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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着解脱的少年皇子更是痛悔至极,只恨不得时光倒转、回到半年之前阻止自个儿做出离宫出游的愚蠢决定。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能做到、什么也没能改变。 ──失去了肉体的他,连男人因强抑哀恸颤栗不休的肩背都无法触及,更遑论进一步的安慰? 而他的父皇,明明是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存在,此刻却只能微微颤抖着于书案前闭目而立,犹如大理寺堂前等候宣判的人犯一般静待着中军方面传回的消息。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 一个时辰后,主持搜索的将领才终于入账禀报,道清理战场的中军将士在北雁遗留的中军营账附近发现了疑似萧宸的遗骸。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寻获的仅仅是血肉模糊的部分尸块,若非少年自幼体弱、身量纤细,残躯又带着明显刑求过的痕迹,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也不会将遗骸的主人往那位少年皇子的身上猜。 听到这个消息时,萧琰便已竭力隐忍,整个人却仍控制不住地一阵踉跄;而出手相扶的萧宸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前倾的身躯就这么穿过自己徒劳无功的魂灵向前倾倒,直至抬手撑上桌案,才勉强支持住了摇摇欲坠的躯体。 帝王过于剧烈的反应让那名将领骇了一跳,有心请陛下务以龙体为重稍事休息,却给萧琰眼泛血丝、音声暗哑的一句「继续找」逼出了大帐……如此这般,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后,那名将领才带着一个沾染着血污的包袱神色铁青地重入营账,随即双膝落地、在帝王案前战战兢兢地将所持的物事双手奉了上。 此情、此景,便无需对方明言,帐中一人一魂也能猜得出包袱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可不论方寸大乱的少年皇子如何张口叫唤又或横身架挡,都没能阻止他的父皇颤抖着绕至案前解开包袱、低头看向了里头盛装的物事── 那是他的头颅。 萧宸重聚魂灵恢复意识时便已来到了父皇身畔,故还是直到此刻,才「有幸」见着了自己的部分遗骸。 ──许是经过了简单的清理,记忆里因刑求和日晒而纠结干荒的发丝如今已被梳理得齐整,脸上也没有丝毫土灰或血污;可那乌黑的眼圈、凹陷的面颊,和那双干荒迸裂的唇瓣,却仍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他死前曾禁受过的苦痛。 但此刻的萧宸,却已无暇去在意心底因此萌生的淡淡别扭感了。 因为父皇俊伟的面庞上静静淌下的两道热泪。 看着未曾瞑目的爱子一张清美端秀的容颜被折磨得彻底脱了形,神情间却没有丝毫怨愤;回想起北雁阵前、瘦骨嶙峋的少年浑身血污地被绑缚在木柱之上,却仍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恋地直直望着自己的景象,萧琰颤抖着双手捧起爱子遗骸,满腔的悲痛至此溃决,让他终是再难压抑地仰天嘶吼,怀抱着那颗至死都写着孺慕的头颅恸哭出了声。 可父皇终得宣泄出满腔哀痛的事实,却不仅没让一旁看着的萧宸就此放下心来,反倒还陷入了更深的惶恐无措之中。 ──那名双手奉上少年头颅的将领,亦同。 因为君王顶上转眼成白的青丝。 仅仅一瞬而已。 仅仅一瞬的光景,他那春秋鼎盛、未及不惑的父皇,便已在难抑悲痛的哀哭声中彻底白了头。 「宸儿……」 「朕的宸儿……」 父皇……父皇…… 不要难过、不要难过,父皇……都是宸儿不好…… 是宸儿不该如此天真、不该如此任性,是宸儿咎由自取,才会落到了如此境地…… 看着顷刻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的父皇,萧宸心下痛悔哀凄;却不论如何安慰倾诉,都无法给予他至亲至爱的父皇半点安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记忆里伟若天神的父皇因他的死而一夕白头,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凝沉如渊的眼眸在至深的哀痛之中,一点一点染上交杂着疯狂的丝丝恨意…… ──这场睽违了十八年的战争,让大昭上下如愿将多年来威胁北疆的强邻打了个半残;但理当大肆庆祝的胜利,却因萧宸的死与背后潜藏的阴谋而笼上了厚重的阴霾。 萧宸是元后嫡子、实实在在嫡长正朔,诞生之初便曾得萧琰「此子乃吾之麟儿」的赞语,虽因六岁时的那盘桂花糕而不得不绝了继承大位的念想,却仍改变不了他在诸皇子中相对尊贵的身分。尤其萧宸虽伤了身子,作为帝王掌中宝、心头肉的地位却是十数年如一日,真真当得上「圣宠不衰」四字,旁人纵然心下不屑,明面上对他也是绝不敢有半分轻慢的。 也正是因着如此,一年前萧宸病愈的消息传出之时,整个朝堂都有了不小的震荡。若非这位少年皇子多年来缠绵病榻、在政务上全无建树可言,只怕某些自诩简在帝心的忠臣,早就具表上书请封太子了。 但这位深得帝心的元后嫡子,却在离宫出游时遭人掳掠,最后以人质的身分于北雁阵前被君王亲手射杀。 以萧宸的敏感身分,就是受个风寒都可能扯出无数阴谋算计,更何况是这种明显透着蹊跷的杀局?也因此,听说萧琰因爱子亡故一夕白头之后,不论前朝后宫都心下惴惴,生怕被帝王的雷霆之怒所殃及。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班师回朝后,萧琰于朝会上所出的第一个旨意并不是彻查爱子辗转沦于敌手的真相,而是欲追封萧宸为太子、责令礼部拟定谥号与相关仪制。 人死为大,萧宸又是元后嫡子,死后追封个太子本也无可厚非。但萧琰未经朝议便直接下旨追封爱子,其后又数度驳回「哀」、「悼」等礼部拟定的中平之谥,以「故太子温良谦恭、敦睦笃孝,其质如珪璋,当尊殊号以昭有德」为由,责令礼部加以美谥……萧琰即位二十载,向来以英明睿智、虚怀纳谏的形象示人,如此专断独行之举尚是头一遭,虽干涉的仅仅是爱子死后的虚名,却仍因此于朝堂间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有人以为人死已矣,令其得享哀荣,未尝不是告慰生者──此处尤指萧琰──的一种方式,虽觉君王的专断有所不妥,但「其情可悯」;有人却抓住了萧宸一度沦为人质的污点,言其于社稷无功有过,平谥便已足够哀悯,缘何能颠倒是非尊以上谥? 但萧琰在位多年,往日不曾行乾纲独断之举,不过是他仍愿意听取这些臣下的意见而已。如今事涉爱子,心伤至深、且隐隐将朝臣视若寇雠的君王哪还有闲情逸致去维持这些可笑的表面功夫?当即于朝会上强行弹压了那些非议诋毁爱子的声浪,迫使礼部不得不屈于圣意、选择了保守但仍算美谥的「恭」字加为萧宸死后的尊号。 ──而这,却不过是他诸般行事作风改弦易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