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崔蒂已经听到风声。

    她听闻了那场由比昂奇先生促成，而且可能正在某处进行的会议，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即便崔蒂心里明白有其他更真切、实际的原因，但她仍然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卧房内对比昂奇先生说的那些话：『跟你走，然后呢？柯尔先生要是知道我是谁，他会放过我吗？比昂奇先生要如何保护我？将我藏起来？带在身边？』

    还是比昂奇先生终于拿到了班杰明?柯尔与警政人士交易的证据？甚至是抓到柯尔先生一度违反缄默原则的铁证？可是，其他家族真的会支持比昂奇先生吗？

    比昂奇家族因诚信、原则获得美名，他们对合作对象的周密保护也是眾所周知，然而这也是让其他人心生不满的原因，那些原则不免挡了其他家族的道。崔蒂一直等到进入柯尔家族后才知道，比昂奇先生主要以餐厅、酒吧、商城经营为主，他坚决不碰妓院、人口贩卖与毒品生意，光是这些项目的任何一个，都可以让比昂奇先生与其中一支大家族槓上。

    自从上次在崔蒂身上尽情宣洩怒气、挫败与精力之后，柯尔先生就没有再来看过她，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再进过这间舞厅，所以崔蒂没有机会得到更多消息。即便舞厅照常营业，客源川流不息，关于会议召开的消息仍旧带来影响，客人透漏得少、酒喝得多，崔蒂也注意到某些人缺席几天了。在这种状况下，崔蒂也没有现身去大舞厅增加紧张感的必要，于是她决定今日让自己放一天假。

    崔蒂一整天都待在房内进行各项美容，配着明快、响亮的爵士音乐，还有从大舞厅后台化妆间顺手摸来的最新时尚杂志，崔蒂又是除毛、修眉，又是敷脸、美甲，甚至用了新药剂将头发重新染过一遍。这次的发色确实有浅一些，虽然不是崔蒂预想的冷金色，但至少，根部的新生发色终于与发尾一致了。

    现在，寇帝时刻不离房门口，送餐也准时了，八成是因为史密斯先生的吩咐。即便崔蒂不介意有人监视，但仍是悄悄将房门锁上，她不担心柯尔先生因此质问她，毕竟他拥有这间套房的钥匙。

    到了晚上，崔蒂草草洗了个温水澡，以免精心整理的头发因为蒸气坏了型；简单吃过萨拉米醋沙拉搭配白苏维翁葡萄酒后，崔蒂已经窝在床上准备睡觉。她闭起眼睛，蜷缩在被单内，想着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在十一点前就寝了？

    崔蒂原本是个作息十分正常的人，由于住在田纳西州的家人以种植棉花、牧牛维生，所以她自小就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而这大概也就是她喜爱太阳的原因。隻身来到纽约的前两年，崔蒂仍然维持着同样的生理时鐘，然而纽约州的时间恰好比田纳西州快了一小时，所以她在这里的头几份工作里时常迟到。有一次，她向比昂奇先生聊起这件事，他弯起嘴角向凯萨琳浅浅一笑…

    “别再想比昂奇先生了！”崔蒂翻过身，将怀里的被子抓得更紧。

    原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折腾一阵，但也许是近日太过紧绷，也可能只是早已身心俱疲许久，崔蒂很快就遁入梦乡。她睡得很沉，沉到没听见门锁跳开的声音，直到床沿因为体重而倾斜，她才稍微被唤回真实世界。

    半梦半醒之中，崔蒂感觉有人伸手轻轻撩拨她的发丝，那种手法不像抚触，反而更像在仔细检视着什么。于是崔蒂撑开沉重的眼皮，发现柯尔先生的棕眸正俯视着她。

    「吵醒你了？」柯尔先生顺过崔蒂的发丝，接着将手心贴上她的脸颊。

    「怎么不让人告诉我你会来？这样我会醒着等你的。」崔蒂还没完全醒过来，只觉得自己脑袋迟滞、言词愚钝，于是她像猫儿一样，将脸蹭向柯尔先生的手，然后把身子往对方凑近更多。

    柯尔先生没有搭话，他用指背轻柔抚过崔蒂的脸庞、颈项，彷彿崔蒂确实就是他所豢养的宠物一样。

    「宝贝，你上次不是说，喜欢跟我一起去乡间渡假、兜风？」当崔蒂就要再次入睡之际，柯尔先生突然开口问道。

    「恩，喜欢呀。我们什么时候要再一起出门渡假？」崔蒂眨了眨睡眼惺忪的双眼，希望自己现在的笑容足够迷人。

    柯尔先生笑了，可是那股笑声听起来并不高兴。他接着说：「现在如何？」

    「现在？」崔蒂瞬间感觉清醒，她从床上坐起身，一脸诧异。

    「恩。」柯尔先生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眼神一度在崔蒂身上游移，但往常的熊烈慾望并没有从眼底升起。

    「我们要去哪？」眼看柯尔先生起身往门口走去，崔蒂立刻离开床舖跟上问道。

    「去哪里有差别吗？」柯尔先生在门前佇足，回头向她望了一眼。

    不同于上次在房内等待崔蒂的状态，柯尔先生现在非常清醒，他的双眼澄澈、衣着整齐，而且异常沉默，甚至是…有点紧张。他今天的套装也相对低调，是一身黑色格纹西装配上黑色素面领带，仅有胸前的金黄色袋巾符合一贯的抢眼风格。

    崔蒂几乎是马上明白过来这一切与那场会议有关，但她仍是说出充满“崔蒂?杭特”风情的回覆：「这样我怎么知道要带什么样的衣服？」

    「各带一套怎么样？」柯尔先生拋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隔着门，崔蒂听见柯尔先生低声向寇蒂吩咐：「十五分鐘后带杭特小姐出来，无论她准备好了没。」

    崔蒂顾不得其他，立刻抽出两只皮箱，将她认为不可或缺的衣物、化妆品、女性用品全部扔进去。毕竟她在这里几乎没有隐私，所以也没有什么太个人的物品需要打包，剩下来的时间，崔蒂全部用在打扮自己身上。

    她已经没有时间化妆，所以只简单梳顺眉毛、擦上护唇膏，紧接着来到更衣间，挑了件英气、俐落的修身长裤，跟一件黑色v字领宽袖衬衫，绑上更能显出腰身的深色皮带后，她穿上舒适的低跟包鞋，再抓一件保暖的短版外套，然后用丝巾把来不及打理的头发包起。崔蒂终于赶在寇蒂得以催促她之前，首先踏出房门。

    寇蒂一路将她护送至车上，难得柯尔先生亲自驾车，崔蒂在坐进副驾座前发现车道前后还停有其他相似的黑色车款。当柯尔先生驶离舞厅，这些车辆仍跟在他们前后。

    虽然这趟外出来得突然，却也不减崔蒂欣赏街道风光的兴致。

    “原来已经开始下雪了吗？”

    崔蒂有些惆悵得看向街道两旁略显脏污的灰色雪团，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不自觉将自己裹紧。

    柯尔先生没有心情与她间聊，崔蒂很识趣得不打扰他。顺着窗外景致变化，崔蒂知道这列车队正在市区内兜圈子，前后的车辆偶尔会突然消失，然后在某个街口又加入列队。崔蒂远远看见了以前工作的办公大楼，但附近的商家却变了许多，她突然很庆幸柯尔先生紧绷得不愿交谈，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看着凯萨琳的过往从眼前不断掠过，耳里却还要听见崔蒂应和老闆的声音。

    现在他们前后只各剩一台车，当车队横跨哈德逊河时，崔蒂已经分不清楚他们究竟走的是哪一条路。无论是谁派人监视柯尔先生的动向，现在大概也跟崔蒂一样迷失了吧。她掩嘴打了个呵欠，沉重的睡意再次爬上眼皮，于是她闭上眼，决定小憩一会儿。

    当崔蒂醒过来时，柯尔先生已经载着两人来到一座农庄，夜幕仍深，崔蒂首先发现前后的车辆已经消失了。车灯照亮两侧排列整齐的矮灌木，因为夜色崔蒂分辨不出它们是哪一种果树。当她逐渐对周遭景色感到似曾相识之际，柯尔先生顺着道路转了个大弯，一栋拥有宽敞前廊的农舍映入眼帘，随着他们逐渐驶近，崔蒂狂乱的心跳声来到高点，同时，从里面正走出一位衣着优雅、神色冷淡的女人。

    当柯尔先生将车子停妥，崔蒂的心脏几乎随着机械停转而静止。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永远无法忘记这座农庄与乔瑟夫的遗孀─卡拉?柯尔。这下她真的来到地狱了。

    这座神秘、隐蔽的农舍，正是当初崔蒂被带来休养的地方。

    卡拉一头黑色捲发整齐盘在后脑勺上，虽然脂粉未施，但看起来比崔蒂有精神得多，她仍然没有放弃穿着深色洋装，乔瑟夫的死依旧在她心中馀波盪漾。柯尔先生一下车，便走向兄嫂给予拥抱，他们迅速贴向彼此的双颊，低声打过招呼；崔蒂等到柯尔先生走到后车厢处卸下行李时，才做好准备离开车内。

    「真是…好久不见，崔蒂。」卡拉湛蓝的双眼打量着她，口吻十分制式。

    崔蒂淡淡回道：「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好？我距离“好”已经很远很远了。」卡拉就是恨不得全世界都感受她丧夫的苦楚。

    此时，柯尔先生刚好提着行李来到两位女士身旁，卡拉立刻将注意力从崔蒂身上转开。她向自己的小叔说：「我已经把两间房都整理好了，你们这次要待多久？」

    「两间房？」柯尔先生皱眉，他用空出的臂膀将崔蒂揽进怀里，然后举步往农舍走去，卡拉亦步亦趋得跟上。「不用这么麻烦，崔蒂跟我睡同一间房就可以了。」

    卡拉冷漠的脸庞明显表现出不同意，她用仿若母亲劝导的语气说：「班尼，这样不好，总不能委屈杭特小姐。」

    柯尔先生笑出声，一路领着崔蒂来到二楼原本只准备给他个人使用的卧房，他不怀好意地转而问向崔蒂：「宝贝，你觉得委屈吗？」

    亲暱的称呼让卡拉在门口处僵硬一阵，崔蒂往她胸前的念珠十字架项鍊瞄了一眼，然后笑嘻嘻得贴往柯尔先生的胸口，娇声说：「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卡拉没有回应，只是态度微慍得为两人关上门。柯尔先生放下两人的行李后，即刻将正想整理衣物的崔蒂抓回怀里，使得原本包在她头上的丝巾滑落，金色长发流洩而下。崔蒂配合得将双手勾向对方脖子，指尖梳绕着他的短发发尾。

    「我们这样唐突打扰卡拉好吗？」崔蒂望进柯尔先生的眼底深处，确保自己的倒影完美无瑕。

    起初她并不讨厌班杰明?柯尔，他一开始为了套出崔蒂嘴里的情报总是表现得彬彬有礼；然后当他注意到崔蒂与一般舞女略为不同后，便在这栋房舍的餐厅设了场鸿门宴，迫使崔蒂参与其中，并在她面前将目标杀了。

    「我们是家人，怎么谈得上唐突。我再派人送礼物过来就好。」柯尔先生将脸埋进崔蒂的脖子，轻吻一阵。

    崔蒂搂紧柯尔先生，回应他寻求慰藉的举措。她说：「我还以为只会有我们两个人…」

    柯尔先生抬起头，双手捧起崔蒂的脸，说：「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呢，宝贝。」

    讲得真好听，她当时根本是被囚禁在这里！那时候崔蒂因为火场浓烟而轻微呛伤，每次呼吸都痛，由于坐着可以减缓咳嗽，所以一段时间都没有躺下睡觉。卡拉负责照顾她，若是柯尔先生在场，卡拉就仅是冷淡应付着崔蒂的一切；而要是柯尔外出了，卡拉就会露出原本骄纵的本性，崔蒂只要少吃一口她煮的菜，就会看到碗盘摔碎在地。

    当时崔蒂每天都在一吸一吐中挣扎，那短短两道阶梯就可以让她喘不过气，而且这栋房里处处是禁区，崔蒂不得不在最虚弱的时刻保持警醒，就怕被抓到把柄。她若想去果园呼吸新鲜空气，卡拉一定会跟在她身旁哀叹。而且这处农庄被刻意隐藏，原本钉在门廊上的门牌被拆下、邮箱被设在崔蒂被允许踏足的范围之外，彷彿方圆百里内也没有其他农舍、住宅，卡拉每次出去採买时都得花上半天。

    她逃不出去。

    「但你说的对，」柯尔先生的声音将崔蒂从记忆里唤回，「我们低调一点好，否则卡拉看了心里难受。」

    崔蒂稍稍推开了柯尔双臂的禁錮，她看向一旁，悄声问：「我们这次会安全吗？」面对柯尔先生询问的眼神，崔蒂解释道：「舞厅里大家都在说，那场会议…」

    「看来有人比不被受邀的我更清楚状况阿？」柯尔先生露出残酷的笑容，但崔蒂知道他讲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胆敢在他名下舞厅碎言碎语的人。

    「放心，小崔蒂。比昂奇先生并没有得到允许，而且那场会也只是白费力气。」

    “没有得到允许…所以比昂奇先生失败了？”

    「但我就是害怕，想起那场火…」崔蒂故作害怕得投进柯尔先生的怀里，她全身颤抖着，因为比昂奇先生的徒劳而震惊、失落。

    「别担心，我的小金丝雀，他伤不了你的。我们只是暂且避避风头，很快就会回去。」柯尔先生在她头顶印上一吻，崔蒂不觉得自己受到祝福，倒更像是被烙上属于班杰明?柯尔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