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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雨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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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的秋天历来多雨。

    今年也不例外。

    秋雨萧瑟,风吹来落在身上凉凉的,又感惬意。

    课间发下了物理的测验卷,倪莞看了眼自己的分数,愁眉苦脸地抓了抓头发,又凑过去看乌喃的卷子,张大嘴巴,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

    “你这分数是人考的吗?”

    乌喃眼下有淡淡青色,闭眼补眠,听见倪莞的话忍不住笑,声音疲惫而轻柔:“那你是不知道宋清焉,他才不是人呢…”

    倪莞赞同地点点头,道:“宋学长不止是个学习天才,还是个脸蛋天才,呜呜呜,谁何德何能可以跟他谈恋爱喔。”

    乌喃没再搭话,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喊她去物理老师办公室,揉揉眼,披上外套,慢慢吞吞地走过去。

    雨还在下。

    或许是没睡醒,到了物理老师跟前,才发现边上还站着一个人,抬头定定看了眼,下意识道:“你怎么在这?”

    那语气,活像认识他许多年。

    宋清焉合上手里的书,他今天戴了一副眼镜,镜片后,一双漆黑的眼珠好漂亮,让人愣神,想起幼时珍贵的弹珠,很喜欢,但是太冷,再爱把玩,最终还是会松手。

    “我认识你吗?”

    他问。

    “不认识,不认识…”

    乌喃讪讪地摆摆手,听老师打了个圆场,说起正事。

    是一个物理竞赛,需要从学校选取两名学生组合参加,宋清焉是意料之中的人选,另一个人选,老师再三思虑,最终定了乌喃。

    本来是想从高三里再选一个的,压根没考虑高二的小朋友,可其他学生不是嫌麻烦就是顾不得,恰巧老师看了乌喃的卷子,觉得是个好苗子,于是就定下了。

    “你呢,虽然天分不高,但解题思路有点意思,还真巧,挺像你身边这位学长的。”

    “老师,要不您再……”

    乌喃尝试推辞,却被老师笑哈哈地伸手一推,险些撞到边上的少年。

    “去吧,好好聊聊,争取得个好名次回来。”

    说完,径直上课去了。

    两人尴尬地站在安静的办公室,少女面容白净,睫毛因为慌乱颤了又颤,像颤进人心里,痒痒的。

    乌喃后知后觉想起打招呼。

    “你好,我…我是乌喃。”

    宋清焉瞳仁在刹那间收缩,捏着书本的手指紧了紧,视线掠过她微红的耳根,印象里,也有那么个女生,一紧张耳朵就红。

    别人是闹红脸,她是将一双柔软玉白的耳朵藏进发中,悄悄染红,等没人注意,就轻轻舒口气。

    “哪个乌,哪个喃?”

    “乌黑的乌,呢喃的喃。”

    他刚才把试卷上的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答案,还要多此一问。

    “啊…是。”

    怕露馅,乌喃攥紧手,尽量平静正常地回答他。

    宋清焉不说话,乌喃也不敢抬头,憋的耳朵更红,不用摸也知道一定很烫。

    原来即使过了这么久,她还是喜欢他啊。

    真是没出息。

    直到他忽然打开门,冷气闯了进来,终于使升高的温度降了下来。

    乌喃听见他清冷的声音,夹杂着外面淅沥的小雨,清晰而坚定。

    “我讨厌这个名字。”

    他说。

    四舍五入应该是,我讨厌你。

    换作从前的她,大抵会沉默,会附和,会伤心。

    因为以前的乌喃是如此生活,如此习惯。

    有时候,她比别人,还要讨厌自己。

    讨厌其实比喜欢好。

    被喜欢,是让人惶恐,不知所措的一件事。

    她可以若无其事接受别人的讨厌,却无法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喜欢。

    但如今,似乎一切爱恨都无谓了。

    死过一回的人,还会在意什么呢。

    乌喃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低头笑了笑。

    其实,也没有那么伤心。

    *

    转眼十二月,宋清焉对竞赛的事并不积极,乌喃只好放学后主动来找来他。

    “宋…宋学长,麻烦你看一下。”

    安静的教室,乌喃将演算纸递给宋清焉。

    少年身姿笔直,写题的笔一顿,接过纸,眸光微闪,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下有些清冷。

    暮色是暖的,他是冷的。

    宋清焉是有自己世界的一个人,他的世界,繁华热闹退却,什么都不留,但一定会留一轮月亮。

    而他本身就是月亮。

    少年扫一眼,抬手将问题处画出来,又将思路写下,说:“你过来。”

    他不喊她的名字,迄今为止,一声也没有喊过。

    宋清焉讲起题来清楚思敏,乌喃安静听着,不知为什么,发展到后来,耳朵蒙蒙的,身体发冷。

    “然后这条线,连接这个顶点……”

    他偏过头,见她头一点一点向下磕,即将要磕到桌子时,他伸出手,挡了一下,感受到她额头的温度。

    很烫。

    乌喃皱着眉头,闭着眼睛,习惯性在他手心蹭了蹭。

    宋清焉抽回手,为她亲密越矩的动作感到厌恶,合上书,收拾好东西,冷淡道:“今天先到这儿吧,下次再说。”

    可对方连回答他的精神都没有,趴在桌上,整个人埋在臂弯里,浑身发冷,只想蜷成一团。

    “你还好吗?”

    他俯身,拍拍她,却蓦地被抱住,她埋在他身前,像是要取暖,又像是要求救。

    “好冷,好冷……”

    乌喃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是烫的,手脚却冷冰冰的,仿佛四肢都被浸泡在冰凉的水里。

    好像又被困在那个水底了,身体不断下沉,水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宋清焉见情况不妙,把她抱起来往外走,多奇怪,他本该讨厌她,讨厌这世上多一个人占有“乌喃”的名字。

    可却在此刻感到恐惧。

    那种相似感受只出现过一个人身上。

    一个死去的人。

    少女很轻,没有什么重量,没有什么动静,但也因此让人担心。

    乌喃眼睫微颤,有雨点打在脸庞,先是成滴,而后成串,来势汹汹,似要将整个世界倾覆。

    她伸手,轻轻抓住他外套的一角,声音太弱,微不可闻。

    “宋清焉,又下雨了。”

    *

    三年前的冬天,那天是24号,平安夜,也是乌喃的生日。

    可是当天,乌喃和母亲发生争吵,蜡烛没吹,愿望没许,眼泪先落。

    陈灯说,让乌喃在家里过一个,圣诞节再和他们一起过一个,过两个生日,多好。

    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不想看见乌喃母亲。

    那是她第一次和母亲吵架,吵的很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尽管情绪激动,也试图平静而理智地与其争论。

    争论为什么,同是女儿却得不到爱;争论为什么,自己要一个人长大;争论为什么,生下我又不爱我。

    母亲姓舒,单名一个锦字。

    舒锦。

    一个温和娴静的名字。

    人如其名,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大家闺秀,有容貌有学识,嫁了深爱着的,英俊的,事业有成的男人。只不过婚后没多久,许多都变了。到最后,男人长期定居国外,保持着奇怪的婚姻关系。

    “你觉得我不爱你?”

    “你觉得你爱我吗?”

    舒锦坐得笔直,抿了口茶水,素净的眼睛落在少女娇艳的脸庞,波澜不惊地移开。

    “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姐姐又进了医院,你是过一岁多一岁,你姐姐是过一岁,少一岁,我陪你来过这个生日,给你送了礼物,还不够吗?”

    乌喃在那瞬间感到熟悉的负罪,看着她平淡的面容,看了很久,像在看一个最爱的人,也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喃喃道:“是啊,够了,足够了。”

    所以不必再给予。

    那天雨下得不大,公园里的孩子都被带回家了。乌喃坐在秋千上,边发抖边流泪,狼狈得要命。

    宋清焉找来的时候,少女茫然抬头,他为她撑伞,眉头皱着,仿佛是厌恶她这副软弱的模样。

    “你要冻死自己吗?”

    尽管语气很凶,可伞的角度还是朝着乌喃倾斜。

    乌喃伸手,抓住他大衣的一角,仰起脸,眼睫湿漉漉的,约莫是哭过一会,眼睛是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为什么,不爱我呢?”

    这是个缺少主语的句子。

    那一瞬间,宋清焉以为她是在问他,心里跟着晃神了一下。清醒后,明白了句子主语,失落随着雨滴一同坠落。

    “有些爱,是与生俱来的。”

    “有些不爱,也是与生俱来的。”

    那句话,乌喃记了很久,后来也逐渐释然了这份得不到的爱。

    直到那天,被人推下,死前那一刻,乌喃想到宋清焉说的话,突然想问他一句,你呢,你也是吗?

    可惜没有问出口,也没有答案。

    你看,在爱这件事上,很难得到答案。

    “生日快乐。”

    “谢谢”,少女低声道谢,又听他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乌喃看了看头顶的伞,抽泣着,说,我想要这把伞。

    他把伞给她,她接过,然后扔在地上,像个任性的孩子,破罐子破摔,也对他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都不想顾及了。

    “宋清焉,你会生气吗?”

    “你赔给我一把新的伞。”

    他坐在另一个秋千,似乎打伞和淋雨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换个方式陪在她身边。

    现在我们是一起的了。

    乌喃没由来这样想。

    她小声说了句:“小气鬼。”

    他承认:“我是。”

    路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乌喃被宋清焉感到丢脸的表情逗笑,然而下一秒,他用力推了一下秋千,说:“笨蛋。”

    “我是,你也是”

    “现在我们都是笨蛋了,宋清焉。”

    两个笨蛋回家后当夜就起了高烧,宋清焉大概确实觉得丢脸,任他们怎么问,也不让乌喃说,这件事就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莫名其妙的秘密,

    其实生日许愿的时候,乌喃没什么愿望,愿望大都是成不了的,许出来,放在那,反而多了件挂心的事。

    那天,宋清焉问的时候,她能想到的只有,陪我淋淋雨吧。

    这样那些路过的人就不会觉得这个女孩在难过,而是会说,你看,那里有两个淋着雨荡秋千的笨蛋。

    只是后来,她再也没等到人陪她淋雨。

    连人也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