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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蔡蝶可以出院的日子,郑清昱一个人跑上跑下把手续办完了,流程不陌生,倒不是她在临床工作期间熟悉的。以前她是指导病人,老郑住院那次,郑清昱才真正经历体会到人生一次病可以麻烦到什么程度。病来如山倒,没有人会不怕死,只能寄希望于专业人员,那种忐忑焦虑。医生有医生的忙法,病患也有病患的苦衷,各自经历一遍对方,彼此怨气会小很多。 医院最近频繁就现代医患关系展开座谈,医务部重点工作全在这上面,早在上个月就被规培生吐槽医师节重视程度不够,怎么人家护士节就又是蛋糕又是时令水果,他们有护理部,医生也有医务部啊。 教学部因此又接收到上面指令——加强对实习生、研究生的思想教育工作。 郑清昱也由自己工作联想到这些,和老郑去超市采购晚餐食材的时候提了一嘴,父女俩其实很少聊到这些,用老郑自己的话,他一个卖馄饨的,哪里懂什么医,作为父母能做的,就是无条件支持女儿的工作,关心照顾她的生活。 当初郑清昱调去教学部,老郑和蔡蝶私心是开心的,都松了口气。一开始他们就不希望郑清昱太辛苦,再溺爱一点,其实他们的女儿读不了书都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回家帮他们卖馄饨,当老板收钱就行,这样还能在他们身边。天知道蔡蝶当初多害怕郑清昱在东北念书被北方大汉拐走永远留在那边了,他们宝贝女儿这么优秀漂亮。 “不过什么会这段时间和你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了吧?你妈这边有我,你出去散散心,放松一下,这两年,我和你妈排队病倒,心里可歉疚了。”老郑不知不觉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偏偏转身去选萝卜,不肯看郑清昱,声带发颤。 郑清昱和推车一起停下来等他,等老郑转过来放东西的时候,说:“我能骂您吗?” 老郑一怔,一时不知所措,郑清昱弯腰替他把萝卜摆正,淡淡开口:“你和你老婆,从小到大一直和我说,不管我做什么决定,永远要以自己想法为重,不用顾虑你们,不要觉得没有按照你们的意愿就愧疚,哪怕我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家里还有你们。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大差不差的话,郑清昱也是第一次当着老郑的面复述,老郑知道她那股倔劲上来了,外人都觉得郑清昱是安静乖顺的小孩,其实她有自己古怪的脾气,犟起来,他们夫妻俩都束手无策。 “真真……” “你们怎么就不懂,从我的角度出发,你们在我这里,也不需要愧疚,我当然也永远爱你们。我已经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早就有能力把你们倾注在我身上的全部感情和行动回赠给你们。” 郑清昱是冷冰冰的愤怒,甚至眼圈都没红,老郑忽然心疼得不行,急忙安抚她:“爸错了,以后都不会说这样的话,其实你妈倒不会这样想,是我一时死脑筋了。” “这个时候你都不忘给你老婆说话……”郑清昱雨一阵晴一阵,又变成撒娇的口吻,也不管老郑,自己往前逛,突然开始点菜:“我要吃土豆,你就只记得妈妈的萝卜。” 老郑拿这个女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无奈摇摇头,急忙跟上去,仔细挑选,忽然感慨:“你结婚以后,家里都很少炒土豆了,你妈本来也就不爱吃。” 郑清昱不会挑,心不在焉做个样子,一阵沉默后,说:“那以后我经常回家,家里常备土豆好不好,反正这东西也不容易坏。” “这有什么不好的,一开始成锋忙,你不就天天往家跑?” 郑清昱散散应了声:“是啊,妈那时候嫌我烦,我还和她吵来着,明明她自己说家门永远为我敞开。” “你妈是怕你被人在背后嘀咕,成锋会有意见,误会我们其实不想让你嫁过去。后来你不怎么回家了,你妈半夜睡不着还念叨。” 郑清昱捻了捻指尖的土,小声说:“如果他这点都要计较,我也不会和他结婚。” “是啊,你也知道一开始,我不是很同意,可后来发现这孩子真不错,做爸爸的都这样,女婿有没有身份钱都是次要,主要是对你好。”郑清昱恋家,厉成锋包括他家里面从来没有就这点为难过郑清昱,一到重要节日,厉成锋都是陪郑清昱来这边过,就算他有应酬,也会亲自送郑清昱回家。 老郑和蔡蝶有时候都会忍不住在亲戚面前炫耀自己招到了个顶好的女婿。 中途,郑清昱接了通电话,时间有点久,老郑把单买了,郑清昱才过来。 “梁意意要结婚了。”郑清昱分担一袋,顺便叫车,厉成锋有想过给老郑蔡蝶配个司机,他们不愿意。 “噢,你大学舍友?”老郑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想起去年那个芮敏结婚,莫名兴奋,“这样你们宿舍是不是全都结婚了?” 这个点超市全是吃饱饭被老人带出来的小朋友,吵吵闹闹,郑清昱很谨慎,医务部有个同事邻居家的老人就是走路上被小孩撞倒,当时没什么事,可没几天人就没了。 了解越多,越容易紧张,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医者走出自己的专业领域,很大程度是无法自医的。 “我记得她就是滨城人,毕业也留在家乡了吧?那她结婚,你们这些同学天南海北的,不是要去滨城?”老郑觉得梁意意这婚结的时机挺对的,正好让郑清昱出去转一转,也不用纠结去哪里了,故地重游,老同学聚会是最开心的,老郑深有体会,只不过到他们这个年纪,都聚不动了,还有好多人,突然就没了,人越来越少。 郑清昱看透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啊,她说给我们订机票,嫌发消息都慢,直接打电话来。” 婚礼的确是有些仓促,因为是奉子成婚,就在一礼拜之后,如果要订机票,现在就要开始统计人数协调了。 不过郑清昱没明确给她答复,老郑听后有些生气,“郑清昱,你不是休假吗?难道还要呆在家里,你也不怕发霉了。” 郑清昱向来是家里情绪最稳定的人,耐心解释:“我的假期没定下来,本来是确定了的,可另一个老师家里有事,也要请假,总不能没人干活。” 听到这个说法,老郑心境渐渐平复,自言自语,“这样啊,以前你在临床,暑假是轮流休,休回去还要替这个那个顶班,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心里挺想不明白,医院多招几个人就会揭不开锅? 对此郑清昱早给过他们解释,教学医院,有实习生、研究生免费的劳动力,一批批牛马毫无间隙顶上去,根本不需要多余耗费成本。 郑清昱没立马答应下来,梁意意也没任何不开心,只是叹气,体谅“打工人”的难处。换作以前,她肯定早嚷嚷“郑清昱你冷血你无情我要和你绝交”。 “401现在只有你一个有可能来。” 郑清昱听到电话那头笔头沙沙声,稍纵即逝。记录完,梁意意主动和她交代情况,“401我只邀请了你和小雪,小雪那个公司,大年初一能放假都不错了。反正你尽快给我答复吧,虽然我知道你不差一张机票,可我就是想兑现当年的话,等结婚给你们付路费。包机是没可能了。” 两天后,郑清昱在走完请假流程后第一时间给梁意意打电话,对方也没有太兴奋,“小雪也说能来,她辞职了。” 交接好全部工作,郑清昱直接换了张电话卡,开始两个礼拜的假期。前两天,蔡蝶看她一天到晚窝在家里,追剧入迷,和老郑私下里推搡对方去试探口风,都生怕她会躺到婚礼才出门,那不是浪费时间嘛。 可就在老郑敌不过老婆要出动时,第三天,惊喜发现郑清昱开始收拾行李了,她瞥一眼鬼鬼祟祟的老郑,继续干自己的事,“我今晚走。”瞥一眼蔡蝶受惊的样子,补充一句,“说走就走的旅行,不会太累。” “你怎么现在才和我们说?去哪儿啊?” 郑清昱沉默,继续手里动作,和小时候嫌家长烦就假装听不见的样子一模一样。 蔡蝶捂捂胸口,看一眼心事重重的老头,知道指望不上他,不自觉走过去上手,闲不住,“你别给我去什么深山老林就行,不过就你那小胆,料你也不敢。每天打视频,想想家里还有两个老弱病残。” 这回,郑清昱笑:“我怎么听你这意思,是故意暗示我别走呢?” 郑清昱机票什么早定好了,蔡蝶还一时接受不了女儿要突然出去旅行了,可又不好多说什么。 好巧不巧,厉成锋父母这时候从老家上来,他们不知道自己儿子出国,只好联系郑清昱。这种情况,老郑和蔡蝶肯定要招待亲家的,唯一被难为的是郑清昱,蔡蝶骨子里还是有传统意识,想到自己百年之后的事去了,现在人家是不敢欺负自己家姑娘,可谁说得准谁先走,万一她和老郑没了,人家活得好好的,就没人给真真撑腰了,这种时候,蔡蝶是想不到厉成锋的。 她这个人,只信任自己。 “乖,你自己出去还是和谁?改签晚一天出发行不?差价让你爸给你报销。” 郑清昱什么表情都没有,很坚决,“我自己,今晚走。” 自己女儿什么脾气,蔡蝶老郑再了解不过,而且其实打心底觉得对面人家招呼不打一声就过来是怪讨人嫌的。 人到之前,郑清昱就自己出发了,厉成锋电话进来的时候,航班已经启程。 蔡蝶接到了女婿电话。 “妈,真是不好意思,如果不方便,您和爸不用忙活的,我订个包厢,让司机把你们都接过去。” 厉成锋有表示,蔡蝶心里小小的不悦消失很快,甚至有些自满,拿起姿态来,“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真真也不在家,四个老的总比我们两老要热闹,你忙工作,不用操心我们。” 厉成锋只确定了一件事,郑清昱不会和他们吃这顿晚饭。 可她电话关机。直到电话挂断,厉成锋面无表情凝视着玻璃镜中的自己,吐出口浊气,脑袋发涨,后知后觉忍到青筋暴起。 直到现在,他才认清自己,并不是他不在乎这么多刻板的教条,只因为成为他妻子这个身份的人是郑清昱,所以他无条件认同她的一切行为。其实那晚的通话不是他们第一次就此问题的交谈,可厉成锋发现这一次,他父母千里迢迢来到台城,她缺席接待,他有种无助的愤怒。 也许她只是认为没必要,她已经和他离婚了,这是客观存在事实,厉成锋再了解不过,郑清昱其实拥有一个自我到冷漠的人格。 可两人明明说好,在双方父母面前,一切照旧。 厉成锋难以界定自己是反感她单方面“毁约”,还是隐隐惊惶于她不屑继续伪装的洒脱。 他甚至开始怀疑,老郑蔡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他们也会这么纵容自己的女儿吗? 但其实,他们就是这样的父母,厉成锋知道,郑清昱的家庭,一开始就不是打心眼里接受他。他们对他的固有印象,是初中不求上进、形象不算良好的商贩儿子,哪怕十几年后他拥有了一切,蔡蝶依旧觉得他浑身上下是暴发户气质,教养、学识,为人处世的很多细节,不是后天有几个臭钱就能供养起来的。 郑家人三年明里暗里在厉成锋面前展现出的优越感,像一束火光凿碎石头,厉成锋清醒过来,骨子里被刻意忽视的卑怯拔地而起。 他想他开始记恨郑清昱了。 * 这一趟来滨城,陈嘉效主要任务是考察,此次出行,团队的人听到陈嘉效会一点俄语,这才知道他本科是在这边上的,念的就是汽车工程。现任英国BI豪华汽车公司业务高级副总裁的陈嘉效,是企业创办以来最年轻的高级管理层成员,早年在ubc获得的MBA学位,加上他母亲已经定居温哥华,所以之前大家都以为陈嘉效是纯正海归来着。 预计一周的外出行程,已经过去大半,不过昨晚他的团队突然接到通知,从滨城离开要马不停蹄赶去和英国那边派来的高层在南城碰头。 北国风光,这个时候的滨城早是萧瑟冷肃的意境,一群南方人难掩兴奋。从工厂视察结束回到酒店已经十点多了,一伙人饥肠辘辘,不想吃安排好的酒店餐,年轻人精力充沛,组织夜出觅食,顺便去K歌放松。思来想去,还是邀请了陈嘉效,一群小姑娘司马昭之心,上司是年轻英俊还未婚的男人,很难有人在企业生存几年不渴望做下一个陈莉莉。 以让陈嘉效对这边熟悉,让他做导游为理由闹的,还算合情合理。这一回,陈嘉效没拒绝。大家都有些意外,更加确定这招好用,工作时间之外的陈嘉效,原来不过也是个有颗故地重游之心的平凡学子。 底下人更加好奇了,猜测他在这里发生过不少故事,美好的大学时光,他们不信陈嘉效也像现在这么寡欲冷酷。 收拾一番过后再从酒店出来,风更凛冽,妖魔过境一般,比南方要开阔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们总算体会到为什么传说北方没有夜生活。 有人想打退堂鼓,因为实在太冷,她们低估了这边的气温,穿得实在太省布料。 陈嘉效摸出根烟,淡淡开口,“这边其实也是有夜生活的,难得来一趟,我认为值得体验。” 他整个人在清浮夜色里,偏头点烟,眉头微微蹙起,红色火焰映在那张干净冷淡的皮囊上,短发被风搅松了。 老大发话,众人停止议论,瞬间打鸡血,好像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乐意去跳。 一群男的,就在楼下等女同志上楼换衣服,陈嘉效陪着,毫无架子,但其实也没人敢上前和他搭话,又耐不住寒风,都钻回酒店大厅,只有几个吸烟的还在外面。陈嘉效身上还是白日那身,深蓝西装、白衬衫,多了件黑大衣而已,像门口那颗白蜡的倒影,笔挺、稳重,又单薄冷清。 透过玻璃,男同志心底默默哀叹,同样是男人。 有年资长的女员工安慰他们,“你结婚了有两千金,别人还羡慕你呢。”而陈嘉效这种人,高如神祗,看似什么都能轻易拥有,实际上被人真心以待是奢望,自然,也别奢望他会有心。 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的男人,肉眼可见的孤独感又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各方面压力,加上陈嘉效本身就是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实际上越是看起来淡欲的男人,私底下越是玩得花又狂野。 这是共识。 很多年没感受过这股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暴露在外的肌肤几乎要失去知觉,浑身上下只有气道是火热的,陈嘉效正要点第二支,晃眼看到对面商业大楼下一个纤秀背影,棕色大衣,高筒靴,发尾微卷,站在黑暗的橱窗外,像渴望布娃娃的小女孩。 可实际上,郑清昱没有任何欲望。 简直辜负上帝赋予她近乎完美的种种一切。 除却她淡漠的人格,那种不在意一切的不为所动,时常让人抓狂,怀疑她是不是心理有隐蔽缺陷。 世界上也许真有心灵感应的说法,可如果这样,也应该允许巧合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