拔弩张的态势。 齐横昂首挺背走到慕容靖马前，掀开衣摆，双膝直直下落，长跪在地，扬起头不卑不亢道：“臣蓟县县尉齐横，不忍见百姓横罹战火荼毒，今愿献城请降。” 他打开手上的木匣，露出其中所装盛的头颅，将之双手托举至头顶，道：“县令崔冰罔顾民意，负隅顽抗，已被臣诛杀，首级在此。” 慕容靖稳稳骑坐在鞍上，并无半分下马纳降的意思，甚至连正眼也不屑于给地上跪着的人，只微微掀起眼皮朝他一睨，嘴角轻蔑地往旁一撇，冷笑道：“崔冰此人虽说是本汗的死敌，但他赤胆忠心，乃当世少有的节烈之士。你为苟全一人性命而将其杀害，又怎敢妄称什么‘民意’？来人啊！将这卖主求荣的逆贼抓起来砍了！” 此话一出，身旁亲卫立刻飞扑上前接过木匣，同时将齐横反剪双手牢牢按住。 齐横拼命抬起头朝他大吼道：“可汗且慢！若我一炷香的工夫内不曾生还，城中百姓定会重新拾起武器顽抗到底！何不先听在下把话说完？” 慕容靖抬手挥退士兵，漠然道：“哦？本汗倒要看看你有何话说。” 齐横重新支起身子，拍了拍衣襟上的褶皱，拱手道：“大军围困数月，城中粮草、人手均已告急。崔县令无视民情，强征民夫守城，不从者动辄施以捶打鞭笞，犯了众怒。我与其他几个县吏实在不愿助纣为虐，这才出此下策，绝非为贪图荣华。我等开城请降，也有条件——” 他停下喘了口气，继续道：“这数月里，蓟县百姓饱受各方侵扰，如今终于求得一线喘息之机，急需息兵休整。我等惟愿可汗少带些人马入城，莫再平地起风波。” 还未等慕容靖有所表示，他身旁一人便已附身过来献言道：“恐是敌人故意卖苦肉计，可汗莫轻信。” 那人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教齐横心中咯噔一跳。他循声向斜上方看去，见那献策者乃是一名清铄文士，素袍儒冠、剑眉朗目，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其中暗藏三尺青锋，端的是仪表堂堂、风神烨烨；执缰勒马立于军前，直似明珠混于砂砾、仙鹤傲立鸡群，绝非朔北蛮荒之地所能造化的人物。 看来柳军师说的没错，他们最大的敌人绝不是慕容靖，而是他身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智囊”。 齐横心中不由生出几丝慌乱。 没办法，只能放手一赌——赌这个人良知尚存，仍怜苍生。 唯恐脸上露出破绽，他索性弯下腰身跪伏在地，一字一句地高声申辩道：“蓟县蕞尔小城，岂敢违逆可汗天威。只因连日战乱，城中百姓皆已成了惊弓之鸟，实在经不住再乱一场。若是可汗执意要以大军压城，那么我城中百姓也只好拼死相抗。彼时玉石俱焚，不在话下！可汗莫忘了，我蓟城百姓之父子兄弟，先前命丧于可汗屠刀下的且不知有几何，若可汗下令强攻，纵然城中已粮尽力竭，众人为一雪前恨，也不妨拿命一搏。布衣之怒固然微不足道，而千万布衣一同振臂，亦可流血千里。望可汗明察。” 他仔细拾掇好脸上的表情，缓缓抬起头，果然看到慕容靖身边那人面容已不复方才的冷静淡漠，眉峰微微蹙起，眼中流露出几缕犹疑的神色。 “南容，你觉得该当如何？”慕容靖侧头看向他，轻声询问。 齐横的心脏猛跳起来，几欲破胸而出。 沈慎略作思索，却并不回话，只低头看向齐横，问道：“依阁下所言，以为带多少兵马入城方为妥当？” 齐横应声答道：“两千。您知道的，蓟城人口仅万户有余，几番交战下来又折损了不少，而今城中仅剩数千老弱妇孺，两千人马足矣。” 这个要求的确不算过分，沈慎一时无话。 慕容靖心知他万般不情愿再多造杀孽，可又担忧此举乃对方的诱敌之计，万一落套，恐生不测，这才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又转念想到自己南下以来攻城略地皆是依靠沈慎的谋略，未尝有一事是全凭自己做成的，便不免有些介怀，只一心想借着这个分兵的机会一展身手，好在他面前耀武逞能。 他轻轻拍了拍沈慎的肩背，朝他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以示安抚：“南容不必感到困扰，只是进城纳降而已，两千人马本来也足够了。只要能兵不血刃拿下城池，我也不愿多行杀戮。” 沈慎心下权衡再三，一时也说不出有何不妥，只好应允道：“既然如此，我同可汗率两千骑兵入城受降，其余人等听从尉迟将军号令，驻守在城外，随时接应。” “不，”慕容靖摇摇头，“南容守在城外，尉迟将军随我入城。” 他终究还是顾忌其中有诈，只想把沈慎安排在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 “没什么可是，南容莫非不相信我么？”慕容靖截断话头，眉眼往上一挑，含笑看着他，目光深情如许，却又透着不可一世的矜傲，“我也是独当一面的草原之主，若是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将来如何与傅节争天下？尽管放心吧。” 话既说到这份上，沈慎也不好再劝，便由他点了两千亲兵，携同副将尉迟旻跟随齐横径往城中而去。 临别前，他忽地张口叫住了慕容靖。 那人迎着朔风翩然回首，目光穿透漫天黄沙，越过如棘的铁甲，与他两相对望。 “千万小心。”这一次，沈慎没有别开眼睛。 “好。”慕容靖脸上的笑意自眼尾弥漫开，嘴角轻扬，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