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镇上地方不大，不像地方都城似的到了晚上反而热闹起来。

    粼司沿着街道信步闲逛，两边酒家吆喝声一阵接一阵，酒肉香气顺风飘到街上。

    手里的铜板不知能买到些什么，他还想再吃一只鸡。

    走到街头巷口，一股奇妙的香味忽然传入鼻尖，肉味里带着勾人食欲的椒香，酸辣中带着辛味，油脂醇香的气息隐藏其中。

    闻到这股香味的人显然不只粼司一个，好几位好奇的路人馋虫大动，拐进了巷子。

    蛇妖嗅到食物的香气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嘴角带上一抹感兴趣的笑意，不紧不慢随着气味走到巷中。

    深巷里开了间烧肉卤味铺子，正值饭点，店铺里外的小桌人满为患。

    店里老板忙活着给人上菜，大声吆喝：“好酒好肉啰！客官里边请！”

    边上挂着价目表，各色卤味一应俱全。

    排在粼司前头的人嘀咕一声：“天爷！比鲁家菜馆还贵！”

    “贵有贵的滋味，客官您吃了就知道了！要点什么？”老板转过来眉开眼笑。

    前面的人点了只烧鸡，把钱交给老板，往里头找位置去了。

    轮到粼司看着价目表抉择。

    兜里的几块铜板肯定买不到几块肉，他眼神往老板的桌上看，瞧见了没收起来的几个银块，反手从袖子里一摸，原样变出几个小银块递给对方：“三只烧鸡，两只现吃，一只给我包起来。”

    “得嘞！您里边坐好，马上来！”老板眉开眼笑地接过银钱，把人迎入大堂。

    粼司随意在大桌上挑了个空位，同个桌上坐着其它客人，面前都摆着几盘卤肉，香味勾得还没等到菜的人眼睛都红了。

    这家店开在深巷，对于需要开门做生意的店家来说是天生缺陷，可极致的肉香完美弥补了这一点，依旧客如流水，甚至比一路上看到的酒家还热闹。

    隔着两个位置的几个客人显然是一同来的，埋头只顾大嚼，骨头汁都吸吮出来才满意，放下光净的盘子喝起小酒，惬意地闲聊起来。

    几个人话里话外对这家店都是称赞，说这店才开张半个月，半个小镇都知道他家肉香，可把其它做饭菜生意的眼馋死了，还派人来店里偷偷打包带回去吃，怎么也破解不了卤肉秘方。

    那边说话间，粼司的两只烧鸡也上了桌。

    吃起这两只来可没中午那个抢食劲儿。

    他用两根筷子把烂熟的烧鸡插开，小块小块地夹起皮下的肉吃，吃法斯文有礼，和吵闹的大堂格格不入。

    隔壁的人还在天南海北闲聊，聊着聊着谈到镇上的说书先生，又谈起评书的情节，猜测明天会讲些什么。

    “今天上午你们都听了不？俺媳妇回来跟我说，那先生讲道尊和魔尊两个人有一腿！他奶奶的，这种事……”

    “李兄有所不知，此事谓之龙阳，在江南都城可不少见。”

    “可这，这也……男的和男的，忒怪了。”说话的人摇摇头，又喝了口酒。

    另外的人举杯和他相碰，笑嘻嘻道：“这就受不了？告诉你个更刺激的，那清衍道尊还有个道侣，也是个男的！都结婚五年了，不过听说最近已经和离。不是说那位道尊如今离飞升更进一步？恐怕就是因为斩断这些尘缘。”

    “这……修仙的事，也许他们就有这种风俗。”先前的男人摆手苦笑，还是难以接受。

    “李兄放心，咱们几个不搞这些，顶多听听别人罢了。不过我在外面听评书，有些人说……”这人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尊的那个道侣，实际上是个绝世炉鼎之体！就是为了这个道尊才同他结成姻缘。”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虽然不是修道之人，炉鼎这词还是有所耳闻。

    谁不知道所谓炉鼎就是通过双修之法供人采撷的活物？说是伴侣，实际连青楼里的哥儿小姐都不如。

    前几年正邪之争还未水落石出，人间魔族肆虐，家家户户都要把孩子拴在身边，生怕一个不注意孩子就被摅去给妖魔当炉鼎，那可是比死还不如的活法。

    “溪山名门正派，难道会搞这些？”

    “哈哈，李兄看来对修道确是一无所知。”爆出狠料的人得意摇扇，“双修虽被邪魔滥用，实际上却不是歪门邪道，乃是讲究阴阳调和、水乳交融的自然修道法，尤其对于没有天赋的普通人而言更是修道的捷径。”

    “所以清衍道尊婚后五年修为突飞猛进是因为……”

    几个人发出心照不宣的低声邪笑，揣摩当世第一人的家里事竟是比卤肉还香的下酒菜。

    一旁却传来放肆大笑。

    他们收敛神色循声望去，看见一位外表不过十七八岁的华衣少年，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随意按着筷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几人面色不虞，讨论别人私事总归不太光彩，尤其谈的还是清风霁月的道尊阁下。

    粼司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清衍啊清衍，你竟然也有被人怀疑的一天！

    猜测他拿道侣当炉鼎，虽然比不上当初广传魔尊滥杀无辜吞吃幼童来得恶毒，实际却下流许多。

    以粼司对那人的了解，即使道侣真如传闻所言是什么绝世炉鼎之体，清衍也绝不会将人折辱成可使用的物体。

    不知这种话传到道尊耳里，他会作何反应？

    想想就觉得有趣，等伤养得差不多，写封记载这些流言故事的信件过去，当做害自己重伤的报复前菜。

    粼司放下筷子，面前两只烧鸡身上的肉都吃光，皮还完完整整剩在原处。

    他喝了口清茶润口，提着打包好的烧鸡回家了。

    清透月光从树影中穿出，水面波光摇摇，浓白的雾气罩住一方温泉。

    平静水面之下，谢眠正蜷缩在泉眼旁边，长发随着暗涌的波浪飘荡，整个人依靠脚踝处系着的绳子维系平衡，不至于飘到水面。

    他含着一块鱼眼灵石，得以在水下待几个时辰，足够挨过蛇蛊之毒发作的时间。

    清衍曾说蛇蛊之毒可以靠修为的提升进行压制，谢眠当时只能苦笑，体谅道侣不体贴到近乎风凉话的提议。

    这话听上去像是讽刺。谢眠是混灵逆施之体，先天灵脉通透，但灵气只会在经脉中逆行，修行起来极为困难，修炼到可以炼气的境界已经是他和师父多年来不懈努力的成果。

    而这种体质在另一些人眼中也不是毫无用处……用他们的话讲，即是炉鼎的绝世材料。

    常人修行的基础就是依靠运转经脉积累灵气，让灵气顺着身体各处走上大周天小周天，一点一滴积累变化。

    如同用一个底部破了洞的壶接水，再不济也能留下一两滴。

    而灵气在经脉中逆行就相当于用壶的底面接水，半点修为也积攒不下来，甚至壶里的水还会倒出去。

    炉鼎双修之法利用的就是灵气在身体的逆行的特征，将经脉运转路径与炉鼎逆接，控制体内灵气经过炉鼎空透的身体，杂质都被剔除，丰盈纯粹的灵气进入主人的身体。

    更为简单的方式是与炉鼎一同修行，炉鼎经脉中走过的灵气半点留不住，尽数涌入主人四经八脉，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邪魔妖道对炉鼎极为推崇，乱世之中直接抓走有资质的人类炼成炉鼎的事他听过许多。

    当然，也有父母知道自家小孩体质特殊，直接估价卖给别人，赚一笔骨肉钱。

    谢眠当初就是被父母卖掉的，只不过买他的人是师父。

    师父害怕他被别人买去做成炉鼎，用拙梦崖上下搜刮来的钱财把小孩买到山上，谢眠就成为他的大弟子，过上了勤俭节约的修道生活。

    从小谢眠就被千叮咛万嘱咐，说他这个身体素质修道不要有太大指望，随便修着玩玩就罢了，倒是可以跟师父学点丹药之术，拙梦崖祖上留下的岐黄书籍众多，虽然师父也没学透，出门给人看个病、偶尔下山卖点壮阳药补血丸还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嘛。

    就是有一点万万小心：千万不要在人前暴露自己的体质，尤其不要让修士知道。

    后来突逢乱世，师父也重病缠身，带着谢眠远走溪山，恳求昔日老友照看这个小孩，不求在修为上有多突破，只要护人周全就可。

    谢眠后来回头想，那是因为师父一直记挂他，担心走了以后谢眠没人保护，怕他在人魔混战的乱世里秘密被有心之人发现，所以特意把人寄托在溪山。起码是个名门大户，庇护一人绰绰有余。

    这么多年谢眠一直恪守师父的嘱托，几乎不与别人比试，只以炼丹医病为长。

    这种事传个功就能一瞬间识破，而清衍每月需要给他传功，自然知晓谢眠的情况。

    以往蛇蛊发作时寒凉入骨，谢眠又害怕被溪山内部的长老或弟子发现，不敢贸然去溪山的温泉，只能抱着暖炉披着棉被打哆嗦。

    后来每到初一，清衍就规规矩矩在入夜前坐到他房间里。

    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喝茶，或者聊门派内外的琐事，半句不提蛊毒。

    等到寒意刺得谢眠连棋子都握不住，清衍才起身到他身边，隔着一层里衣将丹田真气源源不断输送到他体内，帮他熬过发作的时辰。

    现在想想，谢眠还真挺佩服清衍的道德品行。

    不仅濒死之际以道侣之约救了人，还大爱无疆地承担起了遗毒发作的舒缓工作，清衍到底是图什么？谢眠扪心自问，拙梦崖那些丹药配方似乎也不至于堂堂道尊花费这些心思。

    他也曾忐忑想过，如果道尊要拿自己当炉鼎怎么办。

    当然无法拒绝。

    人家可是救了他的命，也没有把他弄成丧失神智的活尸，为了当世第一人的飞升之路，谢眠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清衍连这个要求也没提过，不仅不提，还从没对他的体质发表任何看法，似乎谢眠天生就是丹药岐黄阁的药师，修为不高也没什么可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