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岂云名教偏误我,实我自误且误人。
十一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岂云名教偏误我,实我自误且误人。 话本阳篇已然续上,胡生执笔,誊一首小诗将故事归总结住,满意一笑。雨青看他不慌不忙,自己却急得坐立难安,低头望一阵话本,一字不进,转身又踱远了。 胡生非但不曾依言消去寒琅记忆,还将当年事和盘托出。除去雨青尚在人间之事不可泄露,其余如与李首辅家结亲、云岩寺之辱,乃至雨青绝命之年本存一线生机,尽数托出,直灌寒琅爽灵。如今已过七日,宋府毫无消息,表哥若承受不住,送了性命该如何是好! “你太小瞧了他。”胡生抬头忽作此语。 雨青一怔,却知胡生意思:前尘尽忘、当个痴人岂好过洞悉过往、勘破放下?胡生一剂猛药,为的是将寒琅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是好意。可表哥若承受不住要怎么好!她宁可表哥尽忘前事、断腕求生,而不能见寒琅赴死。为全他性命,什么长远计、大彻悟,她统统烦不了!她只要他好生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你放心,我看人从不走眼。他是聪明人,日后境界远非今时可比。我已将当年实情尽数托付,若他还看不破,不过是个蠢物,死不足惜。”胡生志在必得,侃侃而谈。 “你……”雨青还要再说,胡生却忽地阖上折扇,“他醒了。” 道士去后第七日,寒琅缓缓睁眼,环儿正在煎药,如意窗前痴望玉枕,母亲不在屋中。 他记得自己本在雨青坟前,肝肠寸断,不知今夕何夕,恨不能随雨青去了。此念一起,又即刻生出自嘲:旧事已过七载,如今他羁鸟池鱼,又与他人结发合卺,难道还配为雨青殉情么?心怀求死不能之痛,眼望雨青“情深运蹇”之句,枯跪两日,寒琅恍惚入了一梦。 梦中仍是幼时,花仍好、月尚明,雨青不见自己时夜夜忧思,十四岁仲秋被家人骗去云岩、为人验看,愤辱交逼急痛激心,泣血案头,满腔血泪化作指间针线、囊中青丝,几乎怀着死志同他最后一会。而当此时自己在做什么?他在为父亲鸣不平、与本家周旋,焦头烂额。非但没能留住父亲,还将雨青抛在身后,丝毫不曾解她苦楚。 又过两载,雨青哭成泪人,只求一句“莫问缘由,莫要相负。”自己又做了什么?自己唯顾“名节”、“母命”,千般借口,不过是软弱无勇,不敢为雨青背德逆母。雨青千叮万嘱不可说与他人知晓,他何等天真,竟将其事求于母亲,毁去雨青最后一线生机。 寒琅竟还梦见雨青弥留之事。舅父将雨青自病榻上一把拎起又甩在床上,言语不堪入耳,折辱已极;雨青临去时强撑最后一口气,询问今夜月色如何。他宋寒琅怎配玉轮之约,明月若真有灵,就当夜夜无明,教雨青知道寒琅必将负她,告诉表妹自己不值得…… 回头皆幻景,往事一梦空。一辆马车装饰得低调精巧,出了长洲北门,车轮轧在红土小道上吱嘎作响,向云岩寺驶去。车上只寒琅一人,携了数坛美酒。 寒琅数日前苏醒,如意、顾夫人喜极而泣,抱住寒琅痛哭,又对胡生留下的数枚香丸拜了又拜。此后寒琅倒见温驯,收起悲色,依言服药,不过数日已能下床走动。那日又去顾氏房中晨省,寒琅跪求母亲许自己一人再往雨青墓前一拜。顾氏沉吟不决,如意挨紧了拉住寒琅,面上尽是忧色, “我与夫君同去好么!就让妾身也拜一拜顾家表妹,夫君也算尽了礼,我们一道回来好么!” 寒琅噙笑摇一摇头。 如意更急了,又唤一句“夫君”,就要再劝,寒琅却说: “如儿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去去就回。”说着反握住如意手,轻拍一拍。 如意听他口吻亲昵,不避人前,立刻羞红了脸,不再言语。 顾氏在上头看着,犹疑不定,却记起几日前在他榻前说的,“这次我由他”。 回思当日,怀瑜猝然长逝,顾氏肝肠寸断,无以为生。惶然间望见儿子,那背影几分肃肃然像极了怀瑜,她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将一腔思念、满怀期待一股脑压在寒琅身上。夫君爱读书,所以儿子亦要读书;夫君入朝为官,于是儿子必要入贡出仕。 她不许儿子走向不同于夫君的歧路,只将儿子当作夫君影子,水中捞月、镜中撷花。对影怀人,竹篮打水,顾氏险些连儿子一同失去。她已追着怀瑜背影行得太远,眼已瞎、耳已聋,只记得怀瑜手上文章、身上公服,却险些忘记那十二载花前相对、数十年高自标置、不同尘俗,儿子原本便同夫君一般心性,何曾走远,是她自己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顾夫人呆望儿子半晌,叹一口气,点头了。 跟着寒琅马车的,唯有胡生、雨青。时已孟夏,梅雨未过,才出城便见细雨又落,路旁棉田桑树,被雨浸得油润。一路细雨时落时停,寒琅路上沉默,雨青隔窗相望,不发一语,面色哀哀。到了云岩寺,雨已止住,天光稍亮了些,寒琅掀帘下车,自拎两坛美酒,再让车夫提了余的,步苔入林。 雨青望着寒琅背影,旧事重上心头。七年过去,他竟仿佛丝毫未变,凤目沉沉,一身萧肃,松下过风。雨青猛地记起十二岁那年,寒琅初初束发,误认她有意躲避,面色沉沉问向自己,可是何处得罪。第一眼束发后的表哥,孤松玉树、清清朗朗,只一眼便断人肝肠,从此无救。 寒琅已入林间,雨青且不跟上,立在马车前哭起来。胡生看得心酸,忙出言去岔,拉雨青道: “你也哭得忒早,他还活着呢,等他死了再哭不迟,先跟上罢。” 雨青闻言抬头,微红了脸,拭泪向前。到在墓前,寒琅已屏退车夫,兀对坟茔,呆望许久,红着眼就要落泪,却忍下了,转身开了数坛美酒,先捧一坛,举在墓前一敬,道: “当如河上之饮。” 说完将大半坛酒酹在墓前,再将余下小半坛举在面前,一饮而尽。酒已饮干,又呆望坟冢好一阵,屈身跪下,将脸贴上墓碑,手抚着那个“雨”字,无声下泪。雨青隔了十步,远远望着寒琅,看得肝肠寸断,抽噎不止,胡生不好拦阻,伸一臂环住了她。 寒琅无声无息,跪坐良久,又回身拎起另一坛酒,亦如前法,大半酹给雨青,小半饮尽。如此近一个时辰,四坛玉液耗尽,寒琅跪坐墓前,双掌撑于碑上,良久寂寂,终于一声呜咽低低而起,不似哭声,却似野兽哀鸣,低沉而绝望,哀哀不绝,先时声音不大,后则痛声渐起,如兽嘶鸣,如风歌吟。 寒琅渐起悲声,久不能止,手抓在土里,十指被土中石子割破多处,指甲缝隙中尽是血迹,涕泪交并。哭到一半,寒琅仰天长吟一声“名教误我!”将额头抵在雨青碑上,哀痛欲绝。 雨青在他身后哭得站立不稳,口不能言,几乎崩溃。胡生托住雨青,将她揽在怀中。 寒琅哭声却不能止,先则为泣,后则为哭,再则长号。他泪已流尽,长号渐转为啸,椎心泣血,声传百步,渐为穷途之哭。林中鸟雀闻声四起,惊飞而去。长号数声,寒琅喉咙已哑,望着墓前沉吟半晌,忽又吃吃笑起,笑了数声,一拳垂在空坛之上,酒坛应声而碎,寒琅满手是血,却不理会,大笑道: “岂云名教误我,是我自误误人!” 说着放声大笑,笑又转为哀号,直至喉咙尽哑,再发不出声音。 雨青已哭得透不过气,捉紧胡生襟袖,边哭边向他说:“告诉他……你去告诉他,悲乃不/伦!悲乃不/伦……”说着又喘不上气,只是抽噎。胡生托紧雨青正要说话,忽听墓前“沙啦”一声,寒琅跌坐墓碑右侧,手撑在碑上,坟前荒草又红一片。胡生看去不妙,急急向雨青道:“你好生待着,我去看看!”说着显露身形,抬步向前。 寒琅已哭到再哭不出,坟前兀坐良久,就要起身。才一动,又觉胸中血气翻涌,却不愿弄脏雨青坟冢,急切间手掌撑在碑上,借力将身体向右一推,栽在坟茔侧旁,血染荒草。他却不介意,随手拿襟袖将嘴角抹了,踉踉跄跄又要起身。才立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摇晃,却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臂,稳稳将他扶住了。 寒琅被胡生扶着,尚觉晕眩、目不能视,却感到一股暖意打后心传来,强心静气、游走全身,顿觉通体安泰,痛病全消。他抬头望去,大为诧异:竟是那时清江遇过的雪青公子。 寒琅虽不知他身份,但方才那股暖流必是救命之举,当下举手在眉,深深揖拜,道: “不想竟与先生此地相逢,请受故人一拜!先生大恩,无以为报。”说着又揖下去。 胡生含笑扶起,搀他一臂道:“一声‘先生’何以克当?在下倒要唤郎君一声‘前辈’。你我颇有缘分,区区小事不必介怀。” 前辈?寒琅不解,却不好相问。 胡生哈哈笑道:“敝姓胡,唤我胡生便是。”说完不等寒琅开口,拉住他臂膀道:“方才看兄台过哀了,在下送兄台归家可好?”说着也不客气,拉了寒琅便向外行,雨青默默跟在后头。 归家途中,胡生手摇折扇,含笑直望寒琅,望得寒琅几生尴尬,低头躲避。归途过半,胡生才道: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兄台自是懂的。” 寒琅惊诧抬头,却未答言。 “人既已去,便是‘埋于泉下泥销骨’。活人的眼,不能只在故人身上。”胡生说着盯好了寒琅,“兄台可曾听过一句话?‘挚友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 寒琅闻言大惊,凤目圆睁,就要相问,胡生却一抬扇,不容他开口。 “兄台自非我等庸庸俗人可比,想来兄台意中之人,亦非寻常裙钗。郎君当日同心之志,岂止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如今伊人已远,兄台却还活着,故人未竟之志,便在兄台身上。未知生,焉知死?” 一语点透寒琅。他二人同心之志,为的是世上天然之心、竹林之志,为的是嗈嗈鸣雁,奋翼北游;更为的是这四周的铁壁铜墙,堂上的“椿萱难报”,朝中的“承帱熙皞”。他要活下去,为亲友,更为仇雠,为如意、为母亲、为护长洲一方故地、为给天下清正君子如父亲者拓一片净土。人生如寄若浮,余生难测尚余几多岁月,他既被留下,便不能求死,暂且寄下这余生,留待人间雪满头。 百年后,若还能同雨青泉下相会,那时再诉一世悔恨,忏半生罪愆…… 马车停在宋家门首,正是金乌西坠,漫天金红,胡生扶寒琅下车,不等他再相拜谢,转身不见了。寒琅知不可留,反身归家,轻叩门扉。家门一叩便开,启门便是如意、顾夫人含泪望穿,如意望见寒琅,不顾人多,举臂勾住寒琅颈项,埋首襟前,轻唤“夫君”。寒琅被她扑得一怔,立了片刻,面上浮出淡淡笑影,低声道句“我回来了。”抱紧妻子。 宋家朱门终于阖上,雨青痴望两扇漆门,滴下泪来。 终究是别了。 胡生立在更远处默默凝望雨青一阵,而后大大张开双臂,走在雨青面前,唤一句“囡囡”。 雨青望见他模样,心中一暖,却装不理,别过脸去:“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的。” 胡生笑道:“我们囡囡此时也需个怀抱不是么?” 雨青泪直流下来,声含酸楚,却说:“谁要了,你尽瞎说。” 胡生笑得更深,放下双臂,缓缓走近雨青身前,将她环抱怀中,轻声道:“那便是胡生缺个怀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