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你心悦我
第三十章 你心悦我
施主 无心和尚的声音沾染着不易察觉的压抑与隐忍,他似乎不想让素和青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想要开口叫她离开,却在说出施主二字之后就紧紧抿唇,不知是情难自禁说不出更多话来,不想叫自己发出太过羞耻的声响,还是话刚说了个开头就反悔,反倒是希望她可以留下来。 素和青安静地注视着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长叹一声设下结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天地之间只余他们二人。 她知道无心和尚这般模样叫外人见了又会生出多少风波,不管是为了无心还是为了自己,这件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她立在床前,矮下身子,注视着无心为欲|火灼烧的面容。 无心大师,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不必拘谨,也不必恐慌,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无心和尚听了这话,一下子仰起头来,双眸红遍,眼角似有泪光欲落不落。他不知是想到了何处,非但没有因为这话放松,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无心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 施主,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分明忍耐到了极限,可他还是说不出一句重话,仍是请求她的意见。 素和青浅笑一下,右手有意无意间,搭在了他胸前袈裟处。就这么一层不薄不厚的袈裟,将两个人的体温紧密相连,一个热如烈火,一个冰凉如玉。无心想要再向她靠近一些,却又拼尽全力地克制住。然而,脑海里喧嚣着的声响几欲震碎他的耳膜,想要抱住她,想要和她多说会儿话,想要和她 还可以做什么? 无心和尚不知道了。 素和青挑起了无心的下巴,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无心不愧是一名得道高僧,哪怕是在那样浓烈的情潮之下,他的双眸中依然清澈见底、不带一点浑浊。 无心大师,这可是我的房间,怎么好叫我这个主人走呢? 素和青好像是故意和他抬起了杠,可无心耻于说出自己身体的异样,挣扎着要从床上站起来,嘴里还说道: 是、是贫僧的错,贫僧这就离开 一拉一扯之间,二人又纠缠到了一处。 无心和尚站也站不利索,脚如踩在云端般绵软,浑身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他与她之间距离如此之近,就连呼吸都仿佛搅在一处、难舍难分。 施主,施主,我 素和青不再与他开玩笑,从乾坤袋中拿出一瓶丹药,将他扶起,靠在墙边,语带怜惜地说道: 张嘴。 无心意识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眼前人是谁。 她的话,他愿意听的。 素和青为他喂下半瓶清心丹,见他神思清明些许,义正词严地说道: 无心大师,这次是空空玩过了火,好在没有造成什么后果,还望您宽宏大量不要责怪于她。 无心哽咽了一下,那清心丹只稍稍降了他的火气,但作用委实有限,可他又不想让素和青继续担心下去,也就没有说破。他微微阖上双目,虽未饮酒,却似酩酊,半醉半醒一般,对着素和青问道: 施主就是要与我说这些? 素和青一听,撩开下摆,坐在床上,与无心对面而坐。只是可惜无心和尚并未睁眼,看不到她此刻既戏谑又无奈的表情。 既然无心大师不喜欢听这些,那不如我来问些别的? 这个状态之下的无心要比平常的他乖上许多,虽然他在素和青面前一直都很温柔,但是这时的他却同时呈现出两种矛盾的叫人既想保护、又想摧毁的气质。 有时候,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可是,素和青并不赞同这一点。 虽然在和无心和尚交往的过程中,她是动过些微的杂念,可是她无法以药之名行猥亵之事。再多的借口终归是借口,很多事就算外人不明白,局内人总不会不明白。她只将色空空弄出来的这一出闹剧当作是上天给她的一次考验,并不希望与无心和尚之间多出这么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风流账来。 施主想要问什么? 她的双手轻覆上他的眼皮,掌心处传来睫毛的颤栗。 无心大师,怎么最近总躲着我? 记忆中,无心也曾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无心却不像她一样巧舌如簧,而是攀上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从自己的眼睛上挪开,他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深褐色的房梁,头向后仰枕在她的双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认认真真的委屈感。 施主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 素和青咧嘴笑了一下,看来这无心和尚也不傻嘛,听得出上次她说的不过是托辞。于是,她想了想还是回道: 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便是要听实话的意思。 无心和尚却兀自纠结了半晌,吞吞吐吐的,没说出几个字来。也许是剧烈的羞耻,或者是极度的无措,无心和尚胸中平复下去没有多久的火焰再度蹿起,这把火一路从他的身上烧到了眼睛里,他的眼角红艳艳的,马上要哭出来一般。 只要一见到施主,我总会想做些奇怪的事。 他不再自称贫僧,却还固执地叫她施主。这相差无几的称谓却在他与她之间砌上一堵墙,她在墙的外围打马经过,不经意间惹下风月无边,他却在墙内自囚于牢笼之中,任由她一寸寸攻城略地,就此沦陷而不自知。 哦?是什么奇怪的事? 素和青心跳如常,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无心却咬紧牙关,无声地流起泪来。 他不想再说下去,他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强撑着说出: 施主,贫僧这就离开,我就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了,但他也知道那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事。如果只他一人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对她暗自惦念,而她全然不知他的欲念与失控也就罢了,他可以躲到见不到她的地方,他可以一人承受所有心魔,可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这般丑态。 他会吓到她吗? 还是会觉得他恶心? 比起现看到她憎恶与不齿的眼神,他宁愿这辈子再也不见她。 所以,他要躲着她。 可她还是在他最最渴望她的时候来到他眼前。 恍若神迹一般。 无心和尚强行迈开几步,可色空空的药下得很重,那半瓶清心丹的效力很快散去,熟悉的燥热再次席卷全身,叫他有一种撕裂自己的冲动。素和青小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出几步摇摇欲坠,皱着眉头又将人搀住。无心的个子本比她要高上一些,因着体力流失的缘故,驯顺地窝在她怀中,小腿还瘫在地上,骨头抽空了般无力。他知道自己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扪心自问,这并非全然是色空空的错。 实际上,在昏迷醒来到再见素和青的这一小段时间之中,无心和尚尚且有那么一两次离开的机会。 可他没有离开,而是默然等待。 至于在等待些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 他似乎在等身后的这个怀抱,他似乎在等一场永不消逝的梦。 可她来了,他却想逃。 无心,你好傻。 无心烧得脑子都要糊涂了,他想要反驳自己不傻,可又觉得他这模样说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就在他半明半寐之间,有什么柔软而又温暖的东西触上他的脸颊。无心颤抖着眼睫,睁开双目,双眸中犹带细微的闪光,他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似是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是她,吻去了他的泪水。 和尚,你心悦我。 素和青的声线起伏没有任何变化,她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而不在乎她戳破这层纱之后二人关系走向如何,也对你心悦我这件事别无他想。 就像她对他根本无意一般。 无心不想再想下去,他的心魔愈发严重,耳边的喧嚣此起彼伏,可他像是在逞强,犹然不肯放弃他那毫无必要的坚持,声音比冬夜里第一片从天际飘落的雪花还要轻、还要柔。 他问: 那又如何? 是,我心悦你,那又如何? 二十几年来,他从没出过大慈悲殿,刚一下山就遇到她。 在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之前,在他还没有长出一颗真正的心脏之前,在他还在这苦厄的人间与阿鼻地狱中游走之间,他的灵魂比他的身体更早一步给出了答案。 是,他心悦她,那又如何? 素和青没有说话,将他的袈裟拢好,二人叠坐在地上,她敞开双臂,熨帖温存。从她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光滑的头顶与九个圆润的戒疤。 真不知道他的光头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素和青这厢还在神游天际,无心却又重复说道: 施主,我心悦你,那又如何?喜欢施主的人不知凡几,贫僧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几近呢喃,可是两个人离得过于近,素和青听得一字不漏。她有点儿恶趣味地想着,反正无心现在神智不清,就摸一下应该没事儿吧? 素和青悄悄将手放在了无心头上,无心虽然僵了一瞬,可极为迅速地舒缓下来,没有叫她看出自己因头顶上传来的酥麻之感接近失态的窘迫。 无心,你又在说傻话,哪里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成?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招人喜欢。门中师长天天督促她学习,一帮师弟师妹还要她操心,师兄师姐里不叫人省心的也不少,还有那个色空空也挺能折腾的。她整日不是修炼就是除妖,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完成任务可以回家,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闲事。 无心却垂下头来,清瘦的脊背与她的身前构造成一个微妙的弧度,少年心性的幼稚与青涩终于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那个什么小师兄,不就很喜欢施主么? 语中酸意之明显,不管是听的人还是说的人,反应过来俱是一惊。 无心懊恼地将头埋进臂弯,多说多错,他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素和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满头雾水地解释着: 这怎么可能呢?无心你是不是想多了?小师兄他这几日总爱缠着我,不过是嫌我碍眼 嫌你碍眼,所以要日日缠着你。 素和青自己都发现了不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施主,你出去一下,好吗? 良久,无心和尚这样说道。 素和青站起身来,小心将他挪到床边,给他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她刚想要转身离开,却又迟迟没有动作。 她见无心一直将头埋进双臂,还以为是她将话挑明他一时难以接受,可他毕竟是大慈悲殿的住持,又修行佛法十余年,心理总不该如此脆弱才是。 素和青定定去瞧他头顶的九枚戒疤,那是很小时候点上的,现下已看不出任何破损的痕迹,仿佛就像是天生长出来的胎记一般。 他就是天生的佛子。 素和青摸上了无心和尚的下巴,他的脸孔在她的带引下缓缓升起,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这红色比之前更深、更艳,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无心和尚有一副去修佛都会叫人觉得可惜的皮相。 无心,你这是怎么了?刚喂你的清心丹难道没用吗? 素和青不知道自己无意识间又戳中了他另一件心事,无心大幅度地摇着头,却死死咬住了下唇,不想再说下去。然而,在她的波光粼粼的目光之中,无心还是卸下了所有防备,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战斗,她还没有决定踏上战场,他就已经弃甲而降。 施主,我还是很想,和你做那些奇怪的事。 浪花裹挟着潮水从大海深处而来,浓黑的海面上盖满如银月色,而在伪装平静的大海之中,无数漩涡打着卷儿层层升腾,随时准备吞噬过往的航行者,没有一颗星星可以照亮这片海域,在狂风与暴雨之中就连月亮也黯然失色。 这是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