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桃李出版社

    11年后。

    位于某艺术大学附近的白色公寓，清晨露光在白色墙壁的反射上更加显眼。

    掛着307号门牌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名少年走了出来，身穿宽松的白短袖，底下是简单的黑长裤配拖鞋。阳光刺眼地让少年一手遮着光，移动到走道上。

    从口袋的温斯顿菸盒中抽出一根菸，少年叼着菸一边走向阶梯。白色公寓总共有4楼，每一楼又分成1到7号，307号刚好就在楼梯旁。公寓外有一座小公园，正中央有个喷水池，上头是一隻松鼠的雕像，因此公寓也经常被称为白松鼠公寓。除了偶尔午后会有老人家来打太极、有些小孩国小放学后也会跑到公园玩，通常清晨的时候非常安静，只会有风流通的声音，伴随一点鸟叫声。

    少年想着当初能够租到公寓，也算是衝着一股运气，刚升上大学时因为这附近没人打理，算是在校园外的角落区，周遭也不算很方便，他原先也是看上月租费便宜，虽然治安一开始似乎不太好，但他晚上也不出门，索性就便宜租了。想不到租了之后没想到就建了公园，生活机能因此活络起来，白松鼠公寓虽然后来因为换了新设备、房价涨了一些，但对于一开始就租的租客，房东念在交情上很大方地不调涨房租。

    他走到边缘的长椅坐下，望向喷水池中央佇立而上的时鐘，五点五十分。这时间几乎还没人起床，通常七点至八点左右才会开始热闹起来，几乎都是大学生或上班族，走路也只要十分鐘就能到学校或附近的公车站，交通转乘上也算方便。少年顶着厚重的黑眼圈，昨晚临时为了赶客户的急件，他熬到刚刚才把设计稿案发出去，过一会儿少年的手机响起通知，他解开锁屏，发现是银行转帐通知。

    “太感激您了！c.f.先生”是客户传来的消息，少年点开帐户通知，看见增加后的帐户馀额，总算是放松了下来、瘫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阳光轻轻掠过少年的脸，虽然黑眼圈很重，但少年皮肤白皙、晒了太阳也不容易红的那种，睫毛细细地盖住下眼、嘴唇血色略淡，若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就有一点像活尸在路上走，他想起朋友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评价。

    「呦，早安耶活尸。」少年听闻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眼见另一名少年走到他面前，显眼的蓝发与周遭很是衝突，一边耳钉配上轻松的步伐，给人一种稍微吊儿啷噹的感觉。

    「叶雨和，你最近注意一下。」黑发少年探头望向对方身后，正巧和一名女孩对上眼，即便两人尽量表现正常，仍免不了看得出有些衣衫不整。女孩点点头、叶雨和转头打个招呼后两人便道别。

    「下次再一起吃饭啊。」女孩慌张地回头看了一下，又羞涩地笑着跑开。

    「我迟早有一天会检举你的。」

    「不要这样嘛，褚凡。下次会提醒对方不要太大声的。」蓝发少年轻浮地微笑。

    「下次就不是同一个了吧，阿、我不抽。」叶雨和见褚凡叼着菸，顺手从口袋拿出打火机想帮他点火，褚凡却示意不用，把一端被口水有些沾湿的菸丢到长椅旁的垃圾桶。

    「你真的很奇怪，我这辈子真的没见过叼菸不抽的。」

    「就习惯啊，很累的时候想含着东西。」

    「你昨天又熬夜？哇，黑眼圈超重。」褚凡点点头。叶雨和伸手向他借了菸，点了火之后抽了起来，烟雾吐在早晨的空气，看起来有点像晨雾般。

    「你今天有课吗？中午一起吃饭？」

    「早上没课，但下午我要去一趟出版社，好像是希望合作一个半年的企划。」褚凡站起来伸懒腰，看向时鐘，七点整，快到世界甦醒起来的时候了。

    「这么长，但你不是不露面，只用网路联络交件的。」

    「我也不清楚，貌似是他们出版社的作者坚持要见面，还说如果完成效果够好、还可以再加一笔奖金。」似乎唯有提到钱的时候，少年深黑的瞳孔才看得出一点亮光。

    「别想钱想疯了啊，」叶雨和将菸踩熄后捡起丢到垃圾桶，「走啦，我等等还要跟学妹去吃早餐。」

    「我说真的，我下次真的会检举你。」褚凡转头看向少年背影，「好啦，我会收敛一点？」叶雨和轻挑的笑伴随着生机蓬勃起来的瞬间，周遭开始有了其他的动静。

    褚凡又望了天空一阵子，打了个哈欠，最后走回房间，倒回床上打算趁机补个眠。

    「中午吃饭，下午两点去出版社，然后、然后……」不一会，当世界正要开始活跃起来，少年却悄悄坠入梦乡。

    /

    「我没有兄弟姊妹。」

    「那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哥哥了。」

    「蛤？」

    褚凡猛然睁开眼，挣扎了好一阵子才从床上起来、关掉闹鐘。走到浴室简单地梳洗，一边刷牙一边回想刚才的梦。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皱了眉头，想不透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梦到那个人。他还记得那天之后他们就变得很要好，在体育馆里经常一起行动，他也因为那个少年而和其他同龄的小朋友玩得比较亲近了。

    后来地震灾情控制稳定，政府也开始系统性地寻找，救护中心孩童的其他亲属或亲戚，让他们来将孩子接回去。大约半年又多一点的时间，体育馆的孩子陆陆续续地减少，亲属的接送速度比想像中来的快。最后貌似是少年的奶奶也来到了体育馆，褚凡还记得他们当时道别的对话。

    「你先走吧，奶奶在等你。」

    「你家人应该等等就来了，自己小心啊。」少年始终那样温柔，轻揉他的黑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碰到，确定真的不叫我一次哥哥？」又是悦耳的笑声。

    「……」

    「好啦，我才不会勉强你呢。」

    「哥哥，祝你一路顺风。」褚凡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对他说出这句话，引来少年发笑。

    「嗯，你也是啊，这段时间有你这个小弟弟很开心呢。」

    当时他并未告诉少年，自己隐约感觉地到，应该是没有人会来接他了。记得以前过年也从未有回妈妈娘家的习惯、甚至也不曾有人来家里拜访，他们家也不曾去找任何亲戚过，但他曾经在家里的相簿中翻到一张爸爸看起来年轻时的照片，身旁并没有妈妈，不过他们脸看起来都和爸爸有几分神似，他心想那应该就是爸爸的家人了。

    突然想起两人曾半开玩笑地说过，以前妈妈还是高中生的时候，爸爸是学校的老师这种话，后来长大他想过，这估计也是真的，也许两人是私奔了也说不定，毕竟师生恋在这个年代都不大能被接受、在那个年代更不用想了。

    最终如他所料，毕竟爸爸妈妈平时没有联络的亲戚，自然不会知道孩子幸运地活了下来。他和其他没有人来接送的孩子一同被送到育幼院照顾，更直白地说就是成了孤儿。不过在育幼院的生活其实过得不错，院长妈妈对大家都很好，政府给予育幼院的补助也算宽裕，后来他顺利地唸完国小、国中和高中，大学也考上了不错的重点大学，后来就离开了育幼院。

    他进了自己喜欢的设计系，专门在视觉传播这一块、尤其是作图，包含海报、企划，图文设计等算是他拿手的部分，也因为设计系开销实在很大，他才开始在网路上接案，以应付房租、水电还有自己的学费。

    幸运的是学校有提供减免学费的服务，再加上他的作品有独特的风格，因此满快速就在网路上流传开来，到他大二的时候，开始比较能够存一点钱。他原本想过露脸接案也许会再更高，但他实在不习惯太亲密的人际关係，也许个性本身就比较彆扭，所以他始终以自己名字的缩写─c.f.在网路上活动。

    不过这次怎么就改变心意了呢？他仔细想着，虽然对方开出的价位确实可观，但他从未在网路上散播自己的个资，除了叶雨和及一个朋友以外，对方应该只会知道他的性别、联络资讯而已，他的赴约多半是出于好奇，而且他在地图上查过出版社地址，从照片上看起来小小破破的，不像是多有钱的大出版社，就为了看到他的真面目开出比平常两倍的价钱，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褚凡吐掉口中的泡沫，捧几把清水把自己的脸洗净、顺便打起精神。他后来曾想到自己从未问过少年的名字，但看起来是高中生的年纪，估计大他个七、八岁。他思考一下，以他现在21岁，那对方差不多也要奔三了，算是大叔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他在那之后过得很好。

    他走出浴室来到衣柜前，拿出一件白衬衫套在身上当作外衬，袖口的扣子随意地摆着没有扣上，又从底下抽屉里拿出黑色的西装长裤及袜子。

    手机传来讯息的叮铃声，他点开赖看见叶雨和的讯息。

    “出门没?我们在学餐这里”

    “10分鐘后到”他走到玄关穿上了白色球鞋，拎起后背包及门前掛的帽子便踏出门。

    /

    褚凡快步走到学校，一路上尽量避免与人眼神接触，他总是习惯低头走路。最后他走到校园内的学餐区，一走进去就看见远方两人在角落的位子中招手。

    「学长你也太晚了吧。」少女流着俏丽及肩的短发，眼睛浑圆充满精气，穿着偏向中性，个性看起来相当活泼，把褚凡的餛飩麵递上前。

    「快吃吧，麵都要糊了。」

    「人家可是为了赚钱养我，昨晚熬了一整夜的肝呢，对吧褚爸爸。」叶雨和一手勾上了褚凡的肩，后者则无视地抽了桌上的铁筷，夹起麵就开始吃。

    「哈，你个叶河神，你还是先想想要怎么养你那个鱼池吧。」少女俏皮地对叶雨和吐了舌头，露出讨厌的鬼脸。

    「方可亘同学，难道说你也想加入我这鱼群？」

    「想都别想，渣男。」方可亘撇了一眼叶雨和，便转向褚凡继续搭话。

    「最近人怎么这么多。」褚凡环视学餐一圈，皱了皱眉头。

    「因为刚开学啊，」她夹了桌上小菜的豆干放入嘴里，「对了，社长说想在新生进来后办个迎新合宿，学长有什么想法吗？」

    「竟然有新生吗？我们摄影社也要变成那种超热门社团了吗？」叶雨和凑到了方可亘一旁的位子，「新生里面有没有正的？」他勾上肩，一手放在方可亘头上，褚凡注意到少女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好了，别欺负人家了，」不一会褚凡已经把食物整晚扫空，「可亘，麻烦你帮我跟社长说、他决定就好，我没什么意见。」他拿着餐盘站起身，另外两人也随同站起，走到回收区放置碗盘。

    「这样我又要被社长骂了，他说学长身为副社都不做事。」可亘嘟起嘴，露出不悦的样子。

    「不然，叶雨和你去帮她。」叶雨和听闻立即反驳，「我才不要，我还跟别人有约啦。」

    「当初是谁害我被选上副社啊？」褚凡平常是不笑的人，这时却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我、我知道了，爸爸不要生气，我错了？」叶雨和赶紧勾住方可亘，「我一定帮方可亘想出一个最好的合宿方案。」

    「这样行吧？可亘，」方可亘看向褚凡，感觉到自己愉悦的心思被看透了，「我要走了，还要赶公车。」褚凡挥手转身，看了下手錶，如果赶上一点多的公车，估计能在两点前到出版社。

    「爸爸再见，哈哈哈哈，交给我们吧。」叶雨和挥手道别，随后转向方可亘，「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

    「在那之前，你先给我放开，」方可亘看向走远的褚凡，这次连脖子都红了，「可恶，我讨厌学长啦！」她朝着远方大喊，远方的人影带着奔跑的小碎步，突然跌了个踉蹌。

    /

    九月的风还是很闷热，暑假刚远去不久。

    褚凡一阵小跑后顺利搭上了公车，他把帽子摘下，当作扇子搧了搧风，没多久又赶紧把帽子带上、压低帽沿。

    不知道是不是跑步的关係，感觉心跳很快、也许有那么一点紧张吧。

    他看了下车程，估计还要三十分鐘，便松懈下来看向窗外。路途上有许多看起来相当兴奋的大学新生，自己当初也是如此吗？他在内心摇了摇头，他从育幼院搬出来开始，就努力地在赚钱、每天烦恼的是帐户馀额，大一大二那时对他来说是很辛苦的一阵子。他打从心底知道，自己和那些兴奋的新生不同，他没有爸妈在背后、当时离开育幼院也不愿拿院长妈妈给的钱。况且纵使有育幼院的大家，终究也是没有血缘的家人，总有一天也会分离，所以他习惯保持一定适当的距离，离开的时候也方便。真要说童年，大概就停在和那位少年道别的那天。

    说不清自己是孤单还是冷漠，他很早就遗忘了如何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连现在唯二的朋友，也是好不容易才熟悉了一些。叶雨和是少根筋，压根不在意别人的想法、方可亘是大乐天，再坏的东西套上她的滤镜总会变好。还有摄影社的社员，虽然他不擅交际，但大家对他都还不错，也许某种程度上、自己真的很幸运吧？他经常提醒自己要知足，不可以再向上要求太多。

    可是这种始终缺了一块的感觉，好像随着他的年纪增长也日渐变大，好似岁月是餵养的粮食，空虚感则是饱满慾望的怪兽。褚凡内心始终有一把量尺，告诫自己要矜持、维持理性，过着自己该过的生活、做好角色与本份。

    “…即将到站，下车的乘客请先提前按铃”他回过神来，听见要下车的站牌，赶紧按了下车铃。

    「不好意思。」他穿越身旁的乘客，从人满为患的空间中终于挤下车。

    他从后背包的夹层中拿出口罩带上，想着毕竟从未对客户露面过，也无法确定对方的意图，姑且带着比较安心。打开手机循着地图的方向，走了约莫五分鐘来到一栋建筑物前，一楼看起来像是仓库，铁门半开、褚凡狐疑地低头越过铁门，脚步激起了灰尘，四周灯光明亮、但好像没有人在。

    「那个，请问有人在吗？」他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喊着，很快地听到一个声音的回覆，「稍、稍等一下，马上就来。」

    看起来像仓库的空间摆满了书，仅有留下一条两个人可以侧身走过的小路，延伸到前方又分成两旁，看起来是小小的正方形格局。看不见的左前方突然传来书堆倒下来的声音，接着听到一个叫声，褚凡愣在原地不敢动，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帮忙时，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

    「你好~是送货的吗？还是？」一名短发女孩探出头问道，双手及脸上沾染了一些书堆的灰尘，「喔，我是有跟社长约两点要见面的。」

    「啊，是设计师？从这里出去旁边有个小楼梯，出版社在上面喔。」女孩露出亲切的笑容。

    「好的，谢谢。」

    褚凡又弯腰越过铁门，马上就看到方才女孩说的小楼梯，狭窄的空间、旁边也仅有一看起来老旧不堪的把手，他决定索性不扶直接上楼。

    很快就看到面前的玻璃门上印着「桃李出版社」招牌，没有多想便直接推开了门，门上掛着的风铃摇响，褚凡突然想起少年银铃般的笑声。

    整个出版社看起来大小与底下的仓库差异不大，和白松鼠公寓一样，以白色为基础，职员的位子看起来并不多，约莫10位以内，像是方格子一样排列整齐，从大门的位置看去，正前方远处有两道玻璃门，一边写着社长办公室、另一边写着会议室，茶水间与厕所则在右手边走到底，放眼望去几位职员正埋首于键盘的打字声、打电话。

    虽然看起来壅挤，但整体上结构功能挺俱全的，没有自己想像中的糟，褚凡心想。

    「欢迎，你是c.f.设计师?」一名高挑的青年从社长办公室走出来迎接，上半身的倒三角身形使得白衬衫贴紧，平常应该有维持健身的习惯，加上青年露出笑容时牙齿整齐亮白，褚凡忍不住心想青年跟叶雨和比起来，哪一边更受女生欢迎。

    「对，您是社长？」

    「哈哈，社长现在不在，能否请您先进会议室稍等，我们的编辑去接作家了，似乎晚了一点，」青年爽朗地瞧一下手錶，现在正好两点整，「真是不好意思。」他露出带有歉意的微笑。

    「没关係，那我先进去里面等。」褚凡逕自走进会议室，随意扯了张办公椅坐下，会议室有一个椭圆形玻璃长桌，前方有个白板，上头写满了许多构想与计划，有些被圈起、有些则被红色的字跡打岔。

    「请问有喝茶的习惯吗？」青年走进来，「有的，麻烦茶就好了，谢谢」青年彬彬有礼的举手投足让褚凡不自觉地跟着礼貌起来。

    门外的风铃声再度想起，「我想应该是他们回来了，」青年起身，刚打开会议室的门便看见另一名青年拉着一名娇小的女性衝进来。

    「对不起，我不小心迷路了。」褚凡第一眼望见青年茶色的头发，一下子愣住了。

    「没错，如他所说，都已经来三次了还会迷路。」

    「小林老师，你家真的住在太奇怪的地方了啦，」青年站直身体，稍微解了解领带，让领口通风，「那么多条巷子我每次都走错。」

    高大的青年此时好像换了气场，「客人在这呢，注意一下穆楠。」青年的微笑让穆楠赶紧重新系好领带、整理衣着。

    「那我就先出去了，这两位会再向您说明详细的工作内容。」

    青年拍了拍穆楠的肩，打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那么，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林恩作家，我则是负责辅佐她的编辑，我叫穆楠。」穆楠一边望向女性的方向，眼神示意对方。

    「叫我小林就好。」名为林恩的作家有着看似相当年轻的外貌，留着一头长捲发，瀏海是短而俏的活泼造型，穿着白色连衣洋装，看起来有种仙气的样貌，任谁见了一眼都会为之一动。

    然而褚凡目光聚焦在编辑身上，有着和头发一样的深茶色瞳孔，瀏海简单了分成旁分，看得出来有特地打理过。看到穆楠的当下他以为是他，但又仔细想想已经十年左右没见，也不会知道对方现在的长相，于是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你好，我是设计师c.f.，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