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源远流长] : 第三章[山野人家]
话说楚王听信了小人的诬陷，要拿姬广治罪，但姬广的世交屈伯庸事先给姬广通风报信了。 姬广得到警告，就带着老婆羋煦和襁褓中的儿子姬旺，丢下所有家当，只拿了随侯珠与太阿剑，轻装出逃。 姬广不敢逃去任何其他国家，免得被那个国家当成外交礼物送给楚王，于是往西南边陲无人管辖的深山里躲藏。他携妻带子，行过无数穷山恶水，有一天他们行舟来到一处桃花林，很侥倖地穿过这片宛若迷宫的桃林，便弃舟登岸，行到山穷水尽疑无路之处，又穿过一个幽暗隐密的山洞，赫然出现一个美丽绝伦的山谷。 这山谷恆古以来就从未有人类涉足过，遍地长着野生的稻、麻、蔬、菓，漫山可见獐、鹿、雉、兔，小河里则满是肥美的鱼、虾、鱉、蟹。在这儿只要随手渔猎採拾，便可过上丰足的生活，于是姬广就决定长住下来了，并把此处命名为「桃花源」(註一)。 桃花源东谷的地底下埋藏了数不清的阴沉楠木，姬广就挖了几株巨大的阴沉楠木树干，盖起屋子了。那阴沉楠木质地十分坚硬，即使斧锯也削切不易。好在姬广虽无斧锯，但却有天下至利的神兵太阿剑在手，就杀鸡用牛刀地拿来裁切木料，不费劲地就把屋子盖好了。用这阴沉楠木盖的屋子坚固耐用、冬暖夏凉。此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它散发出一股沉香气味，这气味使虫蛇蚊蝇都不敢靠近，住在屋里可避免受蚊虫骚扰，倍感清爽舒泰。 姬广一家在这洞天福地里的日子十分轻松好过，间暇时间特多。羋煦就整天陪着儿子姬旺，一字一句地带他牙牙学语。待得姬旺稍长则画沙为书，教他读书识字。姬广则在山谷週遭到处勘察，希望能找到铁矿，他好开炉炼铁，为家里添製一些铁器，免得老用一些陶瓮骨针之类的东西。 多年来姬广跑遍了山谷週遭百里，很失望地一直没找着铁矿，但发现了一处丹矿和一处金矿，而且这两个矿的蕴藏量都非常巨大。不过姬广已不打算返回尘世了，对于当个超特级大富翁兴趣缺缺，所以那么庞大的丹矿与金矿，在他而言是没什么感觉的。 姬广一家在那山谷里一住十年，却愈住愈发觉不妙。原来离群索居的姬旺除了爹娘就没见过旁人，这使他的心性因此过度天真憨直，非常缺乏与他人交往的能力。姬广夫妇心想，他们自己无所谓，但儿子终归要回到世间，娶妻生子，在人群中生活。在此待得愈久，将来儿子要适应社会就愈困难。因此，他们就收拾行囊，带着儿子，离开了这个世外桃源。 姬广一家人离开桃花源山谷后，在山水之间流浪，直到涪水(註二)与洋水(註三)交会处的一个村子才停下脚步，这村子是个賨族(註四)部落。由于賨族人打仗的时候人手一面彩绘鲜艳的木盾，所以被称为板楯蛮，而这个村子因为涪、洋二水交会，就叫做二水村(註五)。 二水村虽然离巴国(註六)的枳邑(註七)不远，但也不能说就是巴国的领土了。因为二水村离楚国的黔中郡(註八)也不过九百里(註九)，所以巴国与楚国都声称二水村是他们的。 这让二水村的村民日子过得很愜意，若楚国官吏来徵税，就推说巴国已徵过了，再无馀粮馀布孝敬楚国大王。若是巴国官吏来徵税，就哭诉粮布都被没良心的楚国人抢光了，你们再来徵粮，那还让不让咱们活呀？若是那一国想来徵丁去帮他们打仗，那就连演戏都省了，直接板脸说咱们賨族子弟只为保卫自己家乡打仗，那儿都不去。而賨族战士的驍勇善战是出了名的，没必要的话还是别跟他们拼命为妙。 是以巴国也好，楚国也好，都盘算若调来大军深入那片穷山恶水，只为争那么一点钱粮丁役实在划不来，就都摸摸鼻子算了。所以二水村究竟属于那一国这个问题，就让巴、楚两国各说各话，他们自己高兴就好。 由于这个二水村正缺一个铁匠，而冶炼铁器刚好是姬广的家传本领，能使他在此赖以谋生，而且姬广也喜爱此地民风刚健质朴，于是他们就留下来，安家落户了。 由于这个部落全村都姓罗(註十)，姬广一家子就隐其姓，而以罗为氏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以天子宗室之姓行世的人本来就极少，放在这荒野之地更引人侧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姬广要努力融入这个新家乡，决心归化賨族了。 由于姬广；现在该叫他罗广；很会做人，又能入境问俗，他和村子里的男人们一样光着膀子身绘油彩，一同歌舞打猎，一同与别的部落械斗，非常融入社会。久而久之大家就忘了他们这一家是外地来的，而将之当成自己人看待了。 到了周慎靚王五年，即公元前316年，罗广一家定居二水村已有二十三年，这天村子来了艘不大不小的商船，从吃水看来这艘船是载满了货的。这艘船在河边落了帆(註十一)，跳下五、六个船伕将船拉上河滩，系好船缆搭了跳板。然后又从船上下来几个人，合着留在船上的船伕，七手八脚的开始卸货。 这其中有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是船主，他没理会其他伙计还在忙活，就领着三个揹了货篓子的粗腿汉子，逕自往村子东南最偏远角落的一户人家去了，那户人家就是罗广他的府上。 那位船主及脚伕们离着罗广他家还老远，罗广就站门口敞开嗓门大喊：「小祥！小祥！好久没来了呀，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 船主小祥也大声应道：「好哩！好哩！咱还真饿了…嘿！叫大嫂别又杀鸡啦！有啥现成吃的，热热就行。」。 罗广呵呵笑道：「不杀鸡！不杀鸡！有更好的哩！」。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喊着喊着，船主小祥一行人也就走进罗家院子了。 这个船主姓陈名祥，蜀地资州人(註十二)，手头有十来艘船，专在巴、蜀一带沿江及江的各支流跑船贩货，生意做的不大也不算小。他因为跑生意而认识罗广，两人也成了好朋友。所以对跑涪水的这一条线，陈祥只要一得空就亲自押船，好去二水村找老罗喝上两盅抬槓一番。 且不去理会脚伕们熟门熟路地自行安放揹来的各种货品，只见那罗广与陈祥早就入室坐定说起话了。 两人并没有马上就吃饭，而是先办正事，只听陈祥说道：「…铁二百斤(註十三)八百钱(註十四)，盐八斤十六钱，织文(註十五)一丈六尺三十二钱…总数是九百零七钱，零头就别算了，收你九百钱。」。这金额还蛮大的，看来罗广是陈祥在这二水村里最大的客户了。原来罗广每隔两三个月就得向陈祥买一两百斤的铁，好为村民们打造锄头、犁头、柴刀、箭鏃、枪头、挠鉤、菜刀、锅子、缝衣针…等等。当初罗广来到二水村开业，使得原本卖这些铁器给村民的陈祥损失大笔生意，对这个冒出来的铁匠十分恼火，但不打不相识，后来两人反倒结成了好朋友。 陈祥算完了货款，就打开他随身带的包袱，拿出了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说道：「这是打从陶丘(註十六)运来的几样果乾儿，这包是枣，这包是栗，这包是青豆…可以久放，留着慢慢嚼。还有这几隻特地给大嫂挑的衣服坠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盼大嫂别嫌弃。」。 罗广眉花眼笑地回道：「唉呀！你真是的，怎么每次都来这套…好吧！好吧！我就代那老太婆收着了。」，说完又换了副神秘兮兮的表情，站起来说道：「来来来，我也有东西要卖给你，咱们这就去看货。」。 陈祥听了大感新鲜，因为罗广从来没卖过什么东西给他，虽然他一直很希望能买到罗大嫂织的絺(註十七)。賨族女子以善织闻名，而罗大嫂的织布本领又更加了得，只是罗广父子俩打铁收入颇丰，不需家里女人织布来补贴家用，所以罗家嫂子只把本领用在打理丈夫和儿子的衣着，没理会小祥满脑子的生意经。 这件罗广头一回要卖给陈祥的货竟然是一张老虎皮，还是一隻特大号的老虎的皮，从鼻到尾完完整整无伤无疤，毛色又鲜艳光亮，连着那血盆大口森森白牙，又威猛又华丽，实在漂亮极了！ 陈祥看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不过他还来不及好好欣赏，就立刻先盘算起这玩意能卖多少钱了。 罗广等了好半响，老等不到陈祥开口问这张虎皮是怎么来的，实在按耐不住，就自己开口说道：「咳?这头畜生是罗旺那傻小子给收拾的…他一个人干的哟！」，他说话的语气神色带着浓浓的得意与骄傲。 (註一)此处似乎是今日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是当今多处宣称为《桃花源记》中桃花源的原型地之一。 (註二)涪水即当今长江的支流乌江。 (註三)洋水即当今乌江的支流芙蓉江。 (註四)賨族是古代少数民族，分佈在嘉陵江、乌江、沅江流域一带，大致约当今土家族分佈地区。 (註五)二水村约当今重庆市武隆区江口镇。 (註六)巴国在今重庆市境内，歷史有记载早在夏禹时期便已建国，直至公元前316年为秦国所灭。 (註七)枳邑约当今重庆市涪陵区。 (註八)楚国的黔中郡约当今湖南省西部。 (註九)战国时一里相当于416公尺。 (註十)賨族有七姓，分别是罗、朴、督、鄂、度、夕、龚。 (註十一)依杨宽《战国史》及东汉杨孚《异物志》的相关描述，本书作者合理推论战国时已有大型帆船。 (註十二)资州约当今四川省资中县西北边境与资阳市相邻一带。 (註十三)战国时一斤相当于250公克。 (註十四)一钱就是一个秦国铜币“半两”，币值约合当今新台币160元。 (註十五)织文就是染织品。 (註十六)陶丘约当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县。 (註十七)絺是一种细緻的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