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抱一抱
大厅右侧的磨砂玻璃门自动合上，那个被宽大白衬衫衬得更加清瘦的身影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梁静姝收回目光，看向了站在另一端的人。 宋延霆正对着会谈办公室，侧脸轮廓如削，表情晦暗不明，眼神紧锁着前方，半晌才缓缓转身，回到等候区。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人可能有点渊源。梁静姝还没见过哪个人能让宋延霆的情绪起伏这么大。 当初她刚来律所，弄错过一份重要文件，宋延霆知道后只是平静地告诉她，这次失误涉及的损失是多少，然后一条条列了补救措施和惩罚条目，让她自己去反思。 同期的实习生经常被教训，互相交流实习心得的时候都羡慕她跟了宋延霆，说宋律师脾气好不骂人。梁静姝听完想骂人。 因为宋延霆虽然不骂人，但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根本不敢松懈，别人还能偶尔摸摸鱼，而她永远是超强待机状态，被淡淡地扫一眼就能马上（被迫）满血复活。直到最近才算勉强跟上了宋延霆的节奏，不像以前那么紧绷。 她曾经以为宋延霆最生气的时候也就是那样了，永远冷静而自持，像个设定好处理程序的人形机器人，很少表露多余的情绪，现在看来只是她没遇上而已。想到这，梁静姝不禁默默松了口气。 等宋延霆坐回沙发，梁静姝见他眉间拧起的痕迹舒展了些，好奇问道，“老大，那个人是谁啊？” 宋延霆似乎在想事情，视线虚虚点在某处，没有立即回答，稍微顿了会儿才转头对她说，“我和你提过，安芷如的学生，夏时予。” “哦，是他啊！”梁静姝还想多问几句，见宋延霆眼中有些纠结的情绪，一时愣了下，不敢细想其中缘由，随便找了句话来终结话题，“他……名字挺好听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宋延霆轻轻哼了一声。 会谈办公室内。 魏峻峰看见门外有人走近，提前站起来，迎上去和他握手，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很荣幸为你服务。” 不是预想中的精英人士的形象，只是个小青年，面容俊美，因为眼神含着忧郁而显得没有攻击性。但魏峻峰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他，他那身衣服看似简单，其实都是价格不菲的小众设计品牌，魏峻峰自己也是常客。 双方都简单做过自我介绍，魏峻峰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我看你的预约信息是想设计一个图标，使用场景是什么呢？” 他坐得很放松，身子微微朝夏时予倾斜，双腿自然分开，说话时手肘抵在大腿上，不断变换着手势，“公司logo，概念图标，还是个人符号？” 夏时予抬眸朝门口看了眼，被磨砂玻璃挡了视线，有些漫不经心地转回来说，“公司logo，律师事务所。” “好的，”魏峻峰打开图例向他展示，“有没有喜欢的风格或者元素？比如颜色、文字、图案。如果是法律相关的符号，我们经常用到天平和法官锤。” “我觉得都很好，”夏时予随便浏览了两眼，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对上魏峻峰的眼睛，“我看过一些你的作品，水准很高，所以看到可以预约面谈就直接过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哪里的话，这就是我的工作嘛，”魏峻峰受宠若惊地回答，笑容都深了好几个度，嘴上却谦虚着，连连摆手说，“过奖了，过奖了。” 他起身递了茶水过来，“来回跑也折腾人，这次我们先把重点敲定，之后你还有要求我们可以远程交流协商。” 夏时予客气地接过，茶是温热的，握在掌心可以暖手，他微微抿唇，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相信你的专业水平，设计图标肯定没问题。不过……有一件事让我有些顾虑，希望魏设计师可以帮忙解答。” 之前的夸奖让魏峻峰心中飘飘然，虽然有些奇怪夏时予的用词，态度依然很好，“我一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给你答复。” 夏时予眼睫低垂，一眨不眨地望着杯中颜色清亮的茶汤，见到纸杯侧壁有一处被自己大拇指掐出的凹陷，喉头滚了滚，才道，“是这样的，虽然我很欣赏你的作品，但是和其他设计师交流的时候，有知情者告诉我，你的部分作品可能存在抄袭——” “不可能，”魏峻峰打断他，脸上笑容也淡了，有些僵硬地问，“谁说的？我可以和他当面对质。” 夏时予把语气控制在真诚又略表怀疑的程度，缓缓开口，“我相信你的人品，但是那个人说得很笃定，说您在大学的时候就曾经向授课老师索要过设计手稿，他认为你从那时起就开始抄袭别人的作品了。” “胡说八道！”魏峻峰把杯子放回桌上，烦躁地站了起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是我哪个同学？他们怎么会知道……不，就算知道，和抄袭又有什么关系，我的作品都是原创的，你可以随便对比！” 看见他发白的脸色，夏时予适时说道，“会不会是你的某个作品参考了老师的设计图，才引起了误会呢？” 魏峻峰被追问得哑然，薅了一下头发，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步，猛地盯过来，“没有啊！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在污蔑我？” 夏时予见魏峻峰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为自己辩驳，趁热打铁地说，“那个人还说，最近安芷如设计师卷入抄袭案也和你有关。” 其实他心里没底，只好开口诈一下魏峻峰，如果弄错了还可以道歉，没想到魏峻峰条件反射之下竟然直接回了： “那是高宣洋抄袭，不关我的事！” 在舆论尘嚣甚上的时刻，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已经站在了高宣洋那一方，因为他是起诉方，又有确凿的证据，这样坦荡的态度更能让人信服。 但魏峻峰脱口而出的却是高宣洋抄袭，他一定知道内情！ 情急之下，魏峻峰的音量猛然拔高，玻璃门并不隔音，门外的梁静姝和宋延霆同时侧目，一下就站了起来，朝会客办公室走去。 这个消息如惊雷一般炸在夏时予耳边，他颤着声问，“你怎么知道抄袭的人是高宣洋？你还知道什么？” 魏峻峰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踱步的频率更高了，“我不知道，别问我。你要是信我，我们就继续谈，你要是不信，可以换一个设计师。” 他抬腿就要走，待客礼仪都不顾了。 夏时予反应很快，一手还拿着杯子，一手已经攥住魏峻峰，“你一定知道！安老师的稿子只给你看过，你是怎么把稿件泄露出去的？为什么不出来帮安老师作证？” 听到熟悉的称呼，魏峻峰猛然转过头，脸上惊疑不定，“是你？昨天给我打电话那个人？” 电话里的声音会失真，但“安老师”这个词他却是很久没听到了，所以记忆深刻。回忆里的嗓音语调逐渐和面前的人重合，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魏峻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预约我面谈，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对，”夏时予坦然承认，“魏峻峰学长，我也是安老师的学生，用这种方式找你也是不得已，你能告诉我，安老师稿件泄露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他眼中浮起殷切的希冀，瞳孔中泛着微光，抓着魏峻峰的手也倏然收紧了。 “事实就是，”魏峻峰脸色发绿，扯开夏时予搭在肩头的手，说，“我没有抄袭，而其他事情和你也没有关系。” 夏时予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错愕地看着魏峻峰的背影，又见他掸了掸肩膀，压抑许久的情绪在刹那间疯狂上涌，几乎吞噬掉他的理智。 “就是你吧！”夏时予低声吼道，“就是你利用安老师的信任，偷了她的作品，让她背上了抄袭的骂名！都怪你啊！” 如果这是远程沟通，魏峻峰会毫不犹豫地切断通话，但人就在眼前，他要是把客户轰出去，指不定被怎么教育，况且这里还有摄像头——摄像头？！ 他瞪大了眼睛，错愕地回过头，看见角落两个闪着红光的镜头明晃晃地对准了他。 魏峻峰咬牙定了定神，低头遮掩住自己闪烁的眸光，为了急切地摆脱夏时予的责怪而口不择言，“稿件是她自己放出来的，要怪就怪她没有做好存档证明，不然怎么会怕别人抄？” “你——”夏时予被激得心脏一紧，闭了闭眼才站稳，“你不在意抄袭者的诬告，竟然怪安老师没有存档？” “难道不是？及时留存创作证明是基本操作吧。真当每个作品都是宝贝了，放在那里不给人看，还指望人家一眼就认出作者是你吗？”魏峻峰只想尽快抽身离开，能把人气跑也行，大不了完事之后挨几句骂，他已经不在乎了。 恶劣的指责一字一句地砸进心底，夏时予耳膜嗡鸣，浑身发冷，恍惚之间看到了多年之前的自己。 那时向真笑眯眯地问他，“是给我画的吗？那我拿走了哦。” 后来那幅画获了奖，他此生再也碰不到的奖，署的是向真的名字。 “……你无耻！”夏时予从齿缝间挤出最后一句话。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再也没有力气争辩，手中的纸杯失去支撑落在桌面。 茶水四溅，一大团泼在白衬衫上，还有一些小水珠飞到了魏峻峰身上，凉得魏峻峰后颈一缩，忍不住骂道，“草，你干什么！” 他不耐地回望，却见夏时予双手捂着脸半躬下身，仿佛是疼得受不住。魏峻峰有些慌，“你怎么了？我可没碰你啊！” “有人来帮帮忙吗？客户状态不对！”他推开门冲外面大喊，一时间，办公室所有人一齐往这边看过来。 门口已经有两个人等在玻璃墙边，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身形高大，面目冷峻，目光里的凌厉让他下意识想回避，女的则有些担忧地看向那位男士。 魏峻峰不认识他们，于是很快偏过头，继续朝自己的同事喊话，“有谁会急救！？” “让开。”男人单薄的眼皮垂下，朝他身后探了一眼，冷声开口。 “哦。”他完全被对方的气势压住，在思考之前已经愣愣地挪到旁边。 魏峻峰出来后，露出了背后夏时予的身影。他发作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缩在身前的手臂不住颤抖，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孤零零地站着，显得更加无助可怜。 宋延霆跨步之前看见了天花板角落里两个明目张胆的摄像头，不用问也知道夏时予并不想自己糟糕透顶的状态被记录下来，于是扭头对梁静姝吩咐，“他状态不稳定，不能继续受刺激，去交涉一下，让他们暂时关掉监控。” “好的，老大！”梁静姝雷厉风行地离开，凭着宋延霆借她的胆子一路找到了监控室。 魏峻峰站了会儿终于回神，心想这两人是空降的管理层还是怎么回事，想看看这个男人还要干什么，转头就发现视线被挡住了，随后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个人进门后把门锁上了。 “夏时予，”宋延霆站在门口叫他，缓慢地靠近，一遍遍地问，“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像安抚充满警惕的流浪猫一样，走近几步就停下一会儿，问一句话再继续。 监控室内。 梁静姝心里忐忑，面上却端得比谁都像，对管理人员说，“……如果当事人心理创伤进一步加重，你们可能会被追究侵权责任。” 小设计公司没见过这种架势，对于不过分的要求都一并同意了，梁静姝刚舒出一口气，就看见面前的监控大屏上出现了宋延霆的脸。 她被看得汗毛直立，后来才意识到宋延霆是在瞪监控不是瞪她，但关特定监控很麻烦，管理人员还在找接口，宋延霆就像失去耐心一样，随手把两端的窗帘撩开，蒙在了摄像头上。 所以亮堂堂的监视窗口上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并排的黑屏。 “我尽力了啊，老大！”梁静姝在心里哭嚎道。 会客办公室里的夏时予胸腔起伏，再一次感觉到了窒息般的压迫感。他睁开眼睛，眼前有层朦胧的水光，一时间看不清面前站着的人是谁，只是下意识往后退，“别过来。” “是我，别怕。”宋延霆看出他的茫然，把这辈子最温和的语气都拿出来了。 “……宋延霆？”他凭着声音认出了人，眼见着宋延霆在缓步走近，脊背却绷得更紧，呼吸也因为惊慌变得很重，“对不起，对不起我——” 忽然被抱住了。 夏时予空茫地睁大眼睛，暖融融的体温带着清爽的气息包裹着他，宽大的手掌在他背上轻拍着帮他舒缓情绪。 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出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他在宋延霆怀里僵了一瞬，很快就不受控制地软化下来，委屈的情绪在心头乱撞，急切地解释，“我不想这样，我不想的……” “没事了，没事了，别紧张。你怎么会这么冷？”宋延霆下巴抵到了他的脸颊，眸光垂落，看见他颊边挂着水痕，心中酸软无比。 等他稍微平复，宋延霆才松开他，三两下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夏时予身上，连人带壳一起揽进怀里，“这样会好一点吗？” 就这样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夏时予才悄悄松开掐着掌心的指甲。 “可是我又把事情搞砸了。”夏时予鼻尖抽了抽，把头埋在宋延霆的肩窝失落地说。 “不，你帮了大忙了。”宋延霆的视线柔软地落在他的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