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真是好福气
这一年的除夕夜王嫄是和王珣一起过的,在王家的宴席散后,被他偷偷拉去清澜院一起守岁。 婢女们手巧,做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院中,影影绰绰,流光四溢。 其中一盏影纱灯做工极为精致漂亮,浅色纱布上,绘有十二幅美人小像,或坐或立,或动或静,一颦一笑,惟妙惟肖。 待走近,灯上美人粉面桃腮,酥胸细腰,既天真可爱,又丰盈妩媚。 王嫄心中欢喜,但面上故作矜持:“你干嘛画我呀?” “不好看吗?”王珣自然而然地从身后搂住她的腰,白皙的手掌摊开在她眼前,指骨上有握笔太久磨下的红痕。 他低声:“嫄嫄,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画的。” 向她邀功不说,低沉的声音中,还有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王嫄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俏皮一笑:“好看。” 望着灯上跃马搭弓、驰骋苍野的明媚少女,她艳羡而叹:“我可不会骑马射箭。” 时下贵族女郎多擅骑射,但王嫄庶出,姐妹众多,嫡母苛刻,年少时并未跟过教习师傅学过。 王珣俯在她耳鬓边,温声细语:“以后我教你,你肯定会喜欢。” 王嫄歪了歪头,不习惯他这样的温情和亲昵。 想到方才宴席上长辈谈起王珣的婚事,说是过完年正月里就着手给他相看贵女,王嫄看着这灯,听着这话,只觉满院都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本想说句扫兴的话败他兴致,可他好像喝了不少酒,缠她还缠得紧,刻薄的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地改了口,敷衍地回了个“嗯”。 王珣浑然不觉,也是醉了,醉眼看美人,美人如花万种风情,回房后压着她亲了又亲。 月上中天时分,烟火正盛,他埋在她的身体里,蠢蠢欲动。 许是除夕的月色烟火太迷人,许是都饮了屠苏烈酒吃得迷醉,这一晚,两人都情动得厉害,被翻红浪,娇啼婉转,闹了大半宿才肯分开。 ——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里的嫡子和后母,总有几分面和心不和的意思。 王氏家主是个通透人,嫡孙王珣的婚事,王家主叫了嫁出去的嫡女、谢王氏来操持。 谢王氏嫁于陈郡谢氏,育有一子谢暄,娶晋陵公主。 正月里谢家也是不安生,谢二公子拒婚不娶世家贵女就罢,还不知何故,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谢夫人病急乱投医,特意登门请了传闻中已经和离的公主儿妇去照料。 没出几日,二公子苏醒,伤势渐渐转好,惹得坊间有人笑谈谢家,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心病还须心药医。 谢夫人到二月才有空到王家办迎春宴,请了谢、崔、桓、庚四大家族的适龄贵女来做客,帖子上说是迎新辞旧,赏花饮酒,实则是给王家三郎选个符合心意的嫡妻。 琅琊王三虽生母早逝,但美姿仪,性端方,文韬武略兼备,清美声誉名扬建康,且是王氏家族最受看重的天骄之子。 不少世家贵女对其芳心暗许。 崔氏女与庚氏女本对王珣有意,参宴这日,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娇百媚。 王珣面对席间一众姹紫嫣红,神色淡然,抬手给谢夫人斟了一盏梨花碧螺春,态度恭谨,“姑母,请用茶。” 谢夫人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客气道:“三郎你自小懂事识大体,不像如晦,都被我宠坏了,如今为个破落公主要死要活,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如晦是谢暄的字,王珣与他同年而生,只是月份稍大些。 闻言,王珣温文而笑:“二表弟性情中人,晋陵公主直爽率性,两情相悦,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佳偶。” 这话说得妥帖,谢夫人笑叹一声:“还是三郎你会说话,我只愿他俩可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来。” 乐师在一旁奏起笙箫丝竹之乐,席间众女赋诗填词,咏颂春意,一时之间娇声软语,言笑晏晏。 有青衣婢女入席添茶,行至主座前,谢夫人驻目打量,讶然笑道:“这是阿嫄吧。” 王珣的目光倏地转过来,王嫄视若无睹,恭敬地向谢夫人行礼,“谢夫人好。” 谢夫人颔首点头。 王珣眉头皱起,沉下脸问道:“怎么不是婢女过来?风怜呢?” 风怜是清澜院的掌事婢女,理应早就安排好奉茶婢女侍奉于宴席两侧。 王嫄复又向他施一礼,低声解释:“是阿嫄擅作主张过来,想沾沾今日迎春宴的喜气,兄长勿怪。” 春暖乍寒,薄薄的日光下,青衣少女肤如莹雪,眉眼娇怯,让谢夫人想起早晨出门时,在新柳梢上看到的那只颤颤啼语的黄莺。 叫人不由自主心生怜爱。 王珣面上仍有淡淡不悦,谢夫人揣测,许是生气庶女不请自来,坏了宴会规矩,遂移了话题打趣道:“今儿来了不少贵女,三郎有没有挑花了眼。” 王嫄接话接得极快,杏眼含笑,若水盈盈:“兄长真是好福气。” 王珣的脸色更难看了,声音平平两个字:“下去。” 王嫄看他一眼,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谢夫人倒没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波汹涌,她还在顾自凝目打量王嫄,以过来人的语气惋叹道:“阿嫄的身段是个好生养的,可惜如晦是个榆木脑袋,只想守着晋陵一个。” 她顿了一下,笑了笑:“不然,我还真想讨阿嫄给如晦做个美妾。” 王珣和王嫄俱是一怔,王嫄佯作惶恐之态,低头说:“谢夫人抬爱了,阿嫄卑贱之躯,不敢污二公子的眼。” 王嫄为了躲避崔家老叟的婚事,向谢二自荐过枕席,这事谢夫人听说过。 若是放在从前,谢夫人定是看不上庶女狐媚郎君的这种下作行为,只是经过晋陵这一遭,她对少年人执迷不悟的情事也看开了。 谢夫人对王嫄道:“你也是个胆大的,是我儿太守规矩了。” 不待人回话,王珣这边微微一笑,若不经意状流露出三分高傲的意态。 他说:“有晋陵公主珠玉在前,二表弟哪能看得上鱼目俗物,姑母说笑了。” “我倒忘了,三郎美婢众多,也是个眼光高的。”谢夫人乐呵一笑,似想起了什么,正色询问:“崔家和桓家都给我通了口信,想送几个美貌庶女予你为妾,待正妻进门,妾室再过明路,三郎你意下如何?” 王珣缓声:“此事不急。” “也是。”谢夫人点头,目巡席下一众贵女,又问:“那嫡妻之位,你可有人选?” 王珣声色不动,笑着反问:“依姑母看呢?” “王谢两家到你们这一辈也该联姻了。”谢夫人肃容,盯着席下静坐娴雅的素衣女郎,以目示意道:“我看阿婉就不错,端庄淑女,贤雅大方,与你相配正好。” 谢夫人口中的阿婉是谢婉,谢家嫡脉三房的女郎,谢暄的堂妹,是建康有名的才女。 谢婉出身高贵,喜梅兰竹菊,性情高雅,精琴棋书画,才貌双绝。 王嫄不愿再听,手持瓷壶,敛首退下。 乐声悠扬,人声喧哗,她还是一下就听到了王珣温润如玉的声音。 他回答:“一切听姑母安排。” 脚步顿了一下,王嫄迎着初春薄凉的日光,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 二月莺时,花开满枝。 谢夫人挑了个春光正好的日子,安排王珣和谢婉一同去建康灵台寺赏杏花。 灵台寺倚山而建,山上一片葱郁杏林,每到初春,香飘满寺。 马车在寺庙山门口停下,谢婉由婢女搀扶下车,王珣在一旁静候。 一路上,他话并不多,也只与她聊些琴棋书画上的心得体会,要么就是诗酒茶花,君子言行有礼,落落风雅。 谢婉悄悄红了脸颊。 两人拾阶而上,郎君白衣风流,女郎眉目温婉,惹得不少行人伫足而视。 在灵台寺,同样惹人注目的还有王嫄和桓九,娇小玲珑伴着体硕腰圆,偶有大胆张狂的少年,瞧见王嫄胸前一对沉甸甸的巨乳,向桓九投来促狭的目光。 桓九与王嫄搭话时,根本不敢看她的身子,视线只落在她娇俏可亲的脸上。 王嫄今日穿得衣裳莫名勾人,青纱衣裙裹不住丰乳圆臀,行走之间身姿艳媚,竟比成了婚的妇人还要风骚几分。 桓九偶尔瞥见一眼,便觉得口干舌燥,小腹燥热。 但想想,女为悦己者容,心里又不由冒出一丝甜,默念几句佛经,告诫自己对待心仪女郎不可生出污浊妄念。 王嫄却有点心不在焉。 桓九约了她数次,她偏偏在今日应约了,还选了王珣和谢婉一同出游的地点。 不知是想膈应王珣,还是来恶心自己。 王珣和谢婉并肩踏进杏林入口,桓九一眼就看到王珣,拉着王嫄就要往别处走。 王嫄拉住桓九的衣袖,柔声问:“怎么了?那可是我嫡兄和未来嫂嫂。” 言外之意就是两人理应过去打个招呼。 桓九面色踌躇,想起上次在南山王珣打量他的眼神,感觉有点怪,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异。 想了半晌,他支支吾吾道:“阿嫄,你那个兄长……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哪有的事,九郎,你想多了。”王嫄怔了下,柔和地笑笑,信口胡诌起来面不改色:“上回在南山,你走后兄长就是教训了我几句,叫我与郎君相交掌握分寸,莫辱了王氏的家风门第。” 话锋一转,她嫣然一笑,宛然情真意切:“可九郎你对我,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并无逾矩之处,既是清白坦荡,又何惧旁人眼光。” 桓九思量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 说完与王嫄一起走到王珣和谢婉面前,客套地见礼寒暄。 谢婉神态无殊色,只作平常偶遇。王珣漫不经意扫了眼王嫄,对桓九淡淡一笑:“今日还真是赶巧。” 不待桓九开口,王嫄娉娉婷婷,掩唇娇笑:“谁说不是呢,兄长,无巧不成书。” 王珣眸色微微发沉。 谢婉看着桓九的视线丝毫不离王嫄,又羡慕、又羞涩,偷偷瞄了眼王珣淡然无波的神色,与二人客气说:“既然有缘碰面,不如一道走。” 桓九见王珣并无异议,大着胆子点头应下。 若将来求娶王嫄做贵妾,保不准还要过王珣这关,毕竟他现在是王家的半个主事人。 既要成为姻亲,理所应当在兄长面前好好表现。 故以,这一路上桓九对王嫄极尽温柔小意,王嫄不主动,不拒绝,偶尔用眼波斜斜地横过王珣,如绵里藏针,针针是刺到人心里的挑逗和挑衅。 行到一株杏花树下,桓九摘下一朵淡粉杏花,叫住王嫄,“阿嫄,给你簪花。” 说着就伸手,欲将那朵杏花插在王嫄鸦色的鬓发。 王嫄乖巧低头,桓九的嘴唇擦过她的额发。 “谢娘子,桓公子。”王珣突地出声,惊地桓九一个不稳,手中的杏花掉在王嫄肩头。 王珣眼里掠过一丝阴沉,转瞬即逝,他朝谢婉、桓九歉意地笑笑:“珣想起与灵台寺的空觉大师还有副棋盘残局未解,这会儿一时技痒,今日先失陪了。” 从头到尾没有叫过王嫄一声,视线也很少落在这个庶妹身上,仿佛兄妹之间不曾熟稔。 谢婉见惯嫡庶之别,只得体微笑:“郎君请便。” 人走远了,王嫄推拒了桓九的簪花美意,将杏花拈在手里,藏在袖中,无声无息地,捏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