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無限

    

柔情無限



    這下大出我所料,我差點都忘了自己頭上有個頭箍,原來是隻兔耳,這下真的百口莫辯了,我當下羞得兩頰飛紅,臉上一熱,垂頭不語。媽媽見我害羞,也不窮追猛打,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快點讓我給我上廁所吧,忍不住了。」我聽後即與子瑜讓開,好等媽媽進去。

    關上門後,我二人面面相覷,也不敢離開半步,只站在門外等她出來發落。不消一會,洗手間門打開,媽媽見我二人怔怔站在門外,不禁一笑,「你們怎麼在這裡當門神?」我們也不知她在說笑還是別的,只好低頭不語。媽媽見我們神色有異,怕打擾了我們的情趣,即打個呵欠,道:「我去睡覺了,老了,你們當我不在就可以。」說罷即逕回房間,砰一聲把門關好。我和子瑜更是不解,不知她是何用意,但又不好出言相問。

    「別想太多了。」子瑜首先言道。

    「嗯,我送你下去吧。」我說。

    「誰說我要走了。」他笑道,「送我回你的房間吧。」

    「都這麼晚了,你不回去嗎?」

    「一天半天而已,何況明天是星期天。」

    「這好像不太好。」我低聲道。

    「不到你說不好!」說著一手抱了我到房間去了。臨回睡房之時,我隱約聽到媽媽房中傳來一下笑聲,也不知是錯覺還是甚麼。

    回得房中,但見窗戶開著,今早子瑜掀開了簾子,一直也沒記得要關,如今天色已暗,掛著一隻明亮的玉盤,想來與子瑜聊電話那夜,外邊還只是一道月牙,今天卻已經變得圓圓的,如果我和子瑜也可以像明月般永遠團圓一起,我就心滿意足。

    我打開房間角落的檯燈,光線並不明亮,只照亮了房間一隅,足夠看得見五指,其餘的地方還是被黑暗包圍。晚風輕拂我臉,我即伸手把窗關上,旁邊的子瑜卻道:「別關上,月光好美。」

    我含笑答應,其實我本來也不打算拉上簾子。把窗子關上後,子瑜忽然伸手脫去衣衫,想必又想要與我交歡,我倒也沒所謂,即打趣道:「又來?你也不累?」

    「累就肯定不累,不過今晚我不想。」我又是一驚,那麼他幹麼要留下過夜,而今又脫掉衣衫。

    「有沒有睡衣?」他問。

    「有也是女裝笨蛋!」我笑道。

    「能穿就好,先拿來吧,」我拿他沒法,即從抽屜裡拿出睡衣給他換過,衣上都是滿滿的布甸狗圖案,是的,我很喜歡布甸狗。

    「嘩,也太可愛了。」他說。

    我一邊替他把睡服穿上,把鈕子逐夥扣好,一邊說道:「可愛才跟你配,你又不是英俊瀟洒那類型。」

    他也不介意我的話,反而說道:「如果以後都有你替我穿衣服就好。」

    「你有手有腳,我才沒空每天幫你穿衣服。,」我羞怯的說。

    「我也是說說而已,」一邊伸手摸著我正在上鈕扣的手,然後把頭緩緩靠下,在我手背輕吻了一下。

    月光正落在我的手上,把這剎那照得像是黑白電影的鏡頭,光影錯落,無意中拼上一幅絕美的圖畫。吻罷子瑜又回復笑臉,整個人攤倒在床上,我換上睡衣,也就睡在他身旁,一同賞月。不知怎的,今天的月光好像特別明亮。

    「好美。」他讚嘆。

    「嗯。」我點點頭,一邊征征看著窗外月色。

    「我說你好美,也不害羞。」他笑說。

    原來他又是要戲弄我,我感覺臉上一熱,幸好燈光微弱,否則要被他看到我害羞的樣子,我急道:「你不解情趣的你。」

    他聽後也不反駁,卻伸手把我摟住,說道:「你覺不覺得我們好幸福?」

    我不明他意思,問道:「怎麼突然說這個?」事實上我周旋在他與林Sir之間實是苦不堪言,只是他沒察覺,看來他還是不懂我的心阿。

    「人家說月宮上住了個女子,」

    「我知啊,嫦娥誰人不知道,但又不是中秋節。」

    「當年嫦娥偷了后羿的不死藥,之後就奔上了月宮,你說啊,一個女人在月亮上面,除了一隻玉兔陪著她以外,她就甚麼都沒有了,」

    「不是啊,還有吳剛,」我忙道,畢竟我是教中文科的,對典故還算有認識。這吳剛是被罰在月宮伐樹的,也就順理成章與嫦娥作伴。

    「當然不是,嫦娥心裡面喜歡的是后羿,有吳剛陪她又有甚麼用,跟自己心愛的人天地相隔,自己還吃了不老藥不會死,但是后羿呢,沒有不死藥還是會老死,從此兩人分開,嫦娥獨守月宮,你說寂不寂寞?我說啊,這個世界最苦就是相思之苦,所以後來有詩寫: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神話你都信。」我說。

    「神話是假,但詩是真。所以你想一下,我們兩個可以這樣抱著一起睡,你說是不是已經好幸福?」

    「我哪會不知道,我是教中文的!」我抬頭看看他的臉,只見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月光。

    「李商隱的情詩真是一流。」他嘆道。

    「好就是好,不過太嬌情,沒有半點大將之風。」

    「所以才說你這個人才是最不解風情。」

    「有甚麼關係?」

    「李商隱的情詩是寫給她老婆的妹妹,那種想愛不能愛的心情,你到底明不明白?有些愛情是世俗所不能接受。」他帶點自憐地道。他這麼一說我開始明白他的用意。

    「你在哪裡聽回來的,我都不知道他寫的是偷情詩。」我笑道。

    「我沒騙你的,不過詩這回事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它永遠不只一種解法,可以隨便你去聯想,所謂詩無達詁就是這個意思,董仲舒本來說詩經,不過其實千年以來的詩句也不一樣,不都沒有一成不變的解法,尤其係李商隱這麼晦澀的詩,每一首都寫成一件藝術品,但是真正拿來解,好像又怎麼解都解不通,但同時又怎麼解都可以,詩人寫的時候腦裡在想甚麼,恐怕也就只有詩人自己才知道。」

    「不就是嘛,所以說詩這回事是很個人的,我不喜歡李商隱就是不喜歡,好像我記得紅樓夢裡面寫,黛玉也說不喜歡李商隱的詩,但是你偏偏又喜歡黛玉,不過說起來也奇怪,他們兩個都是這麼愛浪漫,為甚麼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會是不喜歡李商隱的詩?」

    「你覺得呢?」他問。

    「我也沒研究,我說是讀書的時候被逼看過一次而已,然後就沒再看過了,四大名著我最喜歡三國演義,很古怪是吧?女孩子喜歡看這種書,所以我這個人就是不會溫柔,做老師就最適合。」

    「但我覺得你好溫柔,」他說,害得一陣紅潮掠過我臉,他也沒有留意,仍是凝神看著窗外的月光,口裡續道:「這個問題我也有想過,為甚麼黛玉為人這麼浪漫這麼愛傷春悲秋,竟然會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呢?沒道理。不過當我認真看第二次紅樓夢的時候,終於想通了一點點,我記得有一回講黛玉教香菱寫詩,她好像說過一首詩最重要的是立意,就算詞藻一般,立意夠深就一樣可以是好詩。你看看李商隱的詩,每一首都看得不明不白,黛玉又怎會喜歡,你說對不對?」

    「又挺有道理。」我點頭。

    「不過當然還有很多種解釋,紅樓夢最有趣就是留下了好多謎團,不然怎麼會變成一門紅學。唉,不過最可惜就是到了八十回就沒有了,後四十回是其他人續的書,我看了兩回就看不下去了。有時想起,或者這叫缺憾美。」

    「缺憾美?」我有點不解,不是事情完美才是好的嗎?

    「有時就是這樣才好,有多一點想像的餘地,想像裡永遠都是美好的。」我又想到我們的關係去了,只好敷衍點點頭,心裡卻想像我們將來會否有遺憾,是否有遺憾才是完美。

    「不過作為一個讀者當然是想看到作者親筆的結局。」他續道。

    我回過神來,問道:「你這麼有研究,有沒有想過將來去寫寫書,過過作家癮?」

    「有是有,不過自娛就好了,在香港賣文字不值錢。」

    「怎麼會?」我問,「很到人寫到發財了。」

    他臉如死灰,悵然的道:「好多年前或許是,當年金庸在新晚報副刊寫連載小說,後來自立門戶,創立明報,壓卷第一部就是射鵰英雄傳,前前後後三十年,寫了十四部作品,今天我想單是版稅都過億了。」

    「那你就以作偶像,朝著他的方向去做。」我鼓勵他。

    「查先生學識豐富,文筆精煉,就是多給我五十年我都及不上他一半,這點已經不用說,但是我有時會想,如果他晚一百年出生會怎樣?當年他讀書的時候,正逢日本侵華,他本身是淅江人,日本人打到,學校要搬,他就隨著學校走,由淅江北部走到南部,遊走好多地方,見聞漸廣,一個江湖的概念慢慢在他心中形成,之後才寫得出這麼好的武俠小說。如果遲生五十年,天下太平,沒經過苦難,錦江山色全部都被人夷平了,淨下的只有購物商場,高樓大廈,和智能電話,可能他就會是一個浙江的富二代,每天在家裡吃喝玩樂。中國文壇就好像一潭死水,問題不是出於水裡面的植物和魚,而是水質本身就有問題。所有事情都追求現代化,結果是怎樣?不就是拋棄了自己的文化,令到國家裡面再沒有半點舊時代的痕跡,他們說這些叫繁榮,我卻只看到枯竭,不只是城市的枯萎,還是一代人靈感的乾涸。所以你看,已經很久沒有一個寫得好的華文作家了,因為環境都不同了。現在寫得好的大多都在台灣,不過就不是太對我的口味。」

    「但是香港也有好多新晉作家出版,你可以試試投稿。」我說。

    「時代不同了,沒人喜歡拿起一本書來看,買書的更加少,讀者對文字的要求亦不高,市面上充斥好多濫竽充數的作品,就算有好的作者,沒有好的讀者也是沒用,作者也要吃飯,自然一切都是市場主導,作者只會寫能賣錢的書。」

    「你又來裝清高。」我打趣道。

    「是的,人就是追求高雅,而不是低俗的。不過其實就算你願意向市場妥協,都不代表你就有機會。」

    「甚麼意思?」我又有點不解。

    「就是有時就算你想玩也不到你來玩。」他說。

    「我相信有本事總有一天會有人賞識的。」我仍是鼓勵他不要洩氣。

    「嗯,」他點一點頭,「我都不相信世界上有懷才不遇這回事,整天埋怨沒人賞識其實不過是庸才給自己的藉口,」

    「你知道就好,還不用心上課。」我笑道。

    「但是生存在香港這個世道,是你就算有人賞識也沒用,所以啊,文字都是用來消閒一下就好,賺錢?想也別想。再說,中文學太好也無用,有時間多讀兩本英文更好。」

    「那你也不是沒有道理      但你不要氣餒,希望在明天,無論你將來大了想怎樣,我都會支持你。」我說。

    「嗯,謝謝你。」他說。

    「我覺得你好不同。」我忽然說。

    「甚麼好不同?」他笑道。

    「跟其他學生比。」

    「當然了,」他笑個不停,「其他學生怎可以睡在你床上。」不知怎的,這次我不氣他,反而有點悲傷。他見我不答話,說道:「好了,我不說話了,我們睡覺吧,好嗎?」

    「我想多看一會月光。」我說,心裡想著那日只能透過電話隔空在夜裡伴著他,今天卻能依偎在側,心裡實在捨不得就此睡去。

    「你這間房賞月真是一流。」他道。

    「以前古人看到月光腦裡面總是泛起愁思,我開始覺得我們真的好幸福。」

    「是啊,其實好多詩都有寫月亮,好像      」他正要說下去,卻被我打斷。

    「殊,很掃興的你,又說這些。」他聽後搔搔腦袋,也就住口不說,靜靜陪我觀月。

    「子瑜,」

    「嗯?」

    「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你身邊,你看著月亮會不會想起我?」

    「不會。」

    「為甚麼啊?」他真是不解風情。

    「因為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聽後我只感柔情無限,也不再多說,只是伏在他胸口與他一同賞月,也不知過了多久,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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