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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一纸家书

    74

    曲默去亁安山之前,到尧兴门交接了手头的事务。

    先前打着挚友名号到相府探病的燕无疾,这会儿却是不见踪影了,只叫人送了一份文书来恭祝曲默上任。

    倒是许久不见的九皇子燕无痕去尧兴门找了一趟曲默。

    燕无痕才得知了曲默出府的消息便从王府匆忙赶来。

    一路上寒风将他的双颊吹得通红,下马时,肩上的披风也被马鞍子勾得歪斜,像是生怕曲默先一步走了似的,仪容也顾不得料理,他步履匆匆,待上了城郭之上,看见了负手而立的曲默,这才将步子缓了下来。

    嘴边的那句“三哥哥”在牙关处转了一圈,又被燕无痕咽了下去,他抬手揉了揉面颊,开口喊道:“曲默!”

    那挺拔高挑的青年闻声转身,恭恭敬敬朝他一揖:“殿下。”

    双手蜷在袖中,握拳又放下,而后燕无痕也学着那些皇室贵胄的模样,稍稍抬高了下颌,遥遥朝曲默一颔首,矜持又疏离,“听说你要去亁安山赴任了,本王来瞧瞧。”

    曲默瞧见他这模样,神色略微一滞,有笑意漫上眼底,他道:“多谢殿下厚爱。”

    燕无痕蹙眉,疑道:“你笑什么?”

    曲默摆摆手:“无甚。殿下此次前来可是有话要吩咐?”

    夜风拂过仍在些刺痛的脸颊,将燕无痕的额发吹得上下飞舞着,他眯着眼睛轻声道:“皇兄那边如何了?本王是指……燕无疴。”

    “已经在去皇陵的路上了,大理寺的人主押送,邱绪带人协理,不会有差错。”曲默如实应道。

    “前两天的事本王听说了,你做什么动那样大的气,还带兵到相府里?你们曲家的人……没把你怎么着吧?”终是沉不住气,燕无痕也没了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急切问道。

    曲默实在不想提及任何有关曲家和曲鉴卿的字眼,于是笑着避重就轻道:“能把我怎么着,我不是好端端在殿下面前站着么?”

    幸而燕无痕此人也识趣,没有多问,省得曲默费功夫编瞎话去蒙他。

    燕无痕走近了,并排站在曲默身边。

    城郭下一片黢黑,只有不远处守更人手中提着的灯笼有一点昏黄的光晕。

    燕无痕垂眼看着那点亮光,过了良久,他方问低声道:“你希望我当皇帝吗?”

    是“我”,而非“本王”。

    曲默道:“何出此问?”

    “倘若我为君,你为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燕无痕又问。

    曲默却仍是一板一眼地回道:“若是殿下有需,卑职定不辱命。”

    燕无痕侧首看他,沉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曲默转头亦看他,眉眼间是过分的笃定:“元奚,我也不该知道。今天晚上我便当做不曾听过,这些话你以后别说了。”

    燕无痕笑了一声,狡黠夹在泪花之中:“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你也不必故作清高,其实你也就跟你我一样。”话落,他抬眼去看曲默,又问:“你死心了吗?”

    话罢,不待曲默回复,燕无痕便道:“你尚且不死心,凭什么要我放弃。”

    喉结在颈子上下一滑,曲默垂着眼睛,眸中些许寂寥:“我该回去了。”

    “曲涤非!”

    曲默脚步一顿。

    “知道疼了就该松手。哪天你死心了……就回头看看我,好吗?”

    曲默再没停下,匆匆走了。

    边疆来的信有两封,其一是亓蓝那处曲献寄过来的。无非是一些家常琐事,说是她去岁十一月诞下一名男婴,拓利伊给那孩子取名为古达迈,译成大燕官话是勇敢、勇猛之意。曲献嫌这名字粗俗不堪,便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唤作“羿儿”。

    “……卓尔桑忠心耿耿,可贯白日,怀玉亦然……”

    “夫塔利伊善战,往岁常驻军营,吾独守房中寸步难行。言语不通明、无有办法读书习文,只得侍弄花草女工、琴乐钟鼓,聊以为乐。又或僵卧榻上,然则白日已然眠足,夜里便难以入寐,长此以往日夜颠倒致使旧疾复发,身子每况愈下……”

    “自诞下羿儿,晨起摆弄锅灶,又兼哺乳,夜半羿儿时常啼哭不止,吾虽忙碌疲惫,却愈发康健、心神餮足,比之往岁多有益善……”

    “吾赴亓蓝践婚约已三年有余,于燕京无牵无挂。唯独胞弟,不能忘怀。默来信一封,吾日夜读之,尤不解相思。然,已嫁往他国,身为人妇,为之奈何……”

    “默,见信如晤,盼复…盼复…”

    家书只三张纸,通篇读来,唯有“思念”二字。曲默低着头,眼泪便从眼眶中跌下来,砸到纸上晕湿了字迹。曲默忙不迭拿帕子去擦,却又将那块濡湿的纸弄破了。曲默便忍不住,撒了手中纸张,双手掩面,泪水滔滔直下,无声哭了起来。

    一想到信中所写,曲默便觉心如刀绞。想来去年他在北疆收到曲献那封信时,对方已然是身怀有孕,又旧疾复发,却还顾念他在北疆服役,报喜不报忧。背井离乡,言语不通……只此家书上寥寥数句,怎能道尽她所受苦楚?

    曲献远嫁亓蓝,始作俑者便是燕无疴。原先曲默还料想,燕无疴沦为平民,一辈子守皇陵无召不得出,这便算他一报当年的仇恨了。可如今读了这封家书,三年前的旧恨涌上心头,历久弥新,曲默恨不得立刻冲进大牢将燕无疴当场诛杀。

    第二封信是北疆的吴仲辽写的,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信上吴仲辽说自己年前得了空闲,想带着妻妾老小到来燕京一趟,便写了书信,欲借住相府几天,或是让曲默另给他赁个宅子。

    曲默现已成年,且曲鉴卿不日便要迎娶北越长公主,曲默边想借着吴仲辽这个契机,自己收拾收拾先搬走,免得日后跟那长公主相看两厌。且他现在好歹也是个统领,万一被人撵出来,岂非贻笑大方?

    他料想曲鉴卿约莫会同意,于是写了一封书信命齐穆送回相府,这两天就开始命人着手寻找合适的宅邸了。

    谁知曲鉴卿应允的口信齐穆没捎回来,倒是带了张纸给曲默,上面没提吴仲辽的事,只六个竖写大字:相府住不下你?

    曲默在亁安山一时半会回不去,况且他也不想跟曲鉴卿再起口角之争,曲默受了这闷气,这件事只得作了罢。

    可吴仲辽是奔着曲默来的,跟曲鉴卿倒没有多大干系,总不能曲默在亁安山待着,却叫吴仲辽一家去住相府,没有这样待客之道。

    于是曲默便央邱绪去帮吴仲辽另觅住处。

    邱绪知晓此事原委之后,又看了曲鉴卿写给曲默的那句话,差点没笑到桌子底下去。

    邱绪原话是:人家是堂堂北越国君的妹妹,一国长公主,犯不着跟你一个小小校尉一般见识。也就你整日将此事挂在嘴边上,人家知道你姓甚名谁?曲叔叔还没嫌弃你三天两头地生事给他脸上抹黑呢,你倒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嚷嚷着要搬走,是想叫外人都知道你们父子离心?好聚好散得了呗,还真把自个儿当戏文里顾影自怜的弃妇了………

    邱绪虽然为人忠厚良善,心眼不多,但一向嘴毒。他先前是看着曲默病恹恹的没想张口,如今再不忍了,句句风凉话里都带着刺,把曲默里里外外戳了个。

    曲默没出声,木着脸听邱绪数落了半天,听完便将人拉到校场打了一顿出气。

    曲默这两天才到亁安山,一众属下摸不清他的脾气,不敢轻易上去劝架,于是都在后头观望着,又撺掇着、叫齐穆去把曲默拉走。

    齐穆脸皮薄经不住说,便去了,然而到地方还没开口说话,就被曲默冷冷横了一眼。

    齐穆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还是活着的好,便又抬脚走了。

    曲邱两人从校场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挂了彩,齐穆招呼着军医过来看看这两张金贵的脸,结果被邱绪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他干那些什么破事,还要脸?”

    走在前头的曲默听见了,转头看他。

    邱绪还要嘴硬,恶狠狠道:“看什么看?老子说的不对?!”

    曲默嘴角一勾,哂笑道:“你这半年奉银没了。”

    邱绪冷冷一笑:“嚯!我缺那点银子?你公报私仇,就等着被弹劾吧你!”

    待曲默走远了,邱绪才揉着肩膀,疼得龇牙咧嘴:“他娘的下手真重……胳膊都快给老子薅掉了……”

    齐穆问道:“属下给您去要两贴膏药?”

    邱绪瞪了齐穆一眼:“还不快去!”

    齐穆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还是问道:“那主子那边……”

    邱绪道:“用不着。这两天心里不舒坦,你少去找他的霉头。”

    “是。”

    至于曲默是因为什么不舒坦,齐穆心里也清楚,于是便放曲默一个人清静自在去了。

    亁安山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曲默到了此地,曲家便管不着他了。

    老族长年纪大了,本就一身的病,那天昏倒也不能全赖到曲默头上。所幸有御医用好药吊着命,这两天醒了过来,精神却也大不如往常了。

    曲默晾了曲家那些人一阵子,想着火候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他亲自过去谢罪了。

    临走前,不知因何那头疼的病症又犯了。

    说起来也奇怪,曲默这病来的蹊跷倒也去得快。自他到亁安山以来,已经许久不曾犯过这毛病了。他闲时曾将此事说给齐穆听,齐穆便玩笑——指不定是亁安山的风水养人,抑或是这地界跟你八字相合呢!

    这话倒是将曲默逗笑了,他回了一句,说齐穆年纪轻轻,倒是比邱绪他爹还要迷信,不如将他送到安广侯府去跟老侯爷一道儿炼丹。

    齐穆听了只管抿着嘴笑,说但凭曲默吩咐。他这阵子正长身体,个子抽条得快,人便显得瘦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消下去了,五官也明朗了不少,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凹出两个梨涡,倒是给此前那副平平的长相平添了不少颜色。

    这次头疼虽没有之前那般剧烈,曲默却怕它发作起来没完,先前岐老开的药方,他临走时带在了身上,这会儿便吩咐卫兵去煎了一碗药来。

    曲默先前在曲鉴卿那儿喝过几碗一样的,浆糊似的,褐黑粘稠的一大碗,连喝了几天,因此曲默对那又腥又苦的味道记得很是清楚。然而这回的味道却和先前那几碗有些出入,曲默咂摸了两口,又觉不出是哪儿不对,便疑心是卫兵将药端错了,叫人把药碗端给军营里的大夫再看看。

    那卫兵只说端的就是曲默的药,若是味道不对,只怕是大夫将药抓错了。

    于是将大夫也请了过来。

    大夫将药方看了一遍,待曲默问及功效时,那大夫一开始说这是副补气益血、固本培元的方子,但再看两眼又摇头说不对。他捋着胡子看了一晌,才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跟曲默请罪:“是鄙人医术不精,还请统领降罪。”

    曲默疑道:“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大夫撩了衣袍,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鄙人从医二十余年,却从未见过此类怪异的方子。至于味道不同,该是药引子所致,因着统领给鄙人的药方上头没有交代药引是何物,这才致使药味有别,并非是鄙人抓错了方子。”

    药庐岐老有“神医”的美名,他开的方子这些庸医看不懂也实属常事,曲默并未留心,便打发那大夫走了。

    只是岐老将这方子给常平的时候,也未曾交代有药引一说,曲默这边想着这一趟去老宅的时候,一定得拐到相府问问岐老。

    齐穆原本在山上跑马,得了曲默的吩咐赶了回来。

    齐穆在门外遇见大夫,便拦住问了事情缘由,而后进房将药碗端走了:“先别喝了吧,万一是药方错了呢?是药三分毒,况且不对症呢?”

    曲默本就被这事弄的一头雾水,此际也便信了齐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