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紫禁之巅

    穆师姐，此番前去妖界，辛苦了。

    素和青一收到穆师姐从妖界返回的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她目不斜视地向穆阑星道谢，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妖异男子。

    阿青师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辛苦，不辛苦！我在妖界打得可开心啦！

    穆阑星一人打遍妖界十二城，十二城城主尽弃甲俯首，打到最后一座城池的时候，守将祈刀与她大战三天三夜，最后心悦诚服地奉她为主，跟着她从妖界来到人间。

    素和青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妖将祈刀，他深蓝色的眼睛中只有穆阑星一人，背上背着一把大得怪异的妖刀，上面流动的煞气有如实质般骇人。

    穆师姐能够收服这样的妖怪，不管怎么说都是狠人一个。

    穆师姐，那你探听到的情报可是真的？

    穆阑星一指祈刀说道：

    那当然都是真的啦！这不还给你带回来个妖界的嘛？你还有什么事情想要问直接问他就是了，我可是要练剑去了！沈师姐呢？路尘尘呢？我得找他们拿点儿丹药吃吃！阿青师妹，我们什么时候回蜀山呀？出发之前，你告诉师姐一声，我先找他们了啊，回聊！

    穆阑星叽里咕噜地说完一大串话，风风火火地跑开了。祈刀的目光直到穆阑星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转向素和青，他一副不欲多说，漠然说道：

    你要问什么？

    素和青摸了摸下巴，略带审视地打量着祈刀。穆师姐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对这妖将并不上心的样子，可她清楚要是穆师姐当真对祈刀半点好感也无的话，她早就将人一剑扎透，根本不可能允许他留在自己身边，还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同门。她没想过穆阑星会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也不知道蜀山那边对人妖相恋是什么态度。

    咳。

    你喜欢穆师姐？

    祈刀一愣，坦然承认道：

    那又如何？

    祈刀说这话时候的语气与神态让她想起了无心和尚，他也是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喜欢，又理所当然地问她：那又如何？

    好像，他喜欢她的事与她无关。

    素和青识趣地没有再提此事，而是又与祈刀确认了几个问题，他看起来不太好相与的样子，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叫素和青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还有什么要问吗？

    素和青渐渐梳理出一条脉络，将她手中的线索串联起来，拼凑成一个不堪且残酷的真相。她礼貌地向祈刀道了谢，好心指点了他几句穆师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祈刀也没想到素和青会告诉他这些，不太自然地说了声多谢就转身去找穆阑星了。

    素和青一人一剑瞬移到皇宫之中，百里无霁早就等候于此，看到她突然出现也毫不意外，她满面春风地说道：

    素和仙子，别来无恙？

    素和青的脸上阴云密布，山雨欲来般眼神不善。自从穿越进游戏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此汹涌的情绪，极度的愤怒几乎要摧毁她的神经，可她看起来却是出奇地镇静，似乎百里无霁这般作态对她来说丝毫没有影响。

    人皇果然是好心智、好计谋、好手段。

    素和青一连说了百里无霁三个好字，百里无霁则像是没有听出她的讽刺一般，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她的称赞，笑着回道：

    多谢素和仙子夸奖。

    素和青玩不惯这些虚与委蛇的伎俩，她冷眼看向百里无霁，将她已经确认的全部事实娓娓道来。

    多年之前，狐妖李舒怀奉妖王相不同之命为祸人间。

    百里无霁无谓地说道：

    素和仙子说这些闲事什么？朕比不得素和仙子仙寿永昌，没有几百年的活头，还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处理，实在是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素和青先前不敢肯定关于百里无霁的猜测，又是看在无霜师弟的面子上，才一直对百里无霁客客气气。可现在她手上掌握了充足的证据，这次又是为了对峙而来，本来就要撕破脸，也就再也没什么好顾忌。她抽出自己的仙剑，唰地一下抵在百里无霁肩头，面容冷肃地说道：

    人皇，听我继续说下去。

    百里无霁浑不在意地转头看了眼离她的脸不过数寸的剑锋，捧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有恃无恐地笑了一声，说道：

    素和仙子还真是好大的脾气。

    素和青唯有冷笑，继续说了下去：

    可这李舒怀空有妖力，却没脑子。他信了妖王的鬼话，错认了前世的恩人，还没怎么样就把一颗心都赔了进去，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人间的皇帝。

    百里无霁眼睛闪烁了几下，气定神闲地看着素和青，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狐妖李舒怀背叛妖王相不同之后，一心一意地为人皇做事。妖王相不同本想要亲自诛杀这个叛变的手下，但是却因为妖界内乱四起，相不同无暇处理叛徒，只是将原来派给李舒怀的手下撤了回去。

    百里无霁一只手支撑着头部，斜斜地看向素和青，了然地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舒怀后来出出进进都是一只妖，比不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来得威风。

    素和青没有理会，接着说道：

    后来，这人间的皇帝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要复活因病逝世的父母，便去求那狐妖想想法子。那狐妖找遍了妖界的典籍，终于找到了一个活挖人心的邪术。只要他凑齐九百九十九颗活生生的心脏，再佐以两位死者至亲的鲜血，他就可以为他心爱的人实现愿望。

    这就是当时师尊查出来的邪术内容。

    素和青那时候怀疑大皇子百里无霄根本就不是失踪，而是被百里无霁囚禁起来放血，而百里无霜就是她下一个目标，匆忙之下并未摸清李舒怀的实力就拉着无心和尚进宫救人，却没想到与无心和尚撞见百里无霁与李舒怀的好事，再加上色空空的好心，这才有了昨日种种。

    百里无霁难得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素和仙子，这你又何必苛责于朕？也许你也会有一个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想要他活下去的人呢？

    这就是承认了。

    也是，百里无霁稳坐九五至尊之位，万万人匍匐在她身前，她又有什么不敢认的？

    人皇，先皇先后与你的兄弟，同样是你的至亲骨肉，为何你愿意花那么大的代价让前者复活，又毫不在意后者的生命？难道你与大皇子和无霜师弟不和？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先皇先后知道他们的命是他们一个孩子杀了另两个孩子换来的，他们能安心活下去么？

    百里无霁伸出五根手指，放在素和青面前晃了晃。

    素和仙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五根指头尚且不一样长，朕又怎么可能不偏心呢？再说，朕如今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朕想要谁死谁就死，朕想要谁活谁就活！素和仙子没有体会过权力的滋味，自然不会懂得这其中的美妙。

    素和青却沉静地看了百里无霁片刻，将手中剑向外移了一寸，摇着头说：

    人皇，你我虽不是朋友，但也不必这样诓我。我知道人间在你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百姓之中更有不少人对你赞不绝口。你又何必说这种话？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知道百里无霁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但她是一名出色的政客，也是一位优秀的帝王。

    百里无霁轻嗤一声，没有回答素和青的问题，而是说道：

    素和青！你问我真正的目的？朕是一个皇帝！朕不过是在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太和三年的黄河水患的时候是谁治理的？是朕。永元六年的北境叛乱是谁平定的？是朕。西北六省的贪污舞弊案是谁揪出来的？是朕！

    可你知道吗？直到朕登基前三天，朝中仍有大臣上书建议恭迎大皇兄回朝！甚至还有人说哪怕是从蜀山把无霜接回来，都比朕这个理政十几年的皇太女来得好！他们做了什么啊？是朕兢兢业业了十几年啊！只因为他们是男人？就比朕这个女人来得尊贵？素和青！不是朕要杀大皇兄与三皇弟！是满朝文武要杀他们！是这个假惺惺说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的社会要杀他们！

    一个皇帝想要杀掉威胁皇权的人，难道是什么稀奇的事不成？扶苏是怎么死的？杨勇是谁杀的？李世民如何上位？历史上那么多人为了一个皇位，老子杀儿子，儿子杀老子，兄弟阋墙，血流成河。怎么？到了朕一个女皇帝，就要温良恭俭让了不成？那朕还配做一个皇帝吗？朕还能坐得稳这龙椅吗？

    素和青收回了手中长剑，与百里无霁两两相对，叹了一声，衷心地赞叹道：

    百里无霁，你是一个好皇帝。

    百里无霁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说道：

    多谢夸奖。

    素和青本是为了与她对峙而来，听了百里无霁这番话后，她却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这世上本就不只有对错。

    正如百里无霁所说，她只是做了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百里无霁见素和青不再与她刀剑相向，也就笑着对她说道：

    素和青，其实朕还是很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只可惜你我仙凡殊途，你终究无法全然理解朕。

    素和青强颜欢笑了下，没有否认她说的话，可也没有附和什么。

    她们二人不止是仙凡殊途，可素和青也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沉默以对。

    胸中块垒说尽，百里无霁只觉轻快，对素和青和颜悦色地说道：

    素和青，朕今日就姑且与你做半个时辰的朋友！你还看出了什么？不妨一并说了！

    百里无霁的父皇母后无望复活，又与兄弟反目，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坐拥万里河山，享受无边孤单。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吗？她先前觉得这素和仙子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因而对她冷嘲热讽，不曾想她竟能够理解自己，着实叫百里无霁心中惊喜。

    在这个万马齐喑的时代，百里无霁是多么孤独。

    素和青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讲述着这个关于狐妖的故事。

    李舒怀并不知道，你不单想起死回生，还借这狐妖的手除去了朝中所有与你意见相左的大臣，来巩固至高无上的王权。

    百里无霁微笑着看了素和青一眼，不怀好意地看向她的腰间。

    素和青啊素和青，你说得不错！真可惜啊，你的动作先朕一步，将舒怀的尸体早早收走。不然的话，朕还要吃了他的妖丹，让朕也长生不老呢！

    百里无霁说出自己的野望，双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如果不是她奈何不了自己的话，素和青知道她必定会痛下杀手，但是她还是在百里无霁晶亮的眼神中，继续说下去：

    仙客来的小二说京中冰块不知是哪个大户买走，他们连保鲜鱼类的冰都弄不到，只能给食客上味道欠佳的菜色。试问京城之中又有谁比你这个皇帝更大呢？那些冰是为了保存先皇与先皇后的尸身，只要李舒怀挖够了人心，他就会为你做法复活他们。

    百里无霁的眼中出现了混杂着惋惜和怀念的神色，她颇有些遗憾地说道：

    可惜舒怀本命为火，使不出冰系的法术。要不然，朕怎么会费那么大劲儿搜刮全城的冰，以至于在你面前露出破绽来？

    素和青定定看着百里无霁，心底泛起阵阵无奈来。

    那满是和平与希望的世界何时才能到来？

    百里无霁，我只不明白一件事。

    她在见到百里无霁后第一时间就对她起了疑心，秘密派遣穆阑星师姐前去妖界打探消息。等穆师姐传回在妖界收集到的情报以后，她稍加思索就将全部疑点串在一处，看破了这场荒唐闹剧背后的阴谋。

    百里无霁想起几年前偶尔几次在蜀山碰到素和青的时候，她总是在专心致志地修仙，很少会管旁的事。百里无霁也很奇怪素和青是怎么笼络人心的，好像她也没有做过什么，蜀山那群人就是喜欢围着她打转，就连她心爱的弟弟也最喜欢这个阿青师姐。

    往事如风。

    百里无霁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像是戴上了一层面具，摘也摘不下来似的。

    这倒是稀奇。朕还以为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怎么也有求教于人的一天？也罢。有什么想问的，请说吧。

    素和青没有闲心去管百里无霁那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而是虚心求教道：

    百里无霁，我真的不懂，你为何对修仙者有如此大的恶意？天下太平的时候我们老实呆在山中修炼，妖魔横行的时候我们下山替天行道。这对你这个人间的皇帝来说不也是好事一桩？你又为何叫那李舒怀伤我蜀山弟子，又为何与我们说话时句句带刺？

    百里无霁莫名其妙地看了素和青一眼，随即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朕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你问朕为何处处针对你们这群修仙者？难不成朕还要将手中权力双手奉上吗？难不成朕还要对你们人顶礼膜拜吗？

    百里无霁作为一名业务能力很突出的帝王自然知道如今修仙者在人间的声望有多么显赫。相较之下，她这个皇帝反倒是成了若有若无的人。

    她知道有些人的运气就是会好一些，但是她也难以收住自己的猜忌。这些修仙者享受着万民的敬仰与供奉，同时又有长生不老的能力。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蜀山拜师，可是蜀山那群伪君子只会说她的根骨不适合修仙，哪怕一次又一次地去求那个妙玄掌门也没用，他只会劝她安心做一个皇太女，继承她父皇的皇位。

    她实在是不明白了，怎么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差别就这么大？她那个没用的废物弟弟七八岁就拜进了修仙界第一大门派蜀山派的掌门门下，而她连最基本的练气期都过不了？

    真可惜，真是可惜。倘若那李舒怀再有些本事，她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不是不得不忍受眼前人的质问。

    她们，终究是殊途。

    虽然她的计划因为素和青一行人的出现只完成了一半儿，但百里无霁在民间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算下来她也没有吃亏。

    毕竟，她可是在世人的面前幡然悔悟，亲手杀了魅惑害人的狐妖呢！

    素和青，朕才真是不懂，你看破了真相又有何用？你当面质问于朕又有何用？是来卖弄你的聪明才智还是要来实现你的假仁假义，杀了朕这个罪魁祸首？

    百里无霁从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是人间所有人的主子，他们不过是她的奴才。

    主子要奴才去死，又有什么错呢？她还愿意装上一装，已经算是相当善良了。

    素和青，朕要提醒你一句，百里一族承蒙天命，治理人间多年，不是你一个蜀山弟子就能撼动得了的！何况，无霁弟弟他根本不通政治，无霄哥哥更是心不在此。你觉得朕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可是，这人间不会再有人能比朕更好地做这个皇帝了！朕劝你息事宁人，反正舒怀认了所有的罪，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素和青盯着百里无霁衣服上的五爪金龙，她知道百里无霁嘴硬，心里也是怕她真的动手杀人，否则的话，她也不会费这么一番口舌。

    然而，就像她所说的那样，素和青并不会轻易动她。她与她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素和青觉得百里无霁所作所为全都是错的。

    只是一点点小错而已，撼动不了她的帝王本色。

    百里无霁，不管你信或不信，我衷心祝愿你的帝王之业一帆风顺。

    百里无霁呵呵一笑，说道：

    谁稀罕一帆风顺？朕就是要做那只搅弄风云的手！

    素和青沉默一瞬，与百里无霁对视一眼，两人竟然同时笑了出来。

    素和青，朕也祝你仙途坦荡。

    素和青回了一句：

    仙途坦荡又有什么意思？我要做六界第一！

    说完，素和青御剑而行，只留百里无霁一人，在碧瓦红墙的宫阙之中大笑不已。

    素和青不出瞬息来到了京城郊外，她用了张符箓测出整个京城之中温度最低的地方，毫无意外地在这里看见了百里无霜。

    这是他父皇母后的葬身之处。

    阿青师姐，你来了。

    百里无霜不想让他的阿青师姐为他担心，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个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笑容，他怀中搂着一个骨架虽大却长得瘦弱的男人，正在给怀中人喂下仙丹。

    那男人的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正是他大皇兄百里无霄。

    百里无霄的手臂上有几条骇目的伤口，宽大的衣袍半遮半掩，看得人愈发触目惊心起来。

    无霜，不要难过。

    人世间有千万条路，他们只是不同路而已。

    素和青一走进来就感受到了这屋中的寒意，她从乾坤袋中拿出了三炷香和一个铜炉，摆在两具晶莹剔透的冰棺面前，诚心诚意地拜了三拜。

    两位长辈在上，受晚辈素和青一拜。蜀山门内云岫仙君座下弟子素和青在此发誓，从今往后将百里无霜视作我的亲生弟弟，不让任何人欺辱他、欺瞒他、伤害他。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日，我一定让无霜无忧无虑地走上修仙正途。

    她什么也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他的父母灵前，许下守护他的承诺。

    百里无霜怀中的男人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他实在是站不起身向素和青行礼，可他还是感激地说道：

    素和仙子，多谢你愿意照顾无霜。我这个大哥无能，既没有好好教导弟妹，也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说到底，若是能以我一人之血换父皇母后再世，我也是愿意的。可是，可是无霁那孩子她执念太深，若她得罪了素和仙子，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素和青不置可否地冲百里无霄点了点头，说道：

    无霄大哥，无霜师弟是你的亲弟弟，百里无霁是你的亲妹妹，我知道你很难在手心手背之间取舍，但是，百里无霁她心性过人，又是紫气加身，无霜他修仙数年，又有蜀山撑腰。这人间的天，很快就要变了。无霄大哥，你还是找处安全之所藏身，朝野之上要拿你做文章的人并不少。

    百里无霄惨笑一声，自是知道素和青话中深意，他深深一躬，不再言语。

    素和青拉过百里无霜的手，就像是以前无数次那样，放柔了声音，哄小孩子似的对他说道：

    无霜，我们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