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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

    “揍他!打死这个怪物!”

    所谓文明,不过是深冬时分,遍布荒原的干枯野草。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爆裂燃烧,化成了人性之恶的熊熊大火。

    一拳、一脚;两拳、两脚;很多拳,很多脚。

    所谓暴行,不过是盛夏时节,突如其来的漂泊暴雨。起初几滴雨珠,却随着狂风雷电,终成无情肆虐鞭挞的狂暴。

    我就像个沙袋,被叫嚣疯狂的孩子们,踢来踹去。就连孤儿院里最瘦小木讷的几个孩子,都“嗷嗷”嘶吼着,眼中迸射猛兽才有的凶光,对我拳打脚踢。

    我已经痛得麻木,勉强睁开红肿的双眼,央求地望着那个女孩。

    她,依然笑得很甜,蹦蹦跳跳拍着手:“抠出他的眼睛。谁叫他平时都不看我!抠!抠!你们喜欢我么?喜欢就抠啊!”

    这群野兽,短暂地停顿沉默。随即,疯了般探出爪子,插向我的眼窝。

    那晚,如果没有那位路过的阿姨。我可能已经瞎了,或者,死了……

    真得变成孤魂野鬼,怨气不散,游荡在孤儿院,把“孤儿院闹鬼”的传闻变成了现实。

    为了孤儿院的声誉和捐赠者们慷慨的腰包,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没有任何人得到惩罚。那个女孩,依然在众人的羡慕目光和祝福话语中,坐上豪车,成了真正的公主。

    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半个月。那位年轻的阿姨,日夜不休地照顾我。每当她用药物擦拭我的伤口时,总会附在我的耳边,心疼地重复一句话:“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伤愈后,院方出资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彻底消除了有可能出现的不良影响。那位年轻阿姨,也就成了我无比感激的一段回忆。

    虽然,时间久远,我渐渐忘记了她的样子。却仍然记得,她靠近我擦拭伤口时,温温柔柔的味道和那句心疼的话语。

    高中毕业,即将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我故地重游,回到阔别多年的孤儿院。

    十几年过去了,院长阿姨已然老去,额头稀疏的枯白乱发悬挂着两颗浑浊暗淡的眼睛,嘴角像是承受不住满脸细细密密皱纹的重量,弯成向下巴耷拉的圆弧。唯有听到我的来意,是向孤儿院捐赠,眼珠间或一轮,迸射出多年前那抹贪婪和市侩的光芒。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略有难过。虽然我戴了遮挡红瞳的黑色美瞳,长成身高一米八九的小伙子,身材、相貌、气质和孩童时截然不同,但我依然希望她能从面部轮廓依稀认出我。

    可怜又可悲的“希望被认可的自我存在感”。

    从高一时,我陆陆续续在几个文字论坛发些小文章,居然被某个杂志社的女编辑发现,觉得我特别适合写凶杀、暴力、血腥题材的暗黑类小说。从未受到过尊重的我备受鼓舞,试写了几篇都发表了,便成了杂志社的特约供稿作者,稿费颇为可观,每年的收入也有个二三十万。

    虽说比上不足,比下倒也有的是余。当然,这些显示在银行消费短信里的阿拉伯数字,带给我更多的是自信和安全感。

    仅仅十万元的捐赠,就让院长阿姨恨不得把我当菩萨供在孤儿院的正门大厅里。又碎碎念“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像您这样年少有为又有爱心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许多商家来捐赠其实就是为了做广告,送几箱牛奶几箱方便面,拍了合影就走人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天天吃不饱穿不暖”,林林总总,诸如此类。

    情至深处,院长阿姨凹陷的眼眶甚至滚滚淌落浑浊的泪珠。演技之精湛,表情之丰富,让我这孤儿院生活数年,对其深有了解的见证者,都深深动容。

    为了彰显这些年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成就,她还特地邀请我去荣誉室参观,一一介绍照片墙上那些历年来,从孤儿院走出的优秀孩子们。虽然在我看来,那间屋子的格局,倒是与供奉死人牌位的祠堂颇有几分相似。

    当然,热情如她,在我暗示口渴时,忙不迭地跑出去,带回一瓶价格不菲的国外矿泉水,还是冰镇的。

    临别时,院长阿姨亲自把我送到门口,千恩万谢,佝偻着本就不直的腰板深深鞠躬,活脱脱像个问号,依依不舍地目送我离去。

    我也牢牢记住了,和她闲聊时所得知的某件事。

    在临街小卖部,我买了一包烟,一瓶酒。深深吸了一口烟,剧咳不止;仰脖喝了一口酒,肺都快咳出来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根烟、第一瓶酒,也是之后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换过的某个牌子香烟、白酒。

    一口烟就一口酒,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架飞机在被电线分割的天空若隐若现,哑然失笑。

    人生,真得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巧合。

    呵呵……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前文提到,和月饼喝酒闲聊,他说起那个音乐系学贝斯姓张的女孩,我没有接话茬,只是默默灌了一杯酒。

    月饼这种不喜风月女色的性格,记错了女孩的姓氏。

    她不姓张,姓刘,是我们同一级的新生;学的不是吉他,而是贝斯。

    那时,我的瞳孔还是红色,平时嫌麻烦懒得带美瞳,就用墨镜遮挡。同学们觉得我太装模作样,极少与我来往。我本就不擅交际,更是乐得清静,独来独往倒也舒服。

    反而是学校的女生们,对身材高大、戴着墨镜、不苟言笑、消费阔绰的我颇感兴趣。阴差阳错,开学才一个多月,我居然成了女生们心仪的新生二选。

    首选,必然是月无华。

    当然,我对此,无动于衷。

    因为,十二年了,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浑身冷汗的惊醒,耳边仍然萦绕着梦中那甜甜的童声——“抠他的眼睛!抠啊!抠!”

    有段日子,食堂因为学生们频频吃出红烧苍蝇、清蒸蟑螂被曝光到了网络,停业进行卫生整顿。

    学生们倒也乐得出校下馆子。一时间,学校临街饭店人满为患、好不热闹,盆满钵满赚了个痛快。以至于我暗暗腹诽,这苍蝇、蟑螂怕不是饭店老板和学校食堂的厨子整得一出“罗生门”吧?

    清晰记得那个中午,我们在饭店偶遇。她微微仰头,晶亮的眼睛很纠结地扫过菜单,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和米饭,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斯斯文文地小口吃着。

    我点了满满一桌菜,要几瓶酒,准备自斟自饮大半个下午。一来悠闲自在;二来避免谁和我拼桌,“吧唧”着嘴吃相难看,怠慢了酒兴。

    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妖艳女生,估计是她的同班同学,围着几盘大鱼大肉,和她一桌稀里哗啦地吃得满嘴油光,浑然不顾人血般鲜艳的口红掺杂着肉汁鱼汤,黏在嘴角的腌臜恶心。

    那几个女生故意吃得很夸张,咋咋呼呼和她开着看似善意却十分恶毒的玩笑,她低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轻轻地夹起一筷白米,送入嘴里慢慢嚼咽。

    我的心,疼了一下。

    这个衣着普通却很干净,容貌清丽却不媚俗的女孩,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蜷缩在孤儿院角落,孤独自卑的自己。

    所以,当我邀请她共进午餐时,那几个妖艳女生张成“o”字形状的嘴巴和她尴尬、怯怯躲闪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的事情,怎么说呢?

    十八九岁的爱情,没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没有工作还贷的压力,没有异地相恋的猜疑,没有情侣头像的虚荣。

    只是在刹那机缘,时间刚好的时候彼此出现,于是简单快乐地牵着手,以为可以一直走到天荒地老。却只是多年以后午夜的朋友圈里,一段压抑哀伤的文字感悟、一篇痴恋落泪的文章转发、一首淡淡悲愁的民谣链接。

    她是个干净爱笑的女孩,家里很穷,和母亲一起生活,养着一条狗。她喜欢听我讲述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经历,认真地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南晓楼,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呢。”

    我为她,学会了摄影、学会了烹饪、学会唱民谣。如此,我就能用相机记录她每一个美丽的瞬间,满足地吃着我做的饭,听我唱的歌。

    我为她,学会了,很多很多……

    虽然她穿上了限量版球鞋,戴上了经典款的手表,用着四千多块钱的木梳,成了女生们嫉妒、羡慕、议论的焦点……

    依然,眼神干净,笑容很甜。

    纯纯的美好,在她生日那晚,戛然而止。

    在我们初识的小饭馆,我送了她一份生日礼物,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

    然后,我抽着烟等着她打开木盒,幸福温暖的笑容在嘴角凝固,渐渐扭曲成无意识地抽搐。

    我没有戴墨镜,当她惊恐地抬头,直勾勾盯着我时,左手撑开眼皮,右手摘下黑色美瞳。

    露出,原本的,如复仇火焰般赤红的,双瞳。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可是整整十二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指着眼睛柔声微笑,“仔细看看,是不是比在孤儿院的时候,更红?”

    她足足瞪了我三四分钟,爆发出野兽被猎人射中,濒死时凄惨的尖叫,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门而出。

    满街,回荡着她凄厉的嘶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呵,哪样?都这时候了,还在演戏。

    我守着满桌子的酒菜,慢悠悠地自斟自饮。眼泪,滴在菜里,落在酒里,“吧嗒”在桌上。

    形状像颗心,味道很苦涩——我突然惊觉,我是真得很喜欢她!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件事,我们会相爱一辈子吧?

    木盒里,是我趁着孤儿院长帮我拿矿泉水时,在荣誉室偷走的她的照片。

    我和孤儿院长闲聊时,装作无意地询问,得知了她的名字和近况。连老天都在帮我完成这个复仇计划,我们居然考上了本市同一所大学。

    我摸出手机,删除了那条收藏好几年的本市新闻:“我市最著名的房地产大亨负债破产,跳楼身亡。”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很多,醉了。

    我的童年,结束了;我的青春,结束了;我的罪恶,开始了。

    这件事,我没有和月饼谈及,以至于他至今不懂,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孩子,我却不懂珍惜。他甚至觉得,那个女孩对我情深意重,因为分手选择了退学,再无音信。

    懂我的,可能只有那位素未谋面却很尊重的女编辑——

    “南晓楼,你做的事情,没有错。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第204章 往事如烟(四)

    书归正传——

    “很多年前,当我被族人用这枚钻心钉刺入脊椎……没人在乎我几乎痛死,都在兴奋地讨论——做为蛊器的我,还能承受多少蛊毒时,”燕子凄然惨笑,款款走上石台,附身贴着我的耳朵,柔声低语,“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她的声音,柔柔糯糯,如同初春第一缕暖风,温柔地滑进耳朵,唤醒了被寒冬冰封的故人情怀;又好似初晨第一道阳光,劈开阴暗小巷,温暖了醉卧街头的浪子心绪。

    我心神一荡,倦意似潮水涌来,只觉得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在燕子的呢喃软语中沉沉睡去更美妙的事情么?

    就在我眼皮越来越沉重,即将闭合的时候,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丝晴明从心底蔓延而出,化成无数冰冷尖刺,扎得全身生疼!

    这句话!

    为什么?

    这么熟悉!

    “你……”我失声惊呼,牙齿“咯咯”碰撞,恐惧地转头瞪着燕子,“你……你……”

    “哈哈……”燕子媚笑着扭腰跃起,长发如西湖断桥那蓬乌油伞,缠绕着千百年来,江南烟雨化不开的一抹风情,“我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半仰着头,视线里是燕子宛如飞天壁画里的仙子,身姿曼妙地跳下石台,莞尔一笑:“我是在孤儿院保护南晓楼的阿姨;我是指引南晓楼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无话不谈的编辑姐姐;我是和月无华、南晓楼在大学一年级并肩作战的哪娜;我是在南晓楼在湖边偶遇的钓鱼老人;我是蛊惑幻族陶氏现身的操纵者;教会徐勇健蛊术的那个人;我是孔亮的恩公;我是化成人狐与月无华相认的姐姐……”

    我半张着嘴,震惊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娇媚的容颜好似川剧变脸,幻化成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视觉的混乱,使我浑似大醉,脑袋昏沉沉地“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只有那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我是”,如同厉鬼嘶嚎,在耳边撕扯挣扎。而那一句句“我是”,给我带来极度恐惧的同时,又使萦绕心头许久的种种谜团,豁然开朗!

    忽然,燕子的俏脸不再变化,慢慢笼上一层淡淡的哀伤,微微仰头,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落;“我是……失去孩子的母亲。”

    静了,静了,安静了。

    燕子如同雕像,默然而立,泪流不止。陈木利紧紧贴着岩壁,恐惧地注视着燕子背影。我大口喘着气,竭力控制狂躁地心跳,使劲甩头才不至于脑神经被洪水决堤般的信息量冲断。

    然而,我根本控制不住狂突乱跳的思维,以及透彻骨髓的屈辱。

    我以为属于自己的人生,居然是被别人暗中操纵的一生!我以为自己拥有的好运气、天赋、刻骨铭心的温情,居然是看似机缘巧合的精心布局。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南晓楼?不,我不是南晓楼!我的人生,根本不属于我!我只是她在游戏里设定一个角色,按照早已编好的程序,看似自由实则被操纵地通关这款游戏。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