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身世（二）

    天尚未大亮，成都城外的官道上已有几辆马车正朝着金沙江方向疾驶。

    马车上，莫侯踢了踢脚边的罐子，又抬起脚踩着莫寒的脸道：“怎么，我们兄弟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紧闭双眼的莫寒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反倒是小姝从莫寒的脖子上探出身子，吐着蛇信朝莫侯龇牙咧嘴，红色的竖瞳闪烁着警惕的目光，头上的触角也高高地耸立着，吓得莫侯缩回了脚。

    见对方退缩了，小姝这才圈在莫寒的脖子上，一口咬破了他的肩膀，大口地吸起血来。小姝此时身长已近一尺，身宽也有两指，饮饱了血的身体似又明显粗了一圈。

    见如此稀有的蛊蛇竟认了莫寒为主，莫侯妒火中烧道：“我当大哥那时宁死也要跳江是为了什么，原来是早就想好要去寻蛇谷。”

    仍一言不发的莫寒一动不动，小姝则直起身体前段用红瞳死死盯着莫侯，蛇信细响，让莫侯堪堪闭了嘴。

    天亮了，万悬刚出卧房，段旭便迎上来说道：“环灵真人来了。”两人进到堂屋，环灵真人正在饮茶，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乃是谭民。

    环灵真人年轻时便是武林里出众的美人，现在只是端坐在那里也觉得气度高雅，即便身旁有李茉这般容颜清丽的年轻女子相称也毫不逊色。只是她表情淡漠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是她身边的谭民一直打量着万悬。

    万悬向两人拱手行了礼，又特意向环灵真人致谢道：“多谢真人此前劳心劳力寻找晚辈。”环灵真人看向他，目光落在受伤的左臂上，问道：“可有用我峨眉的金玉膏？”

    一旁的李茉马上应道：“已用上了，只是伤口太深，怕是没有那么快完全愈合。”环灵真人轻蹙了蹙眉，看向谭民道：“既然人已来了，今日我便带他上山，谭教主可先行一步。”

    尽管万悬一脸不明所以，还是跟着环灵真人上了青城山。登了前山方知这青城山的妙处，一路上奇峰秀壑，飞瀑幽潭，景色迷人。虽心中忧虑难安，但见了此景，万悬还是不得不暗叹一句这“青城天下幽”所言非虚。

    因青城派早已不再收弟子，这一路上山竟未见一人。到了山巅的上清宫门口，才见到一名身量单薄纤细的女子坐在木轮椅上似在等他们。那女子一袭青裙素服，约摸四十来岁的年纪，容姿虽不出色倒也看着干净舒服，只是眼神分外锐利，她正是二十年前暴毙的青城派掌门的遗孀丘桐。她向环灵真人略微颔首示意，便用手滚动着车轮往上清宫的后殿驶去。为了方便轮椅进出，山上很多地方都被改建成了倾斜的坡道。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在宁静的山上听起来格外清晰。

    跟着她一路到了后殿的书房，出来迎接的是涵晋和涵虚两位真人。“师叔！”大喜过望的万悬立刻上前向两位真人行了大礼。他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连一直蹙着的眉头都放松了下来。“先进来吧！”涵晋看了看他的伤臂，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踏进书房杨乘就过来拥抱了他，“师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师兄！”万悬的心总算放下了，可是他分明看见杨乘虽面上喜悦，眼神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凝重，而这书房里的气氛也给人压抑之感。涵晋关上了门，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一直不发一言的丘桐将轮椅滚动到杨乘面前，把一个木盒交给了他。万悬一眼认出那木盒与希然在华山密室里拿走的那个一模一样。

    木盒里有一叠厚厚的书信，杨乘将这些信递给了万悬，郑重道：“师弟，也许你看了信会难以接受事实，但这是你我注定的命运。”见周围的人似都在等他读完此信，万悬一脸讶然地了那些沉甸甸的书信。

    信中讲述了二十年前瀛国公被元世祖胁迫入乌斯藏为僧的路上，与一名汉人女子相遇，后来，那女子生下了一个男孩。万悬不知道杨乘读完这些信时是什么感受，他只知道自己读完之后，脑海里俱是空白。他怔然地坐在那里听着几位真人说着什么，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尽管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去寻找自己的亲身父母，去弄清楚自己的身世，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这种可谓离奇的身世，却是万悬从未料想过的。

    “彦殊，应奎便是现今瀛国公之子，而你的父亲便是当年负责守护皇族的宫廷侍卫统领。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好应奎，这是你们家族世代保卫皇族的使命。”涵虚道，“当年为了不暴露小皇子的身份，我们六个门派挑选了与小皇子生辰相近的孩子分别带上山抚养。现在朝廷正在四处追查皇子的真正身份，并且早已在门派里安插了奸细。我们借着此次生忌前来青城山一是为了告知你们身世，二是为了查出奸细。”

    见万悬仍一脸迷茫的样子，涵晋向他说道：“彦殊，我知道你很难一下子接受这件事。我等也并非要马上起义推翻朝廷，只是现今那位大汗滥赏淫威，秕政甚多，现在百物腾贵，民怨日增，蒙人治国已不可取，汉人迟早要夺回天下。”

    “但也许、也许下一位大汗会是明君。”几位真人明显对万悬这句话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据说现今皇太子通达儒术，不喜征伐，尊贤重士，也许他会成为一代明君。”

    “师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你竟从没有想过要光复汉人天下吗？”杨乘眉头紧蹙，带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光复汉人天下……”万悬垂下头沉默了一刻，“我只是觉得，如果有安定的天下又何必让百姓再次被战火波及？”

    “那你又如何能肯定这位皇太子一定能成为明君？”一直未说话的环灵真人问道。

    “我……”万悬一时失语。

    “起义不是儿戏，不仅军械、粮草要齐备，还需得力的手下和兵力，更重要的是要网罗天下豪杰。白莲教这些年一直在联合临安、大理、丽江、通安以及普安的教众，与武林各派共襄大事。就算真要揭竿而起，也必定是在长足的准备之后。”涵晋道。

    杨乘走到万悬面前，说道：“当年南诏古国在灭国之时，曾将大量的奇珍异宝埋藏起来，经过数百年的战乱仍未被人发现。现在谭教主已知晓了宝藏的大致所在，我会前往大理与他共寻宝藏。以待时局合适之时，凭这些钱财招兵买马、扩充军备。”杨乘一手抚上万悬的肩头，“你恐怕也要与我同去。而且那里还有前朝传国玉玺的下落，我们必须去。”

    杨乘的语气不容推辞，万悬却依旧一脸迷惘，“容我想一想。”

    青城山巅的亭台上，万悬独自一人远眺群山。冬日午后的白云调和着天蓝与山绿，更有岷江如青色绸带般，飘动在天府数百里的平川之上。纵然眼前风光秀色蔚为壮观，万悬的心里却没有生出一丝愉悦之情。

    “我向来觉得我峨眉金顶高出云端，风光绝伦，来了这里，却也不得不赞一声此间清幽淡泊。”

    万悬这才回神向环灵真人行礼道：“恕晚辈失礼了。”

    环灵真人浅笑了一下，缓步走到万悬身边，眺望着远方说道：“虽然眼下尚算太平，只是这安宁之日又可以持续多久？”万悬垂眼轻叹了一声，环灵真人继续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人皆认为蒙人容不下汉人，想来蒙人也应该都觉得汉人容不下蒙人。”

    “晚辈只是觉得乱世之中，受苦的皆是百姓。”万悬顿了顿，“也许是晚辈年纪太轻，体会不了当年国破家亡之恨。”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苦闷吗？”环灵真人侧过身注视着万悬，眼神颇为柔和。

    第一次与女性长辈相处，对方与自己也不过是初次见面，万悬此时才意识到对方竟是来安慰自己的，“晚辈也明白师叔们的考量，可能晚辈生来便是凡庸之人，无法像应奎师兄或者谭教主那般胸怀大志。”

    “有些人想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有些人想要武功独步天下，而有些人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至少在我看来都没有什么可非议之处。”环灵真人认真打量了万悬一番，“彦殊，如果你的决定不是源于你自己，而总是受到身边的人和事的影响，那你的选择将永远都是被动的。”说罢环灵真人便离去了。万悬回味着她的话，觉得心头纠结的情绪稍稍舒坦了些。

    夜已深沉，月光犹如流水般顺着山岭而下，将所有山头都覆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你觉得他会与杨应奎一同上路吗？”丘桐的声音低沉平缓。

    “你的希望呢？”环灵真人低头凝视了丘桐一刻，又抬头望向渐亏之月，叹息道：“当年姐姐分明可以与我一样快意江湖，却只为了‘让那位前朝降帝能有一个汉人血统的孩子’这种愚蠢的理由便牺牲了一生。”

    “丘桐能做的只有完成大小姐的遗愿。”丘桐滚动着轮椅离开了，那声音在山间回荡，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