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十二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又过三载,南都事定,南直隶朱门绝户,应天府自府尹至南都六部满朝皆废,庙堂空空荡荡,难见一人。江南各州府世宦旧族受尽牵连,抄家数处,钱财土地为西花厅扫荡一空,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忠勇侯后人首当其祸,家产尽没,宗祠尚不能免。宋家本家亦不能独善,当日寒琅苦求顾家,保下几位公子不曾赴京上刑,然而这等大鱼,东西花厅怎肯放过?西厅中官不时骚扰,咬定他家窝藏谋逆要犯,宋家家主将家当折变一空,打点中官,全族几乎仅以身免。这回寒琅终不能救。 三载腥风血雨,巡按御史坐定金陵,挨户抄尽,坐地而肥。待至兔死鸟尽,便要狗烹弓藏。神京御史参他一本,就地罢免,抄尽充公。 昨日坐公堂,今日对牢窗。 好一场瓜熟子离离,江左风流,金盘中的一串紫玉葡萄,如今个个摘下,只余一杆枯枝,茕茕吊影,狰狞不堪入目。 寒琅早看厌了,每生致仕之心,看看朝野上下,又不能忍心。 东南近来不得意者增多,渐渐聚在梁溪一处破落书院,失意者侃侃而谈、臧否人物,以至着书立说,大放厥词。其中鱼龙混杂,当日将怀瑜推在台前、拉起大旗的衮衮诸公亦在其列。长洲亦有数名大儒欣然赴梁溪讲学,早被东厅盯紧。迂腐书生半世只读圣人言,浑然不觉大祸临头,被人捧在天上,正是心花怒放。 寒琅不安,亲自拜访几位老先生,劝其奉时恭默,免授人把柄。几位先生大义凛然,非但不听,还将寒琅当作后学,训示一番。寒琅眼见无效,动之以情,自降身份口称晚生,求几位先生为文脉计,明哲保身。堂上腐儒不肯依言,我行我素。 今年春时,圣人曾透出意思,欲使寒琅执印金陵,坐镇应天。金陵满堂皆空,神京朝中多是北人,南北党争甚剧,北人不肯屈就赴南,又不通南省事务,无人可派。帝王捉襟见肘,记起寒琅。寒琅见诏,含糊过去。此后,太傅数次作家书旁敲侧击,看来帝王确实有意,寒琅心生犹豫。 正此时,内阁以冯江陵为首的改革一派不能容心学势起,毁去江南道诸多书院,更将海陵心学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至孟夏,湖北巡台强押海陵心学社旗帜人物江夫山,欲送神京献改革派阁老冯江陵,江陵不睬,湖北巡台为拍江陵马屁,悄悄将人活埋致死。 寒琅闻讯痛心疾首,湖北一府原无审理学案之权限,若此时应天府尹尚在,本可将此案压在金陵,不至落得如此下场。此案后,寒琅思及江南士子,内中亦有长洲数位大儒,咬牙求官于天阙,拜印应天。 调遣令下,寒琅将母亲留在长洲,只携江氏赴任金陵。 金陵富贵更过长洲,报恩寺塔夜夜长明,滚滚长江烟波浩渺,鸡鸣古刹兀立台城,更道不尽江中鱼鲜、水边嫩芽。金陵人独食一种江边野菜,称为芦蒿,去其根叶,只取嫩茎,与香干同炒,鲜甜脆嫩,满口生香。 如意也学得几样金陵作派,从此青菜只食嫩芽,称为“鸡毛菜”,再大则不吃了。家中雇了维扬厨子,专烹江鲜,如意甚而迷上了咸杬子,一顿能吃数个。 妻子在金陵活得安闲自在,寒琅却不能够。梁溪事愈演愈烈,诸人开始妄议朝政,西花厅人遍布各州府,网罗证据,危机四伏。长洲大儒方亭素作下一篇,大骂内阁诸人,尤以李茶陵为靶,所言之事却多出自冯江陵一派,又实为天子授意。 寒琅日日紧盯梁溪诸人同西厅动向,作成以来果见西厅人紧盯方亭素与汲古阁,待此文一旦刊印流出,便要捉拿方亭素,私刑诛杀。寒琅看自己与西花厅说不上话,一咬牙,未等汲古阁刊印完毕,棋先一着,谎称汲古阁亏欠赋税,带应天府兵查封印社,搜出方亭素论辩版刻付之一炬,不留痕迹,又将方亭素本人强请入府,聘为西宾,以坐馆之名严加看管。 宋寒琅至今无出,坐的是什么馆? 府中上下以家主之师慎重礼待,方亭素怒不可遏,日日房中痛骂寒琅为虎作伥,忝对宗祖。他指的自是怀瑜。寒琅并不理睬,只与西厅周旋。西厅原不肯罢休,怎奈人证物证俱无,连汲古阁几个重要证人亦在寒琅手中,欲要强行夺人,却忌惮寒琅背后神京势力,咬咬牙,罢手了。 寒琅背后不只江太傅,还有李茶陵父子。李茶陵如今恩宠正隆,便是厂公,怕也要卖他一个面子。 西厅罢手,寒琅才去拜见方亭素。一进门就见方亭素将一张簟席一割为二,扔半张与寒琅,以示割席之意。寒琅一笑,自铺半张簟席坐了,拱手说声“静候先生指教。” 方亭素见寒琅面不改色,肝火大动:“山人鄙陋,愚顽不通,不知堂上规矩,岂有什么话说?倒想请教府君无故砸人买卖、强扣平民、焚毁雕版是哪里的法度!” 寒琅垂眼微提嘴角,转身倒一杯茶奉在亭素面前,才道:“既这样,就从说起罢。” 亭素火气正盛不肯理睬,寒琅顾自开口。 “学生拙见,先生高论直指首辅李茶陵,言及五事:其一,挟私报复南省诸公,罢免数人、折贬无算,朝堂之上抑南助北;其二,把持科举,近年状元皆为北人出身,且皆是权贵之后,李茶陵三子亦在其列;其三,迫害江南书院,强捂人口、损毁言路,冤杀江夫山;其四,党同伐异,朝中弄权,刚愎自用、骄奢淫逸;其五,纵容东西花厅,设立矿监税使,四处鱼肉百姓。学生所述可有错谬?” 方亭素听他确是认真读了自己文章,意气大起,怒道:“如今文渊阁内,人人阴险弄权、迫害同僚,岂能留于君侧,塞天子视听!” 寒琅听完他最后一句,一声冷哼,吹吹手中香茶,道:“先生以为,以先生五条高论,便足以扳倒阁内诸公?” 方亭素怒骂:“如此还不够罢免他们么!” 寒琅搁下茶盅,“不够。非但不够,先生可曾想过,这群人去了,再入阁的又是何样人?” “先生久居林泉,朝中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西花厅四处敛财,敛去哪里,先生可知?” 亭素被他问得一愣,不能作答。 “江夫山之死乃李茶陵所为,此事先生从何处听说?南省官吏因何被免,可曾有人对先生细说?南北榜之议乃太/祖所定,先生如何不知?李三郎的文章先生又曾否读过?党同伐异、玩弄权术,先生可见过在朝而不涉权术之人?下场如何?再者近年江南诸事、内阁所定诸议究竟出自何人,先生可曾细思?” 方亭素被寒琅一番话问得肝火又起,却一时间无言可辩,憋得脸通红。 “近年东南沿海倭寇犯境,北境金帐人不时骚扰,若无矿监税使,先生以为御敌之款自何处来?江夫山死于湖北巡台之手,他倒是个南省人,私心揣测冯江陵不能容下江夫山,埋死了他当个投名状,与李茶陵何干?科场南北榜、十年前一榜二审之事,如今江南之祸,是李茶陵一人能决之事么?涉及宗庙社稷、人才之兴废,天下谁能做主,先生猜不着么?” 方亭素听得大惊,他原将内阁与东西厅当作靶子,恨不能一篇奏疏呈上天子,清尽君侧,如今寒琅一番言语直指圣人,竟是将内阁连根拔起亦无效用了。 “再则江南所废之臣,便冤枉么?先生可知这一堆父母官、衮衮诸公,一家抄灭得金几许?及百万两者以数十计,过三十万两者不计其数。实言相告,天子有意清肃江南道,若非李茶陵从中周旋,如今只怕更多人已做了刀下鬼!先生莫要偏听一家之言,做了旁人的刀子!” 方亭素知寒琅久在神京,所言必然不假,虽是倭寇、金帐之犯不可不御,但其余诸事,竟是无药可救,堂上野下无人清白,内阁非善、西厅恶犬,天子寡恩。堂堂大瑀,何人可信、何人可托!愈想,心中绝望,起铤而走险之念,咬牙道: “如此,我更要做个仕人表率,为天子劝其事!任人当以贤能,如何可起党争之风,远君子而近小人,疏远江南诸公!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风若长,人人拉帮结派,仕子无德,国将不国!” 寒琅见亭素言中仍有为梁溪请命之意,不由大怒:“先生以为这家财百万、夺人田产、徇私舞弊之列,就没有梁溪诸公么?梁溪鱼龙混杂,不乏君子,更不乏道貌岸然之鼠辈,站在台前指点江山、辱尽敌党,背地蝇营狗苟,不堪入目,如今更是自己不敢出头,借先生快刀报自己之仇,先生难道要为他人做嫁!” 一口气说完,寒琅强压怒意,停了半晌又道:“况先生虽欲劝其事,亦要审时度势,缓缓图之。这般直言猛谏,非但不能奏效,触怒天威,反要为先生惹杀身之祸!先生岂不闻海陵学社‘存身’之说?” 方亭素已听得绝望,朝堂上下、衮衮诸公,一人不能指望,只余一身孤勇,鼓起意气,愤而言道:“仕岂可为一己安危废其事!舍生取义乃我等本分,”说着直盯在寒琅脸上,“亏你还是宋怀瑜之子,像这等贪生怕死、明哲保身,他若泉下有知,怕是脸都给你丢尽了!” 寒琅大怒,拍案而起,“不要同我提父亲!父亲是何样人我比你清楚!”说着抬起一臂指着远处,已红了眼,“父亲便是死在衮衮诸公手上!当日乞身,人还不曾过山东,梁溪诸人便用了父亲名义大作议论,句句直指天子,四处传扬父亲对天子不满,言其德不配位。父亲归家后闭门谢客,一次不曾与他们同坐,仍不能见容于天子,为警所谓‘清流’诸人,被天子折辱至死。先生既要学先父,那便请安顿家小,准备好贬为白身,日日赴府学跪聆忠孝要义,死后不受儿孙祭拜罢!” 方亭素目瞪口呆,久不能言,颓然坐下。 堂内一片死寂,唯见廊外萧萧落木。 半晌,大儒长叹一声, “老夫明白了。随你处置罢。”说罢,面色哀戚,望向寒琅,“……那时苦了你们父子……我丝毫不知当年竟是如此……忝为同乡了。” 寒琅已敛下神色,一脸萧肃,更不多言,起身一揖道:“如此便好,先生宽心静养,晚生改日候教。”说完顾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