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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子柜前五

    沉芳村回来出岫堂一年,白云儿在他身边,便煎熬了一年。

    沉芳村替姑娘诊脉,白云儿站在百子柜前,遥望师父碰了黄花大闺女的芊芊玉手,是煎熬;

    沉芳村与他入山采药,在石阶上拉他一把,与他掌心相握,随即又松开了,是煎熬;

    沉芳村如往常一般敲他脑袋,让他背诵医书上催生汤药的方子,他却只盯着沉芳村的眉眼之间,忘却了自己要说什么,也是煎熬;

    沉芳村再不像小时候那般与他共塌,连偶尔的撒娇也只会被他一笑置之,甚至连他犯错时严厉的责罚也不再出现,竟还是煎熬。

    感觉师父与自己生分不少……

    沉芳村仍是对外不咸不淡,对内温柔和气,但再也不见当年的丝丝宠溺与关切,似是已将白云儿当作成人来对待了。白云儿却觉得心中郁结难欢,巴不得再扑进沉芳村的怀里,扭捏地讨要师父的呵护,但时隔三年,这般举动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某个初冬正午,好不容易出些了太阳,终于一改近日阴雨绵绵的潮湿天气,日头的温暖从云中挤出。师徒两人赶紧将预备着冬衣给搬到院子中晒晒,严寒腊月就指望着这几件大袄。白云儿见阳光确实不错,便把房中的棉被床褥也一并搬了出来。沉芳村留他忙活,提了药箱便独自往村口的病患家中去了。

    不料天气突变,沉芳村在村民家中还未诊完,这雨便下了起来。他仍是把大夫该办的都给办妥了,才借了把油纸伞,冒雨回了出岫堂。白云儿已凭一己之力将棉衣棉被给收进屋内,还有挂在天井中的一些干货,几只腊鸭,几篮子草药,两本医书。棉被保住了,棉衣未能幸免,湿了一些,但最湿的还是白云儿自己的。沉芳村踏入房中时,白云儿还在给自己的衣角拧着水,冻得口唇发白,浑身哆嗦得话都说不清了。

    淋一场雨不算什么大事,可这雨下着下着便下成了雪,还下了一整夜。日落之后,依山而立的出岫堂,十分的冷。

    白云儿发起了热。在他还烧得迷迷糊糊,不知天地为何物之时,竟又凑巧圆了他这一年中的某个心愿——沉芳村不得已日夜守在他身侧,与他同眠。

    “还以为阿云长大了,结果还是这副样子,让为师操心……”沉芳村蹙眉叨叨,去外头敲了些冰渣子放在包了布巾的铜壶之中,再以铜壶来擦拭白云儿的面额,“怕不是为师三年不在,你就停了三年的习练,连点儿养生功都懒得练,才会病来如山倒!”

    白云儿眯着眼,入耳所闻话语统统忽远忽近,忽响忽闷,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他仍能辨认出师父的声音,小声嘤咛着想要翻个身,钻进沉芳村的怀里去。他只觉自己浑身酸痛,脑中混沌不堪,四肢乏力却又总想着动弹。

    “师父……唔……”软绵绵的身子忽然就被沉芳村捞了起来,白云儿的脑袋枕到了他的肩上。然后,一个瓷壶嘴凑到了白云儿的嘴边,让他轻轻含住,苦涩的药汁便灌了进来。

    身为五湖神医的唯一亲传弟子,白云儿从小到大喝过的药数不胜数,早就对汤药的味道免疫了,所以才在正常饮食之余嗜甜如命。这一大壶的退热汤,换做别个人,怕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会被涩得皱起眉头,白云儿倒是咕噜咕噜地全部喝下去了。末了只是小声嗷呜两句,嘴里就立刻被塞了小块的山楂干,是沉芳村提前备好的。

    他正把白云儿搂在自己臂弯中,另手解着徒弟的领口衣扣,动作麻利顺畅,一如当年连夜照顾出疹子的孩童。

    “师父,还有糖么……”白云儿声音嘶哑,眼皮都睁不开,只拽着沉芳村的袖子轻轻拉扯。

    “没有了。”沉芳村愈是语气平平,愈是说明他心里焦急着,连装模作样的礼貌都懒得了。他将浑身无力的白云儿又抱起些,从床边捡起一个锦盒来,以指尖沾了锦盒中的些许草药膏,往白云儿的两侧经外奇穴、耳后翳风、风池等穴位上擦了一通,然后又将他翻过身去,在大椎处也抹上些许,以掌心推匀,“你快睡吧,一会儿发汗了,就能好了。”

    此草药膏是出岫堂的招牌,选制的药材多就地取材自出山中,是只有师徒二人才知道的秘方。草药膏用途甚广,头疼脑热,风寒风热,屙呕肚痛,常见的小病小痛,都能用上此物,轻症可治,重症则仍需对症下药,但能用于缓解,是家常必备的良物。出岫堂的维持多半靠老百姓帮衬此草药膏,甚至有人远道而来专程进货,想要到别处去高价倒卖,被沉芳村察觉后轰出门去。

    先前给白云儿灌下去的退热汤才是真正治病,这草药膏是为了让他舒坦一些。沉芳村听他呼吸粗重,还将锦盒递到他鼻尖,令草药薰香攻其壅塞。

    “师父,我头疼……”白云儿仍是睁不开眼,不知是身上难受还是被草药膏激着,眼角竟渗出些许泪水来。恍惚之间,他似乎听见沉芳村叹了口气,然后身体被轻微摆弄几下,又闻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床铺中多了另一温热躯体。他任沉芳村将自己的脑袋置在他怀中,十指没入自己发梢之间,揉着紧绷的头皮,缓缓疏导着。

    正像小时候一样。

    “师父,别走了……”

    沉芳村低着头,目睹病中的白云儿胸脯起起伏伏,半梦半醒之中念念有词,还眼泪淌个不停。

    到了后半夜,白云儿终于发了一身汗,退热安眠。

    翌日清晨,白云儿饿醒了,正要起身时,感觉身旁与他同铺一整夜的沉芳村也正准备起身,他便没有着急睁眼,继续闭目假寐。

    沉芳村昨晚睡得自然不比他安稳,时时留意着徒弟的情况,到后半夜还起身取了干净布巾来替他擦身,垫在微有汗湿的里衣之下。待到白云儿不再浑身滚烫,面上潮红褪去之后,他才算是松了口气。而一夜的飞霜也是在那时候停下的,直到东升旭日唤醒积雪,也唤醒了他。

    白云儿熟悉沉芳村的作息,直到即便昨夜睡得晚,他也定会在卯时起身,不会耽搁了晨间第一杯茶。白云儿也料到,师父会先探一探自己的病情,然后才会出去。

    果然,他是手被沉芳村拾起,二指搭于他脉搏之上,片刻后又被置回被褥之中。那手又落在了自己的额上,若有似无地贴近着。接着,他察觉到沉芳村俯下身来,与他额面相贴。

    那与自己相较微凉些的体温,及他身上多年不散的温润药香,还有他几不可闻的浅息声,都如室外的朝阳渗入雪被一般,渗入了白云儿的心间。

    白云儿睫尖微颤,几乎就要睁眼。

    随后,最不可思议之事降临,甚至连白云儿都无法确信——他感觉到,沉芳村的唇落在了他的嘴角上,须臾之间,两唇相触。

    白云儿的心跳得有如经络逆行,未来得及反应,沉芳村便独自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