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爹缺妈不缺心眼85 盛家人
盛实安小脸越涨越红,无法解释自己听到“结婚”就过敏,口不择言道:“就是说你!你们一个两个,都要去便宜臭男人!” 谢馥甯护短,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一顿打,“李钧安怎么了?李钧安怎么了?个子比你高,吃饭比你少,不买衣裳不做头发,比你省钱八百倍,有什么不好?” 盛实安被打得头发乱了裙子皱了,没本事打回去,只有本事反唇相讥,“你跟我好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我打麻将在行、说我买衣服好眼光、说我化了妆真漂亮,是李钧安插足,还要带你去天津,你俩欺负我!” 谢馥甯被盛实安传染未成年人的幼稚病,两人从床上打到床下,打翻台灯弄脏床单,半块蛋糕掉在地上被小狗抢去吃掉,打到楼下想起车喇叭的滴滴声,是陈嘉扬在催她下楼回家。 终于停战,盛实安爬起来整衣服,这才想起问:“她跟谁结婚?没听说过她有未婚夫啊。” 谢馥甯花容凌乱,一面弄头发一面道:“是她在国外读书时认识的,在国外教堂自己订的婚,金伯伯还没同意,所以不公开。那天晚上她才告诉我,说对方是上海人,家业不小,这次特地来帮忙,似乎是姓盛。哎,还没问过你,你到底姓什么?” 盛实安脸色发白,挣开缠脚的床单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窗边,做贼似的,用力拉上窗帘,又“啪”地拍灭台灯。 或许冥冥中真有巧合,盛实安杯弓蛇影拉上窗帘的时候,盛雩安就在窗下十几米外。陈嘉扬是在这夜头一次见到盛雩安——更巧的是他只见到了盛雩安。不过这是后话。 郑寄岚这人素来不见外,敷衍宾客比做主人的更尽心,将李小姐送上车,送到巷口又回来,带新结识的人来见陈嘉扬,“这位就是陈先生。” 陈嘉扬靠着车门等盛实安磨蹭,手里夹着烟,目光随香烟青雾一同向上,看那扇昏黄的窗,对来拍马屁的爱搭不理。他都不觉得尴尬,郑寄岚更不尴尬,自说自话地介绍:“这位是金小姐的未婚夫,来接金小姐回府的,凑巧碰到,来打个招呼。” 那人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到他眼前,声线深沉而文雅,“久仰。盛雩安。” 原来如此。楼上房间的灯倏地灭了,陈嘉扬收回目光,借唇间香烟明亮的橘色光点将这人的面孔一寸寸打量进眼睛。 同父所出,多少有些相似,病态的苍白、细鼻梁、眼角上挑带来的迷茫困倦神态,长在盛实安脸上是慵懒骄矜的美人相,长在盛雩安脸上也凭空捏造出了二分俊美的阴郁。 盛家人都长得像,也正因相似而彼此蚕食,陈嘉扬始终记得童年时常观赏到盛家人如出一辙的笑:唇角推起颊肉与眼角细纹,笑意不达眼底,只与下眼睑一触即分。与这些人相比,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唐林苑实在是个异数。 他伸出手与对方浅浅交握,盛雩安涵养极佳地铺开开场白,又说:“陈先生要走了?那不如将来我登门拜访,再共商合作事宜。” 陈嘉扬一颔首,似笑非笑,“万分荣幸。我等着。” 原来盛雩安与金家有这般联系,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等着。 陈嘉扬靠着车门站得松闲,因此有二分痞气,仿似小混混在看人抄家,看得兴致盎然。盛雩安在此中觉出微妙的玩味,微微皱眉,好在金小姐的司机恰在这时迎出来,为未来姑爷殷勤带路。 盛雩安颔首,抬步跟上,高大身影淹没进人群中,陈嘉扬抽完小半支烟,碾灭烟头,拢起风衣领进门上楼。 人都在前厅,这里黑洞洞的,他在楼梯转角处敲敲栏杆,“下来吧。” 盛实安从楼上蹑手蹑脚跑下来,越跑越快,最后鞋跟一滑,裙角飞起,小炮仗似的径直扑进他怀中,仰起脸问:“……怎么会是他?”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遍寻无果的因由就在眼皮子底下。金家不肯轻易承认的准姑爷要想在北平站稳脚跟,必得将在沪产业拿来做出名望势力,其中最快的自然是靠银行运作,而那些野心最大的人物无一不侧目打量踩着黑白两道的陈嘉扬。盛雩安大约一早便琢磨上了陈嘉扬的关系,又恐盛实安在其中挡路,略一打听,原来多年未见的十三妹妹已经长了本事又失宠——因此有了后头的事。 陈嘉扬把寄生公主盛实安抱回家,叫人备出新茶新酒,等盛雩安登门拜访,却始终没有等来,期间盛雩安的老底被他摸了个底掉。 弱水金阁(民国1V1)86看戏 86看戏 盛家财产最终在盛雩安与四妹七妹的运筹帷幄下尽数归与三房所有,盛氏实业越做越大。一切都如此得意,久居人下的三房扬眉吐气,一度兄友妹恭母慈子孝,变数却也同样始于两位妹妹——盛雩安对妹妹和母亲管理严格,三太太病逝后,七小姐与顽固的哥哥大吵几架,趁盛雩安前往法兰西,一口气吃空了大笔资金,跟苦恋数年的同性恋人卷款走人,再也不受任何管教;七小姐有样学样,跟第二任丈夫拿一笔钱做基金,越滚越大,抽出几分利息献给三哥感谢多年照拂,骗得三哥以为七妹终于懂事,也追加了不小的一笔,当作主人的奖赏,夫妻俩不像四姐贪心,见好就收,当夜上了渡轮前往夏威夷,再也没回来。 上头的人离心离德,底下的人有样学样,盛氏实业就此被挖出一个大口子,虽不至于倒闭,却也不复往日风光,做事束手束脚。盛雩安这次北上的原因见仁见智,总之陈嘉扬不信他只是为了帮金之璃。 再见盛雩安,是在新人辈出的芙庆楼,时间已过了七天。警察厅长新捧的角儿正是被令从雪压了多年的小花旦,乍得大人物青眼,于是烟视媚行,粉妆未卸行头半脱,就坐在厅长大腿上要酒喝。 一群人喝彩起哄,闹得颇不像样,文小蓝不像那小花旦会来事儿,是个如假包换的老实孩子,被人摸了好几把,面红耳赤,忙往后躲,目光求救地满场找熟人,奈何熟人只有陈嘉扬一个。 陈嘉扬今天听戏听得专心,偶而搭理人,也只是稍微侧脸,听凑上去的人在他耳朵边小声说近来又有什么事想求陈先生,接钢笔时抬头,冷淡的目光巧合地碰上她的脸,非但连她的笑话都不看,甚至可能压根没认出她是谁。 文小蓝没办法,猫着腰想出门去,被厅长妻弟拽住腰拉过去要亲嘴儿,“跑什么?!过来倒酒!” 她说谎功夫见长,看见自己手里执着酒壶,忙说:“空了!我去要酒!” 用屁股顶开门,直楞楞往后退,正撞上一副胸膛,回头看去,只见外头是两个人,正往这包间里走,她撞上的是个高大的青年,忙道对不住。 一句话的工夫,包间里的人看见包间外的客人,都静了静,彼此互递眼神,忙掐烟整衣裳,唯有陈嘉扬低头给人写支票签字,头都没抬。 被文小蓝撞了一怀的青年几不可察地动了半步,避开她裸露的胳膊腿,开口道:“没事。” 声线低沉而冷,莫名熟悉。 陈嘉扬写完龙飞凤舞的一撇,盖上笔帽,抬头看去,果然是盛雩安。后头那位穿袍子,十余年岁月给威严面相上平添气度,哪怕头发花白、皱纹隐现,但仍遮不住跋扈的长眉与压下的唇角,正是与陈嘉扬渊源颇深的金九霖。 警察厅长怔足半晌,跳起来将金老先生请进门落座,小戏子还要再腻,被他抽一巴掌扔出门去。包间里氛围变得肃穆难言,金九霖落座,开口道:“金某家门不幸,今日是来找刘厅长帮忙。” 警察厅长还欲装傻,“伯父这是什么话?之瑜的事,以伯父的名望,谁敢当真为难?家父也还在斡旋,定然会有转机……” 金九霖手指摩挲展平袍子上的皱褶,冷然打断道:“之瑜死了。” 他对金之瑜严厉二十余年,金之瑜直到今天才捞到了一句亲昵疼爱的“之瑜”。 金之瑜被拉去香港,与七八个人一同塞进南国寨城里火柴盒大小的屋子,蜗居得不见天日。他没心没肺大半生,头一次学会忏悔和求神,跪在床上恳求耶稣安拉玉皇大帝倾听他的心声,对自己干过的事一一悔过,譬如他卖厂房折损祖宗家业,譬如他赌钱坏了金府名声,譬如他去借高利贷,譬如他不好好读书气得金九霖心病犯了不止一次。 他记得的事不包括他放过火、杀过人、囚禁过别人的妻子、喂幼女吸过鸦片,但不妨碍他日日诚心求祷,惹得狱友烦不胜烦,前日半夜终于打起来,值夜看守的马仔冲进来拉架,混乱中不知是谁一脚踹到金之瑜胸口,金之瑜仰面翻出窗户,头朝下,直坠出十八层破烂不堪的窗口。 87不知春秋 金府二管家抵达香港,住下后跟收贷的聊过两回价格,要债的不松口,但他只当对方拿乔,自以为是金家新管事,可以高枕无忧,一心琢磨着该怎么刮金府的油水、怎么侍奉废物少爷回京、怎么跟老爷邀功请赏,谁料当夜大少爷坠楼,脑浆子都摔了一地。 二管家终于醒觉北平金府的辉煌门楣在英国佬地盘上力不能及,知道自己狐假虎威惹了大祸,拿着老爷批的经费,连夜上船逃往新加坡。被二管家扔在旅社的跑腿小子觉出了不对劲,天蒙蒙亮就跑去九龙,大少爷的尸首已经臭在了积水里,蝇虫围着脱眶的眼窝乱飞。 跑腿小子拿不准这样的破尸首还要不要运回北平,发电报报了信,金九霖拿到电报读了近百遍,枯坐三个钟头,终于明白江山风云已变色,自己原来是只不知春秋的蟪蛄。 不过也只是在北平外没面子,在北平城里还算吃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这一屋子人中龙凤都要敬让十二分。文小蓝这个不长眼的呆头鹅在此时拿酒回来,推开门方知,如此殷勤实属不必,里头除了陈嘉扬,人人正襟危坐,座中的陌生老爷子眼眶发红,被打断情绪,面上显出二分不快。 文小蓝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门已推开,招呼已打,走不好走,留不好留,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没眼色。僵持半晌,陈嘉扬起身走来接过那壶酒,夹着张纸钞一推她手背,“去,下楼替我买盒烟。” 有人解围,文小蓝如蒙大赦,接过纸钞,行礼就跑。陈嘉扬拿回那壶酒,重新落座,缓缓斟满白瓷酒盅,端起来仰脖喝光。 陈嘉扬从前在说和的酒桌上崩人脑袋,如今把丧子遗老的震怒与剧悲当喝酒的背景音,对比鲜明,座中诸人纷纷觉得自己礼数周全过头,于是心安理得,松快许多,听金九霖说完来意,警察厅长带头挤出几滴热泪,连连点头,许诺一定帮忙查到底,一定协助盛雩安办事,一定让真凶水落石出,又殷勤地叫车叫人,警察厅长妻弟还要亲自送金老爷回府,好跟盛先生多谈谈下一步如何打算。 明眼人都知道他在巴结,盛雩安却温吞一笑,“从府里开车来的,之璃也在,她有些感冒,生怕传染他人,还是改日我上门找您详谈的好。” 原来金小姐也来了,就在楼下,不方便进戏楼这种地方,自然更不方便见他们这些人,因此等在外头。 众人又连声改口,簇拥送下楼,远远看见金之璃披一件灰鼠毛披风,在门外黑色轿车前立着,身姿如青柏,面容却有些憔悴,但强打精神,微笑向认识的故交致意,“刘四哥。” 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金枝玉叶竟还记得他,刘厅长受宠若惊,忙嘱咐金家妹妹养好身体,放宽心情。金之璃应了,坐进后座,温声请父亲上车。 眼下是用人的时候,金九霖礼数周全,上车前回过身颔首,由盛雩安一一代为致谢。陈嘉扬半披着外套,落在最后出来,一路摸口袋找烟,只找到打火机,又回头问方才找他签字的中年人,“有烟么?” 声音略大,金九霖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不再动了。 ——这年轻人今天是头次见到,西装革履,样貌清贵,举手投足闲适自在,想必身份非凡,可是在风平浪静下自有一份冷酷倨傲,甚至无心遮掩一身匪气,在他说话的时候喝酒,在他下令的时候装聋,似乎嫌金九霖扰了听戏的兴致。再有名望也不过二十出头,谁给他的底气如此大不敬? 盛雩安缓声催促,金九霖脚下不动,冷冷打量陈嘉扬。众人于是都看过来,其中警察厅长忙给陈嘉扬使眼色,陈嘉扬不慌不忙,接过马屁精递来的雪茄,深吸一口,舒适得眯起眼,同时朝金九霖遥遥伸出一只右手,用目光询问对方盯着不走有何贵干,想握个手? 金九霖的万分悲伤被泼天怒气冲淡,坐上车,难得自己动手,“砰”地甩上门。 文小蓝买了烟,回去时被堵在门口,被迫看了几分钟热闹,再笨也读得出暗流汹涌,头皮都发麻,这下终于舒缓地吐出一口呼吸。陈嘉扬闻声转头,看见是她,顿嫌多余,“你叹什么气?” 文小蓝说:“看金小姐难过得可怜。” 陈嘉扬一哂,丢下雪茄屁股用鞋底碾灭,“狗拿耗子。赶紧回,起风了,当心刮掉你一层皮。” 文小蓝心想他还是不解风情,抱着胳膊跑上楼。 这不是陈嘉扬第一次同金之璃擦肩而过,不过大概是距离最近的一次。隔着一道车门,电波几乎都可以传达,倘若他稍一侧目,便能看见一张精致忧郁的侧脸轮廓,额头光洁、鼻梁如月,臻首低垂,因此长长的睫毛眨动时格外缓慢温柔,是他始终不曾忘掉的模样。盛实安在日后觉得命运吊诡,有一半是出于陈嘉扬和金之璃屡屡又屡屡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