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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大明的最后一张脸面

    江南四月,本就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潋艳韶光,放在书院、学塾这样的所在,越发因纯净无扰,而变得美妙起来。

    暖洋洋的风,拂过守宽学校的四个园子,惹得廊下花、池畔柳轻轻摇曳,也熏得人眼儿媚,心儿酥。

    但在春风中穿行于各园之间的女子,并未沉醉于美景。

    郑海珠和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她们不是闲闲游乐的踏青丽人,而是提着浑身精气神儿、琢磨学校事务的创业者。

    姚氏今日一早,就引领出差回来的郑海珠,将北、清、复、蕉四处学园教室,都看了一遍。

    学校是在三月头上开始进学生的。

    首批来的孩子,其实并不多。

    与缙绅或小康人家坚持后辈子侄科举之路不同,大部分生活在松江底层的小手工业者、贩夫走卒以及贫困农户,宁愿自家的男娃娃去大户人家当小厮,或者去做酒楼商肆的跑堂、伙计、牙人,早些挣足娶媳妇的本钱。

    对女娃娃的希求则更为简单:从五六岁开始,帮着家里干活、带弟弟(因为妹妹们应该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

    这样趁手的小劳力,用到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换来一笔或多或少的聘礼,贴补爹娘的日子,或者作为弟弟的老婆本儿。

    郑海珠以现代人的语言来鞭挞,这就是,急于将儿女的价值变现。

    现代社会多少或愚俗或困顿的人家,都视之为常理,何况古代的父母?

    但官卷出身、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姚氏,自然难以理解。

    为何不用花钱便可识字、学艺这样的好事,穷苦家庭反倒应者寥寥呢?

    姚氏于冬去春来之际,正要意气风发地投入到自己新的人生中去。

    那一蓬儿热情,野草欲燎原似地高燃着,关涉学校之事,哪怕基建总务的,她都和曹管事、郑守宽一样上心。

    郑海珠南行前托付给她招生任务,她又岂肯轻易认输呢?

    好在,丈夫黄尊素支持她,帮她在府衙的穷困小吏和兴修水利时认识的乡民中,很是宣扬劝说了几回。

    那些人家,素来伏低在尘埃里,一朝有幸被进士出身的大老爷追着兜生意,自是受宠若惊,一口应承。

    总算靠着丈夫刷脸,姚氏招来了十个女娃娃,五六个男娃娃,都在七至十岁之间。

    娃娃们倒是欢喜又勤勉,每日兴高采烈地穿起学校发的青衫校服,踏着阳光树影,准时来学堂。

    其中有些女娃娃,最初只能来半日,便要回去做家务活儿,姚氏上门送了几石米面,换回了她们囫囵的自由。

    郑海珠来到学校,看到一半的春装校服仍摆在储物室里,反而觉着,姚氏这样心性要强、却一直锦衣玉食的少奶奶,跟着自己创业初始就碰碰壁,实则是好事。

    少奶奶需要接地气,至少要理解,穷苦百姓对于日子,都是什么想法,什么过法。

    但同时,郑海珠又确信,姚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队友。

    除了诗文、织绣匠作、书法美术科目外,姚氏竟还去寻了徐光启的儿媳妇顾兰介,又通过顾兰介出面,请公公徐光启从京师派回来一位书吏,正是从前参与翻译《几何原本》的,入校做先生。

    当郑海珠在复园教室的窗外,听到里头学生们稚声稚气地念着“于有界直线上求立平边三角形”时,不由惊喜交集。

    姚氏也嫣然笑道:“你那般赞誉徐翰林的笔受(指翻译)之作,我不免好奇,去顾奶奶那里借了书来,不想我家老爷和宗羲,父子俩竟开卷入迷,看了大半夜,说是于工巧营建等诸事,都有益处。我便想着,在我们学校里也教着试试。”

    郑海珠自此,对学校的开局已颇为满意。

    须知历史上,上海在光绪年间出现的第一所现代教育理念的小学,亮点也是男女同校,并且在教授国文、劳技课程的同时,开设数学与物理课。

    既然清末可以做到,明末为什么做不到?

    明末中国的人文素养、开放心态,以及对于西来科学的接受度,本就更接近现代。

    姚氏带着郑海珠巡视完,在蕉园中的会客厅饮了杯茶,学校的管事曹敬亭来请。

    “郑姑娘,姚先生,守宽带着贵客,已往北园藏书楼去了。”

    姚氏问道:“阿珠,可是你说的那位宜兴才俊?”

    郑海珠放下茶盏:“正是,走,去见见。”

    ……

    北园,藏书楼。

    郑守宽手中摩挲着一把紫砂壶,目光却始终放在立于书架前的青年公子身上。

    姑姑前些时日从月港回来后,听说绍兴的两位张公子元宵节后就将承诺的藏书送到了,立时就打发自己去宜兴做一桩事。

    郑守宽已经十三岁了,再是崇拜姑姑,也要先问清原由。

    起先,姑姑郑海珠的说法,令郑守宽将信将疑,觉得有些力乱怪神的意思。

    不料到了宜兴,按着姑姑的指点寻上门去,竟真有那么一个人,一听自己将几本藏书的名字说了,那人便爽快地坐船来到松江。

    此刻,那位被请来的青年公子,面上的神态,教郑守宽想起一句俗语:老鼠掉进米缸里。

    恰这时,楼梯声响,郑海珠和姚氏款步上到书阁中。

    “我姑姑和姚先生到了。”郑守宽笑着站起来。

    青年公子也转过身,准备见礼,手上拢着一本唐顺之的《武编》。

    郑海珠乍见他真人,果如正史所载,面似冠玉,颀长瘦削,一派书生模样。

    她上前问道:“足下可是卢公子?”

    那人本以为,郑守宽口中的“姑姑”既有书院这般产业,又为朝廷出面公贩,定是位威严长者,不曾想,眼前女子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三四岁不说,姣好的面庞上也没有半分凌厉逼人之气。

    男子从怔忡之意中醒来,忙作揖道:“在下宜兴张渚镇,卢象升,见过姑,姑……”

    他原准备跟着与自己年纪相彷的郑守宽一起,敬称一句“姑姑”的,但对着这样一张青春的面孔,哪里还好意思叫得出来。

    只得改口为“姑娘”,继而却是不知为何,竟觉着双颊微热,有些局促。

    郑海珠则大大方方地向卢象升引荐了姚氏,又命侄儿将送给黄尊素的紫砂壶交予姚氏。

    然后,她才细诉道:“卢公子,我虽为女子,机缘巧合,结识的友人,颇多武将豪杰。当初绍兴张氏欲赠书时,我便向他们讨要各样兵书,不只为猎奇,更因虑及,如今辽东建州女真酋长自立为王,恐怕已不是我大明癣疥之患,后辈们也当多读兵法。未曾想,连续数晚梦见自己在佘山岳爷爷庙前,岳爷爷对我说,宜兴有个村子,乃卢氏一族世居之所,族人文武兼顾,族内有位叫卢象升的公子,特别爱研习神枢鬼藏,你不妨请他来读这些兵书。”

    郑海珠说到此,走到书阁窗边凭几上所供的岳飞像面前,拜一拜,才又转向卢象升,语调沉缓道:“此番缘由,想必我侄儿去请公子时,已言明,但今日,我仍要在岳爷爷跟前,再说一遍,好教岳爷爷知晓,我们这些后人,敬他信他,将他说的每桩事,都谨遵谨记。”

    这番写起来神神叨叨的文桉,郑海珠在从月港回来的船上,模拟了好几遍,早已不会作为一个无神论者而笑场。

    此刻当台词念出来时,不说演技炸裂、影后附体,也能靠着两分质朴、三分康慨、五分虔诚,令怀有神明崇拜和托梦情结的古人们,将自己所言信个八九不离十。

    至少捧着兵书的卢象升卢公子,已经报以郑重肃然的目光回应。

    而运作今日这次会面,郑海珠实则从去年张岱建议设立藏书楼时,就在盘算谋划了。

    任哪一个稍有晚明历史知识的穿越者,来到万历末年,主动选择在松江扎下根后,将各样正当时令的大小名人在心里排摸一遍,都不会漏下那位离得并不远的、天启年间才会中进士的宜兴卢象升吧。

    那是一个初看仿佛小镇做题家、实际文韬武略都不缺的全才。

    那是一个进士及第后初授地方官、就能为了百姓安危和黑恶势力死磕的青天。

    那是一个穿着文官袍子、却能提枪上马、以两千募兵对数万流匪的狠人。

    那是一个坚决不议和、要与入侵者干到底的铁汉。

    那是一个被自己人算计陷害后仍坚守城池、誓死不降的豪杰。

    那是一个城破之后视功名利诱如粪土、慨然殉国的英烈。

    那是后人口中,大明帝国的最后一张脸面。

    ……

    今年十七岁的卢象升,虽离将来被尊为“玉面战神”的年纪还早,眸中神光、身上气派,却已隐隐现出头角峥嵘的风采。

    他先祖乃是名列“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宋末南迁至宜兴的一大家人,也在这三四百年的风云里英才辈出,考中进士、离家做官者不少。

    是以卢氏子弟,对于去应天府参加乡试,或者游历苏杭名城,习以为常。

    郑守宽依着姑姑吩咐寻到宜兴张渚镇、说明诚邀之意时,卢象升虽乍听之下有些匪夷所思,但细看郑守宽列出来的书名,刘伯温的《百战奇略》、戚少保的《纪效新书》也便罢了,唐顺之的《武编》、王守仁的《兵符节制》、胡献忠的《武略神机》竟也有全刻本,登时心痒难耐。

    卢象升的父亲卢国霖,骨子里亦有几分先唐祖宗的豪侠血脉,他知道儿子在举业之外,更爱兵法,又想着离应天府的秋闱还有一年半,便应允儿子随郑氏少年来松江府探个究竟。

    现下,卢象升眼见为实。

    学校,学生,阁楼,藏书,供奉岳爷爷的生意人“郑姑娘”,以及她身边那位颇有来历、却成了塾师的少奶奶官卷,都真真切切的。

    他心中那最后一星半点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原来,大好江南,除了四书五经、科考举业之外,另有这等精彩小天地。

    这是一个与南京国子监、无锡东林书院以及宜兴社学完全不一样的天地。

    卢象升不由忆起,自己幼年时,担任县令的祖父的官衙后,有一片沙地、一方水塘,自己常常戴着四邻的娃娃,以竹枝为刀枪,以卵石为城池,以纸船为战舰,模拟两宋时的澶渊陆战和黄天荡水战。

    今日,郑氏姑侄这间与众不同的书院,哦不,这间学校,就令他想到当年的沙地与水塘。

    未来战神的面颊已经不发烫了,他直言相问:“郑姑娘,卢某能否在这藏书楼里住半个月?”

    郑海珠笑道:“公子愿住多久,便住多久,夜读时,小心火烛就好。起居出行若有召唤,尽可找我这侄儿守宽,或者吩咐曹管事。”

    她顿了顿,望一眼卢象升头上的方巾,又道:“公子已是秀才,想必明年要去应天府秋闱吧?我们姚先生的夫君,本府推官黄老爷,是去岁的进士,公子若有举业之事请教,也可拜访。”

    姚氏因事先得郑海珠宣扬过宜兴卢氏的家世,今日一看也觉人物了得。大儿子黄宗羲时下在董其昌的私塾中开蒙,对男儿人品颇为挑剔的姚氏,十分介意董家第三代子弟的浮浪纨绔气,嘴上不好与丈夫说看不上董家,心中已着急了好几回。

    眼前这位卢公子,倒很入眼,作为大哥哥带带宗羲,真是上佳人选。

    姚氏于是顺熘地接过郑海珠的话头,对卢象升发出笃诚的邀请:“外子是东林书院的门人,公子既自宜兴来,定要赏光来蔽府吃顿便饭。”

    卢象升忙还礼应下。

    郑海珠心道,这就对了嘛。

    我这后世来人,文不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武不能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我力所能及的,不就是仗着几分上帝视角,提前将你们这些晚明精英的交情,张罗起来。

    郑海珠遂越发作出兴致勃勃地牵线之色,向卢象升道:“公子果如岳爷爷所言,倾心兵法武学。那可还有一桩更巧的事,川蜀有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这两日便要到松江了。公子可要与我,一起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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