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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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多春 三月里,柳生真辉来到海边,在沙滩上忙碌了一阵,直起腰身,举目望向远方。 此处应该不是自己当初登陆的位置,然而海边的景物看上去总是类似,他不由得便想到去年六月里,自己随着一众海盗入侵这里的情形,真的恍惚好像一场梦一样,那些逃去的伙伴也不知如今在哪里,希望他们不要再来了。 不过虽然如此,自己又要怎样回到日本呢?虽然将近一年的时间,高丽语言日益熟练,异国的口音逐渐消减,也很努力地在生活,然而那一种遥远的感觉仍然不时就会出现,让自己感到游离于现世之外,对于生活是一个旁观者。 有的时候,柳生真辉也会怀疑,自己这种隔膜感是因为身在高丽,还是由于离开了自己的时代?如果自己真的能够回到日本,在十四世纪的日本,自己能够找到那种故乡的感觉吗?七百年前的日本,对于自己来讲,同样是很陌生的吧?虽然从文化的延续上,是比高丽要接近一些,然而自己在那里,并不认识什么人,高丽虽然是羁旅,人情方面却渐渐热闹起来,有朴香子、南桂、高希玉、具光佑这些熟悉的人,所以,自己渴望回到日本,或许不过是一种执念。 柳生真辉正在这样想着,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深长曲折的琴声,里面饱含着无限的情感,如同凝结的血液,琴声在海天之间回荡,逐渐弥散开来,那种原本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也扩散开来,却并不因此淡化,只是将那伤感散播得越来越远。 柳生真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曲子,他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不由得丢下筐,绕过礁石,循着琴声的来源而去,乐曲一直没有断绝,反复拉的是同一首曲子,仿佛只有这一支曲子能够表达此时的内心,柳生真辉从芦苇丛中穿过,前方是一个身着紫衣的人,盘膝坐在那里,正在拉一把两根琴弦的琴。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个人转头望向这边一眼,便重又漠然地望向前方滩涂上茂密的芦苇,继续拉着琴,琴声中,一轮明月深埋在重重云层之中。 此时是春末,芦苇生长得郁郁葱葱,虽然不到开花的季节,没有那样萧索,然而那纤细的芦苇在风中摇曳,本来便容易令人心生感慨,此时前方忽然又有一群水鸟飞起,盘旋在空中,不多时四散飞向远方,如同白色的雪片,转瞬消散。 柳生真辉渐渐地走近了朴承基,站在他的身边,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望向远方的海面,说道:“‘京都多春雨,回首多春光。公子多春情,绿草多春芳。八载多春伤,橙子多春鱼。’” 朴承基将这一段拉完,停止了弓弦,问道:“你也曾经爱过什么人吗?” 柳生真辉点头:“爱过。” “后来怎么样?” “最后分开了。” “为什么?” “因为他要去作人家的婿养子,接手对方的产业。他曾经和我说,并不爱那个女子,只是不想承担世俗的眼光,况且,他也有事业上的追求,让我不要介意,即使结了婚,我们也可以继续交往,我拒绝了。” “虽然如此坚决,但之后是否还会时常想起?” 柳生真辉点头:“会的,每当空闲下来,不时就会忆起,仍在做着比雪粒还小的梦。” 朴承基默然片刻:“为了功名富贵,抛弃了情感,虽然可以理解,但难以接受。” 柳生真辉摇了摇头:“受到最大伤害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妻子。” 朴承基微微一愣。 柳生真辉继续说道:“虽然并不认同他这样的决定,然而情感难以控制,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爱得太苦,就不要爱了。” 朴承基:我做不到。 朴承基站起身来,说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柳生真辉道:“捡一些贝壳,煅烧石灰,阿妈妮房屋的墙壁应该刷一下,不过现在也该回去了。” 柳生真辉转身回去取筐,让他感到有些诧异的是,这位一向冷淡疏离的朴守备,居然提着琴与他一起往海边走去,依照朴承基以往的风格,应该是转身离开的。 朴承基只是走路,并不说话,柳生真辉想了一想,便问:“这是什么琴?” “是奚琴。”朴承基简短地答道。 柳生真辉笑着说:“你很喜欢奚琴吗?” 朴承基点了点头:“是的。” 柳生真辉看着他手里的琴:好古早的乐器。 朴承基这时问道:“你喜欢什么乐器?” 柳生真辉差一点脱口而出:电音。 然而他脑子一转:“和筝。” 朴承基:你本来想说的是什么? 柳生真辉又问了一句:“方才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云中之月。” “很适合奚琴。” 奚琴的音色有一点像是中国的二胡,婉转悠扬,然而更加柔和一些,即使是哀伤,也不会那样彻骨,就如同朴承基的人一样。 柳生真辉在沙滩上找到自己那只装满贝壳的筐,背在背上,转头对朴承基说:“哦,医疗所同仁多谢你帮忙制作手套。” 朴香子用鱼鳔做出了指套,高希玉看到之后,马上想到:“可以用猪膀胱做手术用的手套,本来就用猪膀胱羊肠之类做阳具袋的。” 过程比较复杂,将羊大肠先放在清水中浸泡清洗,然后用弱碱性溶液继续浸泡大肠一天,六个时辰之后换一次溶液继续浸泡,接下来把肠粘膜刮掉,再用硫磺熏蒸,处理好后再洗净晾干,材料就处理好了,之后剪断扎制,就是古老的安全套。 只是手套毕竟不一样,形制上没有那样简单,要分出五个手指,这一点高希玉也想到了,“用鱼鳔胶黏合,不必用线缝,一个膀胱便做一只手套。”鱼鳔胶是木工专用胶,非常牢固的,而且纯天然。 朴承基调配了资源,还真的试制成功,虽然不及乳胶手套那样有弹性,但戴着也还可以,总比没有手套要好,这一下病人和医生都安全多了。 朴承基在沙滩尽头的草地上折了一支金达莱,拿在手中摆弄着,说道:“不必客气,你毕竟是为了高丽的医学。やぎゅう君,你是个好医生。” 朴承基虽然并没有刻意学习日文,然而柳生真辉的姓氏居然念得十分标准,那个“君”的“さん”读音也非常正确,单听这一句,好像一个日本人。 虽然如今给人叫“柳医官柳医官”,已经习惯了,然而倘若有人称呼他姓氏的本来读音,便有一种额外的亲切感,南桂一直是叫他“雅葵医师”,虽然十分相近,毕竟有所变音,朴承基则是十分纯正,听了这样的称呼,便感觉与故乡的距离又近了一点。 柳生真辉笑了一笑:“只说‘我不是问题的一部分’,而不做出行动,又有什么用呢?空虚的善良是没有价值的。” 起初真的是感觉很荒谬,很讶异,自己为什么居然会落到这样的处境,给人叫做“倭寇”?后来柳生真辉想到,原本的晴一郎虽然是队医,但可能也参与了对高丽人的屠杀,自己既然接受了这副身体,便也要承担这个人原本的人生,不能说“我是另一个人的灵魂,从前的事情与我无关”,即使真的是这样吧,自己身为日本人,对于历史毕竟是负有责任的。 二十一世纪虽然讲个体发展,但人仍然是具有群体性的,有群体行动,群体利益,当然也就有群体中的个体责任,在这种群体行动的后果面前,说“自己并没有参与任何事”,似乎是表明了清白无辜,然而事实上是一并抛弃了自身的责任。 朴承基的目光如同流水,从柳生真辉身上掠过,并不是自己习惯于见到的人,朴承基自己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头脑清楚,目标明确,野心勃勃,确立了目的之后,就不屈不挠为之努力,反复制定、调整计划,在他的心中,从没有太多的道德思辨;而且朴承基严守法令,对于律法极其尊重,也以此来衡量别人,这些年来读的书中,与他的性格思想最相近的是中原法家的着作,比如,朴承基特别赞同那一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虽然儒家正在高丽兴起,然而朴承基对儒家并没有什么感觉,在朴承基看来,儒家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自利者,是国家的寄生者、祸患。 朴承基身边的人也不是这样,都是世家公子,对于现实的功利认识得比谁都要清楚,不要说自己这边的柳萱、崔瑨,就连瀚白,那个曾经一时头脑错乱的人,冷静下来之后,很快导回原本的路径,对这些很是明白的,唯一有些相近的居然是洪麟,洪麟追逐的是很虚幻的“生命意义”,忘记了现实的利益,而柳生真辉这样一个仿佛一切都无所谓的人,则对于道德问题有如此深入的思考,虽然在朴承基看来,有些自讨苦吃。 或许人总是多方面的吧,也或许展示给人的,多只是表象,就好像自己并没有想到柳生真辉外表如此风流浪荡,内心深处也有这样深情的痛楚,执着眷恋于一个已经分路而行的人。 柳生真辉回到清远津城中,将贝壳送到烧砖的窑内,高温煅烧成灰,成为氧化钙,他背着氧化钙粉末来到朴香子家中,南珍见到他,很快活地说:“医官,你来了!” 柳生真辉笑道:“快打水来,可以刷墙了。” 氧化钙与水发生激烈的反应,生成氢氧化钙,柳生真辉拿着刷子爬到梯子上,手上的小桶里装着熟石灰溶液,仔仔细细地刷墙,南珍在下面给他加石灰水,两个人一边说着话: “柳医官,我和你说,我姐姐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呢,有的时候我和她说几句话,她就要教训我。” 柳生真辉笑道:“你说了什么?” “我说让她夜里不要那么晚回来,给人家看到了,会说闲话,她说‘旁人爱说什么就去说好了,学医是正经事,有谁生了病不愿看医生的吗?’” 柳生真辉咯咯乐着:“说得很好啊,然后呢?” 南珍撅了嘴:“然后我还能说什么呢?不可以和姐姐顶嘴的啊,否则给官府知道了,要打板子的。” 柳生真辉愈发乐了:“还有这样的说法?” 南珍见他不晓得,连忙给他讲:“有的哦,有的哦,官府的法令,‘詈亲兄姊者杖一百’,她现在又在跟着医官学习医术,我更加不敢和她顶嘴了。” 柳生真辉在梯子上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头:“珍桑是个好弟弟,就应该这样。”不要像自己小的时候,专门和姐姐斗口,如今不知今生能否再见。 就在这时,南桂跑回家里来:“雅葵医官!方才来了一个病人,头晕目眩,说一定要你来诊治。” 柳生真辉:“头晕目眩?”如果是高血压造成的,那可是十分棘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