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阅读 - 耽美小说 - 满朝欢[伪父子]在线阅读 - 三十一:身坠悬崖

三十一:身坠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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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仲辽带的六十余人来时浩浩荡荡,现下只剩了十七八个,本以为几袋粮草便能了结的事,开始时听闻有五十余人,众人甚至还带着点招安的心思,然而看着这满地残尸,不可谓不是伤亡惨重。

    后到的援军得了吴仲辽的命令收拾残局,将横在地上还有口气喘的人扶上马,又收了地上的兵器,拖着地上一具具尸体都堆在一处——按北疆这边的习俗,不论是白甲人还是大燕的士兵,只要是死人,一律火焚。

    曲默倚在一颗合抱粗的厚叶松树上,他腰腹与腿上各中了一刀,所幸伤的不重,他撕了两缕布条简陋包扎了几道,便止住了血。

    方才参战时倒不觉得,而现下曲默看着地上的残肢,血、碎肉与雪冻在一起,被来往清理战场的士兵踩在脚下时,便会挤出一滩带着红污的泥水……

    曲默身上的布甲也浸满了血,此刻风一吹,便冻成块块猩红的冰,伸手去摸时,似乎还带着这人活着时候身上的温度,他只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直直钻入鼻腔,接着腹中一阵翻涌,他便扶着松树呕了起来。

    吴仲辽跨过满地的横尸,走过去拍着曲默的背:“方才见你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这会儿打完了倒撑不住了?”

    曲默脱力地朝他摆了摆手,又俯身吐了几口酸水,这才喘着粗气,顺着树干渐渐滑倒在地上。

    吴仲辽吹了一声响哨,唤来一匹枣红踏黑蹄的马,从马鞍上拽了个酒囊下来,拔了皮塞子,递给曲默。

    “里面装的什么?”

    吴仲辽嘴角一咧,黧黑的面容衬得他那一口白牙更白了:“尝尝看,好东西!”

    然而曲默吐得昏天暗地,眼冒金星,也实在看不出吴仲辽那笑里的猾黠,只当那暗色的皮袋里装的是什么琼浆玉露,接了便朝嘴里灌——可他还没咂么出来是什么滋味,便觉一阵难以言喻的辛辣,从嗓子眼儿顺着肠子,一路烫到了肚子里。

    曲默大咳了几声,问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

    吴仲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陈年老烧。”

    曲默掐着自己好似着了火一样的脖子,又看着旁边吴仲辽那得意的模样,简直想在吴仲辽脸上砸几剑柄。

    但吴仲辽这法子又实在好使——他虽腹内火烧火燎地疼,但也的确不吐了,由是他就着手里酒囊又喝了几口,待浑身暖和了起来,才起身将酒囊还回去。

    “方才留了俩活口,说曲监军确实是被绑在某处山洞里了,你是在这儿候着,等他们收拾好一块回去?还是跟着我去找你哥哥?”吴仲辽问道。

    曲默起身:“去山洞。”

    “你身上有伤,不回去?”

    曲默瞥了一眼腰腹——血已止住了,许是北疆格外冷的缘故,伤口被冻麻了,也不大疼,由是道:“小伤,不妨事的。”

    吴仲辽差人牵了匹马给他:“那便走吧……留在这儿也是看火葬,骨头在火里噼里啪啦,地上一层尸油……”他见曲默面色不善,便止住了,只笑道:“三年长着呢,你见得多了也便惯了。”

    曲默问道:“尸首不运回去?”

    “你知道北疆一年要死多少人么?如若死个人都运回去,那也不要戍边了,改向朝廷讨个牌匾,挂起来当丧仪铺算了……”许是这话将他自己也逗笑了,吴仲辽咳嗽了两证,拉着缰绳,方正色问道:“知不知为何要焚尸?”

    曲默摇头。

    “北疆这边有个说法……”他指着远处巍峨连绵的雪山,“死在雪山里的人,如若尸首就地掩埋,便会被雪女拖到地底下去,冻在冰里。尸身化不了土,人的魂魄自然也会被永永远远地困在埋尸之地,不得再转世投胎。”

    曲默听了,只嗤笑道:“什么雪女?还转世投胎?怕不是哪个游历的和尚道士胡诹一句用来愚弄百姓,好骗些斋饭果腹的,竟也能信么?”

    ——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

    吴仲辽屈指在他后脑凿了一下:“民俗乃是百姓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自有它的道理,不可不敬。”

    曲默“嘶”了一声,但碍于吴仲辽的身份,他也只得忍气吞声了。

    “到了……”

    带路的两个白甲人被五花大绑在马鞍上,背后还架着数把长刀,一点也动弹不得。

    照吴仲辽吩咐的,两人一个在队前,一个在末尾,每逢路口便分别差人去询问,并放言在先——如若两人所指方向不同,那两人都不得活命。

    如此一来,白甲人也只得规规矩矩指路了。毕竟先前不肯投诚的人早被割了头颅,现下指不定已经烧成了灰了。

    找到曲岩一行时,三人被结结实实地绑在山洞里,洞外寒风呼彻,对流风穿过石缝时便会发出些似厉鬼嚎哭的声响,叫人听了只觉毛骨悚然。

    许是先前吴仲辽派去的那两小队的人动作利索,白甲人来不及审讯,故而三人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只是这会儿哆哆嗦嗦地挤在一处,俱是两眼紧闭嘴唇发紫,面容苍白里又透着青色,看来是冻得不轻。

    吴仲辽着人生了堆柴火,三人围着烤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

    曲岩一个文官哪里受得了这种苦,他一面擤着鼻子一面痛骂这些流寇,还时不时谢一句吴仲辽相救之情。不知是不是曲岩有意为之,话听着絮絮叨叨,本意是致谢的好话,但听在人耳朵里便有些聒噪了。

    吴仲辽围火坐着擦他的刀,脸上也有些许不耐。他与曲岩仅是往来打个照面的交情,酒桌上胡天侃地不在话下,但若是较起真来,比起曲岩这个无关紧要的监军,他还是更心疼自己死的那四十几个兵。

    曲默倒乐得见吴仲辽一脸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听的模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便吴仲辽暂掌中营军务,但有实无名,他明面上也还是个教头,跟曲岩这钦差大臣是万万比不得的。

    邱绪则神情恹恹,像是着了风寒,曲默去问了两句不见他应声,也便不再搅扰这人歇息。

    外头的雪越飘越大,也没有停的迹象,照这么个下法儿,不出两个时辰,雪便有没足深了。

    大雪封山一封就是两个月,寒冬腊月在这山洞里又没有吃食,可不是好玩笑的。吴仲辽怕众人被这大雪困住,便他拨了一半人护送曲岩邱绪他们三人回北营,余下人则顺着来时的路回中营。

    曲岩临走前将曲默单独喊过去说话,话里还是叫他跟着去北营,曲默不好拂了曲岩的面子,便将话头推在吴仲辽身上:“吴教头不点头,我去不了。”

    曲岩道:“他说你想去便去,不必过问他。”

    吴仲辽此时正在外面解马鞍上的皮扣,他大约知也道曲岩在说些什么,只抬头瞥了曲默一眼,却并未出言挽留。

    曲默沉吟片刻,方说道:“人在北疆,分给哪营都是戍边。况且军纪如山,我既穿了这身驻北军的甲衣,那便要服从。我知道兄长是为我着想,但兄长司监军一职,若是以职位之便,私自将我调配到北营,难免落人口实。心意我领了,但此事,实在不可为。”

    曲岩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满是审视,末了才道:“我这些年在南北间辗转往来,少有回燕京的时候。但每此回去听族里长辈提起你,都说二叔将你惯坏了,性子顽劣又言行无状,我只当这回北疆来了个烫手山芋,却不料……”

    曲岩抚了抚唇上那两撮胡须,又接着笑道:“却不料这样懂事,倒是叫我这个虚长几年的兄长有些惭愧了。”

    曲默道:“兄长言过了。”两人本就不多亲厚,话里自然也带着几分客套。

    曲岩不再多言,跟吴仲辽道了声别,便跟着队伍朝北营去了。

    吴仲辽见曲岩走了,便朝曲默走了过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没跟着一块去你哥那边?”

    曲默道:“我寻思吴教头待我不薄,又有心教我,若是我哥喊一声我便抬脚走人了,岂不是要叫他寒心了?”

    吴仲辽揽着曲默的肩头,笑道:“你小子倒是会说话!叫我以后不费心教你都不行了!”

    曲岩一行走后片刻,吴仲辽带着余下众人稍作休整,也启程回中营了。

    路上的雪已经没过小腿,马都走得困难,但仍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绵绵絮絮的雪像浸了水的棉花似的,一块一块地朝地上砸,触目所及,天地间皆是一片茫茫的雪色。天渐亮了,风却在山地间渐起,雪从棉絮转为冰片,几乎穿透甲衣,割开数个细小的口子。

    “雪下得这样大,再有一个时辰连路都瞧不见了,深一脚浅一脚,保不齐哪一步没踩好,人眨眼间就没了。照原路走,怕是不回去了……”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点的人如是说。

    那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叫吴仲辽听见。

    吴仲辽转身,朝曲默道:“听见了?”

    曲默颔首:“听见了。”

    “他说的对,如若今日这雪不停,我们这些人怕是走不出去了……怕死么?”

    北疆说忙其实也不忙,除却练兵似乎也不剩什么要紧的事了,但曲默却很少去想燕京,也不让自己去想曲鉴卿。

    然而此际提到死,曲默恍惚了片刻,而后他抬手抖落了面巾上的积雪,轻声叹了一句:“不怕死……但我不想死在这儿。”

    吴仲辽闻言,勒住缰绳,抬手示停,而后高声喊道:“弃马!改行栈道!”

    栈道建在山腰上,是近道却也是险道。绝壁上凿孔架木而成的一步宽的小路,稍有不慎便会坠崖粉身碎骨而亡,而在雪天里,这样的栈道则更为凶险。

    若是雪一直势头不减地下,这些人是万万走不出去的,大雪封了山,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只能等死。但抄近道走,还有一线生机。

    可若是雪停了,一行人走那栈道,又说不准谁会坠崖身亡。

    吴仲辽赌雪不会停。

    山上植被将雪挡了大半,那木头搭建的小道上倒没落得多少,一行人走得缓慢而稳健,只是每每从那圆木的间隙瞧见底下万丈深渊,仍要打个哆嗦。

    也听不见先前话多的人出声了,众人皆凝神瞧着脚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丢了性命。

    吴仲辽仍走在最前头,他这回没叫曲默跟在他身后,只吩咐曲默走在中间偏后的安全位置。

    曲默后头走着的那人许是吓着了,走路时颤颤巍巍,嘴里也念念有词,像是在求什么菩萨保佑。

    曲默前头的则是那两个白甲的俘虏,他们整日里在山间流窜惯了,自然也对这栈道熟稔地很。此时走来,有如闲庭信步,比之这些两股打颤的士兵不知要好上多少。

    听得那人嘴里念叨,那两个流寇便开口用北越话嘲了一句“废物燕兵”。

    谁知那人是北疆本地人,生在两国交界处,听得懂北越话。

    “你敢再说一句?”

    兴许是知道走不出这山,横竖也一死,那白甲俘虏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竟也梗着脖子出言讥笑道:“有何不敢?大爷我再说一遍,你也是废物燕兵!”

    曲默虽听不懂北越话,但他夹在中间,也能从语气中听出点端倪,他刚想劝身后那人莫要同这流寇计较,便觉脚下圆木一震,而后像是什么东西拽住了他。

    他低头一看,却是方才讥笑燕兵的俘虏一脚踩空,摔了下去,那俘虏慌忙间两手胡乱一抓,只够到了曲默的脚,留了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

    曲默被他拽的脚下一个趔趄,竟也从圆木上滑了下去,电光火石间,他将手中长剑一横,搭在两块圆木之间,这才没能掉下去。

    而方才那个流寇已经惨叫着掉了下去,惨叫声愈渐小了,悬崖太高,人掉下去连个落地的声响都听不见。

    “抓住!”前后的人忙俯身下来去拽曲默的手。

    然而就在此时,众人头上,一株枯木恰巧被积雪压断了枝梢,带着厚重的雪掉了下来。

    先是碎雪块劈头盖脸地落在曲默脸上,接着那截枯木砸在了曲默手臂上,他手臂被砸得失力,四指一软,松了抓着剑鞘的手,而另一只手却还未被圆木上的人拉住。

    他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