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茧
“殿下的意思是——”姚琚尚未完全理清头绪,一壁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一壁又很能理解这些人的铤而走险。 那不是军报中寥寥几笔的伤亡人数,也不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对他们来说,那是真真切切的灭国之殇。 冯献灵拉过他的手,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似是害怕吓到他,再度开口时带了一点令人胆颤的低柔:“之前就接到过陇西奏报,大食人信奉的寺庙已经陆续出现在伊州、庭州等地,突厥人也与他们有所接触。不管母皇态度如何,我猜最迟明年,西边肯定会用兵。” 就算不为安息复国,也得探探大食的虚实。西域咽喉何其重要?不说马匹、银矿、香料之类的大宗交易,光石蜜、药材、毡氎三项就足以支撑起整个西北的繁荣。大周实行军户制度,以民养兵、以兵将民,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靠与西域贸易为生,四十万陇右军又谈何独善其身?这样的地方,没有人能坐视一家独大。 姚琚反应过来,恐怕这才是至尊同意设女学的根本原因。一来国朝日久,宗室繁衍如牛毛,再不想办法遏制一二,早晚会将财政彻底拖垮;二来……孝诚初年天下大乱,各地叛军降了反、反了降,连他都知道,当时有许多远支庶支的宗亲子弟凭‘靖乱之功’崭露头角,一时间满洛城的郡公、县公、县子。 倘或至尊是男人,自己就能领军打仗,那么比起外人,当然是自家儿郎掌兵更令人放心,可她不是。圣人已经不是登基之初举目无亲的小皇帝了,摆明了不会再让宗室沾惹兵权,发难宗女不过是个信号。 “……陛下在等什么呢?”天气并不冷,他却有种悚然而惊的感觉,“何况二王子六月才进神都,至今独居在四方馆,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的线?” “这个我也不知,得小心查访,以免打草惊蛇。”顿了顿,冯献灵抬眸看了他一眼,“陛下大约是在等鄯思归称臣。” 故国覆灭,子民离散,这位流寓他乡的王子根本没有别的退路,他耗不起,时间每过去一刻,沸腾的民望和民怨就冷却一分,复国成功的希望就渺茫一分。令大周倾兵相助的本钱不是没有,只是‘鄯思归’这个人不足以支付,非‘未来的鄯氏国主’不能许下盟约。 姚琚于是了然,在这类事件上,东宫与圣人的态度是绝对一致的。二王子没有任何讨好、贿赂皇太女的资本(人家已经是太女了),唯有退而求其次,先将水搅浑,再看能不能从中牟利。 “既然有了头绪,有些事就不必太着急了。”说着她轻轻舒了口气,“只不知道他挑中了谁。” 仙居殿里,冯月婵狐疑道:“病了?病了是什么意思?” 传话的小宫女瞄了一眼何女史,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再过不久就是重阳节了,世子许是想在至尊面前表现一二,勤加练习时不慎着了风……” “放肆!” 小宫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殿下息怒。” 重阳又称射日,自前朝太宗皇帝起,每年此时文武百官都会于大内比试箭术,运气好的甚至能平步青云。长广王想为李逊谋个武缺不是秘密,可李阳冰是什么人?他会为了区区官职特意练习?还累倒伤了风?一听就是谎话! 淮阳难得发怒,气的几乎要怒发冲冠,何兰娘连忙上前劝抚:“世子明年都十七了,收敛一下玩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殿下何必动气?” 冯月婵气结:“……你不懂!” 这哪是玩不玩心的问题,李逊一旦有了官职,尤其还是武职,就必须与东宫太女避嫌了。她是阿姐的亲妹子,与阿姐避嫌和与她避嫌何异?他才十六啊,好端端的王兄为什么着起急来?是否浮云子之事被长广王察觉了? 成家 二公主越想越不安,又不敢贸然冲去东宫找阿姐(最近人人紧盯着太女动向,亲妹子也得暂时避嫌),再四犹豫之下命人收拾了几套笔墨纸砚,充作对诸伴读的心意补偿。 大太监亲自跑的李家,回宫复命时气喘吁吁:“奴婢没见着世子,也没见着王爷王妃,是三娘子的贴身婢子出来谢的恩。” 一听长广王没有露面,冯月婵心中一沉,脸上却没表现出异样,没好气的冷笑道:“害她丢了个乡君,这是跟我耍脾气呢。” 论身份她是公主,李思训不过郡王,公主赏赐,区区郡王之女也敢拿乔?论辈分她是姑姑,李降儿身为侄女,受长者赐却使个奴婢出来谢恩,简直目无尊卑。 可怜那太监在外跑了半天,气才刚喘匀就吓得浑身一颤,小心觑了眼殿下神色方清清嗓子接着道:“殿下息怒,依奴婢看,许是真的病了也未可知。” 宗室贵戚中李思训算最不好色的那一波了,偌大一间王府,统共也就一妻三妾、三儿四女,李三娘的院落与她兄弟们相距不远,隔着水榭都能闻见药味儿。 “三娘子也未必是有心慢待殿下……”这话论理不该他说,太监支吾了半晌,还是咬着牙吐出了实情,“奴婢出来时瞧见门前停着几辆女眷坐用的青帷牛车,几位小娘子只怕都去陪客了,所以不得闲。” 冯月婵一时没转过弯来:“陪客?” 还是何兰娘反应快,挥退诸人后与她小声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世子明年就十七了,也该开始相看妻族了。” “……” 接下来的几日淮阳都有些神不守舍,相看?妻族?成家立业……等一等,成家和立业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她阿姐不也早早成了亲,没见有什么不同啊。 “淮阳……淮阳!” 两位公主年龄不一,课业进度自然也不一样,原本太女殿下只负责三公主的功课,不知怎么最近二公主也闹着要一起,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有太女压阵,弘文馆的博士学士们狠松了一口气。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何解?” 对上阿姐‘敢说不知道你就完了’的眼神,冯月婵难得老实,起身作答:“孔子认为君子应该对三件事物常怀敬畏之心……” 眼神从阿姐的发式一路辗转到衣着、穿戴,虽说具体指不出哪里不同,但总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哪里变了呢?眉形?还是唇脂? 冯献灵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几乎以为脖子上的痕迹透了出来,两个时辰一到就脚底抹油的溜回了东宫。 自从不再参政,很多事自然而然的不如以前消息灵便。如今皇太女也只能通过预估流程推测浮云子的案子审到了哪一步、还有多久才会抵达刑部。八月十六发现尸体,倘若按部就班走流程,差不多是九月初五、六的样子。 “殿下?”突然多出了大把空闲时间,冯献灵一开始还不是很习惯,冯月婵再也按捺不住、追来东宫时她正跟姚琚玩儿双陆,太监通报了好几声才应道:“什么事?” 宫娥女官早被赶了出去,堂堂太女左脸画着一朵泼墨牡丹、右脸是只拂菻犬,额头上还顶了个斗大的‘山’字,缩在他怀里不敢见人。 鱼兴拿不准里面在做什么,只好将声音放得极低:“启禀殿下,二公主来了。” 姚琚笑的脸都红了,肩膀手臂抖个不住,被她一把扑倒在榻上。鱼常侍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喘着气吩咐:“知道了。” 七寸 宫人们捧着热水手巾等物鱼贯而入,屏风后的太女妃强忍笑意:“先退下吧。” 说罢低头哄她:“好了,人都出去了,让我擦擦。” 冯献灵哼哼唧唧的赖在他怀里,一双耳尖红的透明:“你耍赖,肯定是你耍赖了!” 殿下从小刻苦,除了弈棋、投壶之类的闺中雅戏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玩乐手段,被他带着连玩六局双陆,输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顾不上前襟被蹭得一片墨痕,姚琚捏着她的耳垂忍俊不禁道:“好,好,就算我耍赖,二公主还在外面等着呢,先把脸洗了好不好?” “……”她这才稍稍抬起一些脸蛋,适才玩笑打闹过,两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衬的那双杏眼愈发水光莹莹。净面梳洗毕,姚琚在她额上啄吻了一下:“没什么事就早些回来。” 她嗯了一声,同时恋恋不舍的环紧他的腰:“药膳局新到了几篓鲈鱼,晚上叫他们做成鱼脍吧?” 重阳节前后各地都开始准备纳贡,未必是很名贵的东西,胜在合宜、特色,譬如扬州的江心镜(五月初五阳气最重时请铸镜师傅于江心锻造的龙纹镜,据说有行云求雨、福佑天子之功)、歙州的砚台、凉州的单峰骆驼等,这几天洛河码头陆续出现了几艘货船,她记得他喜欢鲈鱼,特意多留了心。 郎君笑着一点头,殿下就又恢复成平日威严庄重的太女,拾步出门理事了。 “阿姐……”凭着一腔意气闯进东宫,尽管装饰陈设没有任何变动,但淮阳就是觉得短短数日不来,这里比之前冷清了不少。 冯献灵没在明德殿偏殿见她,而是直接将人引进了丽正殿:“说吧,什么事。” 满腹邪气冰消云散,冯月婵蔫蔫瘫坐在胡床上,将李逊抱恙,并且似乎有意娶妻一事飞快的说了,话里话外忿忿不平,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我看长广王兄是急着跟我……你撇清关系呢。” 皇太女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哦。” 异姓王本就惹眼,李思训一脉又是先帝儿孙,陛下登基以来恨不能全家夹着尾巴做人,这个节骨眼上他主动掺和进来才是脑子进了水。 “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淮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个方士的案子你想到办法了没有?” 殿下无语:“孤有什么可生气的?他是成亲之后就不算孤的堂侄了,还是出仕就打算翻脸不认孤这个太女了?”说着喝了口茶,“这么大了还是一点脑子都不动,坊间俗话‘打蛇须打七寸’,没听过吗?” 方士案她最好袖手旁观,沾上一丁点关系都是落了下乘,大张旗鼓、费尽周折的搜集证据、自证清白远不如直切要害省时省力。 “七寸?”冯月婵狐疑道。 太女殿下举盏莞尔:“七寸。” 九月初一日,鄯思归受邀参加初九于太极宫举办的群臣射会,回到卧室时赫然发现桌上躺着一封奏折的手抄本。文章措辞华丽,对仗、用典都十分精彩,大意是说安息王子进神都已一月有余,故国败落、孤苦无依,实在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此处另起一段),鄯王子来我大周不过为求一方安身之所,陛下素性宽仁,何不给他个爵位(此处列举了太宗、高宗时期的旧例),替他开府娶妻、就此安顿下来,也好向西域诸国展现我上邦风采。 “……” 落款是裴伸,想必是某个不算出名的河东裴氏子弟,有裴如意在朝,这封奏折被中途压下的几率……是零—— 彭掞的四儿子就是鸿胪少卿哦,四方馆和一切外交事宜都是归鸿胪寺管的哦(奸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