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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卿 第150节

    敬亭颐握着浮云卿的小腿往下掰,一面俯身吻去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然而这并非他所愿。

    “可您不必为我一人的主。您属于大家,而我属于您,这就足够。”

    他用轻佻又真诚的话,四两拨千斤地绕开浮云卿想听的话头。

    不过他的话毫无作用,反而让浮云卿哭得更凶。

    她执着地扒紧他的身,仿佛只有紧紧相贴,内心的不安焦躁才能被抚平。

    真到要诀别的时候,敬亭颐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他不做任何反抗,任由浮云卿往他怀里乱拱。

    怪可怜的,他就好心肠地再安抚安抚她罢。

    敬亭颐低下头,含住她的唇瓣。他极其狡猾,溜进更深的腔壁后,渡去一个药丸。

    “睡罢,好好地睡一觉。我保证,等您再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如您所愿。”

    这个时候,浮云卿才意识到,她又中了敬亭颐设下的计。

    她当然知道这深藏不露的药丸是什么,那是她与敬亭颐共同研制的阿胶柏子丸,专治失眠。药丸的分量,足够她昏睡上几天几夜。她竭力挣扎,可眼皮越来越沉重。昏睡前,她忽然明白了所有。

    敬亭颐要抛弃她,独身去邓州。此去如商湖一行,再难回来。

    昏睡着的浮云卿依旧流着泪,敬亭颐耐心地给她擦泪,“真是水做的孩子。”

    想来也是可笑,等浮云卿不哭了,他眼底又泛起红意。

    万籁俱寂之时,他终于可以把心里话掏出来,摆在明面上。他是苟且偷生的失败者,但他的爱不是。

    “只在爱着你时,我才是自由的。”

    “我爱你。”

    泪珠落在浮云卿的唇瓣上,他低头细细吻去。

    盖好被褥,掖紧被角,拢紧床幔,就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门扉一开一合,他就已经走出卧寝。

    剩下的,就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商议

    ◎这是我的私事。◎

    夜里岑寂得瘆人。站在檐下, 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敬亭颐在公主府内留了一批死士,临走前取出一封信,交到死士手里。他出声提到一个日期, “等这日到了,把信交到公主手里, 你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这批死士是按照傀儡的标准培养起来的,届时完成使命,会服毒而死,不会留下半点后患。

    天气渐冷, 马蹄所踏之处, 到处都是坚硬的冰碴。酥雪层层堆叠,覆盖在冰碴层下面, 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门禁前刻,新宋门内外两拨人里应外合,把敬亭颐送出了城。

    从京城至邓州, 快马加鞭, 只需走上半天。路滑难走,夜间行路不便,敬亭颐夹紧马腹,一面抚着马鬃毛安慰,一面观察沿路动静。次日清早,途经乡野庄稼时,被写门对的老汉拦住。

    老汉白花花的胡须略显寒碜,声音却无比热络, “年青人, 你是从京城出来的嚜……你我有缘, 我送你一副门对。年底再忙, 也不要往外面跑囖,回家吃口热乎饭,比做什么都强。”

    言讫便攥笔在红门对上写了几个字,胡乱塞到敬亭颐怀里后,拄着拐棍走远。

    敬亭颐扽开凌乱的门对,上联“苦海无涯”,下联“回头是岸”。

    所以老汉是要劝他回头么。敬亭颐顺势侧身,身后茫茫无际。顾不上思考老汉的身份,敬亭颐利落上马,直奔邓州。

    那厢虢州军穿好了甲胄,列成方阵,听着站在高台上的刘岑讲话。

    “诸位,我们韬光养晦数年,不就是在等复国这一日么!现在办大事的时候到了,一鼓作气,攻进京城!”

    鼓舞人心这方面的事,刘岑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要让将士们精气神高涨,只说些假大空的话可不行。台下人头攒动,他在人前宣布了一件机密要事。

    “北有燕云十六州做腹地,南有江东诸州郡配合。如今富庶的江东诸路皆被我军收入囊中,只需攻下京城为首的中原八郡,这天下就又是我们的了!”

    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霎时欢声沸腾,胜利仿佛就在眼前。

    江东的事,刘岑瞒得极好,甚至连官家派出的最聪明的探子也不知。

    刘岑轻轻松松地说出结果,然而过程中的心酸,大概只有他们几位亲历人才懂。当年敬亭颐新旧伤一起复发,请来无数医术精湛的大夫,都说这小子废了。既然武功方面废了,那就好好读书,凭靠一张嘴吃饭罢。不过纸上谈兵要不得,刘岑备好几本兵法,拴在马背上,让敬亭颐游历山川。

    第一次上路时,敬亭颐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骑着北落马,一边读兵法,一边结实各种能人。一人一马闯南走北,再折回虢州庄,已是七年后。久别重逢,少年愈发出落,长成文武双全的年青郎,还给刘岑带来个好消息:江东诸州已表投奔心意。

    那七年被敬亭颐一笔带过,他带回大半江山,也落得无数伤痛。敬亭颐在刘岑的看护下长大,原本生得活泼好动的脾性,病痛摧残一次,人就内敛一分。现如今,敬亭颐心思深沉,他在想什么,谁都猜不透,哪怕是生父刘岑。

    空旷冷冽的山野间,刘岑带着将士静静等了很久。大半晌后,终于睐见一道人影飞快奔来。

    待看清来人后,方阵外围的将士高高举起军旗,挥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西北风刮得军旗猎猎飞扬,红色的军旗面落着一个烫金大字——敬。

    不出意外的话,他日国姓会改为“敬”。历朝尚红金色,关于红金军旗,有一句俗语:“旗红金,战常胜。”

    敬亭颐下了马,几位将领偎在他身旁,亲自给他穿好明光甲胄,并将金银钿大刀奉上。甲胄妥帖,原本他骑马而来的像是个文臣,如今甲胄傍身,活脱脱是个战无不胜的年青将军。

    刘岑将敬亭颐迎进军帐,挪动着沙盘,给他讲解局势。

    “今下江东各路厢军十五万,虢州军八万,燕云十六州置军六万,拢共二十九万。不用理会八万陇西军,杨思邈的心全栓在杨太妃与清河县主身上,无心恋战。成璟也不会下场淌这趟浑水。他新妇刚出月子,家里乱成一团,哪有空操心邓州的事。陇西军未得官家懿旨,不得擅自出兵营救,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陇西紧邻西夏,若擅自调兵,党项人定会趁机而入。党项人有异动,辽国那边也会跟着动。我们的计划是速战速决,年前打赢胜仗,让将士们过个好年,所以还是不要惊动西夏与辽比较好。”

    言讫,掇来条杌子示意敬亭颐坐下。

    刘岑并未察觉出敬亭颐的心不在焉,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邓州是块穷乡僻壤,只有一座陡峭狭窄的清濛山打掩护。山野无草无马,不要紧,粮食与马匹军械,我们自己备好。唯一的利处是地势易守难攻,届时想尽一切办法,要把禁军引到这座清濛山。清濛山入口窄,他们进不去太多人。于他们而言,这几日是逆风,不利作战。他们的劣势是我们的优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事俱备,只待我军一招重击。”

    敬亭颐澹然地噢了声,“所以,要怎么把禁军引到清濛山里呢?我们知道的事,他们也知道。我军竭力把禁军引到清濛山,禁军也会竭力把我军引到青平关。青平关那处的地势对禁军有利,对我军不利。所以我猜,他们会在青平关设下重重埋伏,将我军引至青平关后,瓮中捉鳖。”

    刘岑皱着眉,“禁军十五万,听官家差遣。而我军八万,数量上敌不过人家,所以要从战略入手。再说,虢州军日夜操练,耍得了长枪,骑得了骏马。禁军呢,一个比一个白胖,臃肿无能。他们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我们才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作战经验比他们丰富。所以就算一方人多,一方人少,也不必惧怕。”

    两军作战,光靠莽劲,只会伤亡惨重。战略为重,其余次之。事到如今,只能借鉴先人的智慧了。

    刘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头敬亭颐仍旧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淪茶。

    他慢悠悠地刮着茶沫子,“哼哧哼哧”的声音听得刘岑紧皱眉头,“看样子,你是心里有计了?”

    敬亭颐应声说是,“父亲,我给您讲个故事。”话落,旋即说起北魏孝文帝迁都这件事。

    “当年孝文帝拓跋宏不顾朝臣阻拦,极力推行汉化。从迁都洛阳开始,一步步扩大改革范围,到最后完全汉化,甚至把鲜卑都改革没了。孝文帝深知迁都不易,所以想出奇招对付顽固的文武大臣。他领百万大军与文武大臣南下,鲜卑人嚜,不适应南方诸境,苦于南下征途。那时大家正好走到洛阳城,孝文帝体谅军队与朝臣,允许大家在洛阳休整几日。不过几日后要重新出发,继续南下汉化。停过脚,尝过休整的甜头,大家哪里愿意继续南下,继续接受更多的汉化改革。所以该出发时,大家极力阻拦。”

    “孝文帝给出两个选择:要么迁都洛阳,要么继续南下。实际上,大家想要的是第三种选择:取消汉化改革。摆在眼前的两种选择都非大家所愿,但天子之意不可违,大家只能选迁都洛阳。局势不利,但可以使计,迂回地达到目的。”

    刘岑深觉有理,“所以你的意思是……”

    “折中。”敬亭颐说道,“既然禁军不愿入清濛山,我军不能去青平关,不如使计折中。清濛山与青平关中间,隔着一道川口江。川口江的江水较别处暖,深冬不结冰。我们先派精兵猛攻,将禁军杀得连连后退。这时给出两个选择:要么江上对战,要么眼睁睁看着我军踏破青平关。渡江战役我军经验丰富,加之风向有利,届时再使点阴招,定能将禁军打得落花流水。”

    听及此番话,刘岑兀突突的心才落了下来。先前他总怕敬亭颐耽于情爱,为一个公主抛弃家国。如今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想是胸有成竹罢。

    接着敬亭颐又献出几出阴招,更是叫刘岑听得眼眸一亮。

    这个儿子没白养。

    刘岑假意咳几声,开口感慨道:“万万没想到,你竟肯在两军对战上面使阴招。我还以为,哪怕交战,你也会固执地坚持文人那一套。”

    敬亭颐回道:“这是父亲的偏见。”

    刘岑意味深长地噢了声,继而问出那个隐秘又尖锐的话头。

    “事成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公主?”

    敬亭颐当然知道刘岑在试探他,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我的私事。”

    无论是将浮云卿当作收获来的俘虏,还是放她自由,又或是让她做皇后,他怎么对待浮云卿,从始至终都是他的私事。言外之意,是嫌刘岑的手伸得太长。

    话音甫落,刘岑刚落下的心,此刻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闹得他心里难受。

    后来敬亭颐挪动着沙盘里的地标,继续讲着他的看法。怔愣出神,心不在焉的,换成了刘岑。

    刘岑的目光停在沙盘里,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眼前不断重演着那段久远又鲜活的记忆。

    某年某日,他带着敬亭颐到京城办事。那次正好遇上浮云卿,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专心致志地啃着炊饼。

    他要独自赴约见人,于是将敬亭颐一人撇下。回来后,他躲在假山后面,看见浮云卿递给敬亭颐一张炊饼。

    那是他第一次见敬亭颐笑得这么开心。或许从那时起,这段孽缘就结下了。

    如今,他只盼望敬亭颐爱她不要多于爱国。

    第110章 一百一十:前奏

    ◎只要及时赶到。◎

    后来俩人又商议着更为详细的策略, 再踱出军帐,已是酉中。邓州比京城的天黑得早,将士们举宴助威, 一切事宜都备好后,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刘师门将两捧火把揌进墙里, 霎时主座附近被照得无比明亮。敬亭颐与刘岑先落座,接着落座的是几位有头有脸的将领,将领后是坐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大家围着篝火堆,聊得热火朝天, 半点不觉得冷。

    刘师门一手操持今晚的宴会。战帖已经下好, 明早两军对战。所以今晚这场宴,是为无数即将奔赴战场浴血厮杀的勇士而办。战前紧张气氛蔓延, 大家说了半晌话,就不再开口了,一齐睁着明亮的眼眸, 期待菜肴登场。

    刘师门掖手朝敬亭颐与刘岑躬了躬身, “主家,今晚的重头菜是烤全羊与炙牛肉。这个时候,尝膳官已经在试毒囖,您且稍等片刻。”

    所谓尝膳官,是历朝历代在禁中里,给御膳试毒的人。厨子盛好菜肴,尝膳官先用银针试毒,再亲自品尝。品尝过菜肴后, 尝膳官人还活着, 大气不喘一口, 才能证明膳食的安全。今晚大家相聚, 原本不需尝膳官出场。只是这约莫是打仗前用的最后一餐,就怕心思歹毒的小人动了邪念,在菜肴里下毒。

    事出有因,无非厚非。敬亭颐低垂着眉眼,手里把玩着夜光杯。夜光杯慢悠悠地转,杯壁散发着暗淡的幽光,时而折射在桌面,时而折射在脚边。

    见敬亭颐始终没个回应,刘师门又朝刘岑一人躬了躬身,听刘岑开口说道:“一年十二月,每月月中十五,都是亲朋家人团聚的好时日。十二月十五过去了,怎么始终不见你那几个儿子的身影呢?”

    刘师门有六个儿子,有的参军,有的耕田,有的做死士,平时各司其职,每逢十五,都要聚一聚。今年最后一个月,大家却罕见地没来齐。刘师门回道:“小底的其他儿子之前都回来看过小底了,唯独小儿子刘英成没回来。”

    话头拐到刘守成身上,刘岑旋即说明白了,“噢,你这话倒是提醒我囖。英成这小子,先前一直待在虢州庄里。他是按照死士的标准培养的,那时找不到机会进城。前几日趁京城混乱,我叫他潜入公主府,好好守死士的本分。”又将目光转到敬亭颐身上,“英成在你手底下做事,怎么这次没把他带出来呢?”

    敬亭颐转杯的动作一滞,沾染霜雪的眼睫眨了眨,投下一片阴影。火把照着他的手,而他的脸庞隐匿在黑暗里,神色晦暗不明。

    敬亭颐没有演戏的兴致,实话实说。

    “杀了。”

    这两个字说得轻飘,却在刘岑与刘师门心里投下一块沉石。

    刘岑神色焦急,“‘杀了’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谁杀了,自杀还是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