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穆岁秋和燕梁往侯成器的府邸走去,柳文博和右丞都在,见二人来了,纷纷起身打招呼。期间柳文博和燕梁避开了其他人,不知在谈什么。 穆岁秋沉迷工作,原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的,还是右丞提醒他,看好自己的燕将军,稍不注意又开始逗弄好看的少年了。或许是穆岁秋的错觉,从右丞是太后间谍的身份被揭开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变得更随意了。 穆岁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的算盘扒拉得刷刷作响。“燕将军的事我如何能管?” 右丞却是不可置否的一笑,说道:“穆大人说没有便没有吧,成过亲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对于右丞这样需要留意情报,且十分细心的人来说,他应该察觉到二人之间有情况了,但是从那天花园里太后和燕梁的谈话来看,右丞并没有把此事上报。 想到此节的穆岁秋停下了手中动作,一双美目突然扫过来,吓到了对面的右丞,共事多年,穆岁秋的美貌有增无减,他这样怕家里夫人怕得要命的人,都要在心里高念佛号,才能保持绝对冷静。 或许穆岁秋不知道,之前太后派来的其他细作,都在悄无声息中被他的美貌击退,别说虚与委蛇,套话探听了,光是靠近都耗尽了他们的全部力气,更何况穆岁秋这个人,你与他相处的时间越长,越是了解他的行事作风时,心里就越会敬佩和喜欢他,中书令的路已经这么难了,又怎么会想去做对他不利的事。 其实严格算下来的话,右丞上次坑得人是燕梁。 不说朝堂之中,便是行走江湖时也没有非黑即白的事,右丞虽是太后的人,但他一直矜矜业业,更在穆岁秋初掌大权,孤立无援的时候,帮了大忙。 “得右丞于政务上相助至今,穆某心中感激。”右丞看不得穆岁秋的眼睛,透着清澈和真挚,那是与朝堂上的政敌交锋时深不见底的完全不同。 一直以来,穆岁秋都把右丞当自己人,哪怕是知道了他是太后安插在中书省的眼线之后,穆岁秋也没有变过,不安的反而只有右丞。 也是,比起中书令在朝堂的艰难和困境,右丞不过是多了一层身份,这样的打击对他而言,不过清风拂面。 右丞是个既有能力又看得开的人,他投身其中的一方势力,自然有自己的苦衷。或者说,在这个情况之下,不站队才是最不可能的事,所以穆岁秋能理解。 右丞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穆岁秋从怀里摸出一封红纸包裹的信封来,递给了他。右丞小心翼翼的抽出了里头的红色纸卡,硬纸卡上贴了剪出层次和形状的松树山石的纸张,还有写上了“生辰吉乐”四个字。 这是右丞几日前向穆岁秋提过,他的儿子很喜欢穆岁秋的字,孩子的生日将至,想要穆岁秋一副墨宝,满足孩子的心愿。其实为了不和太后的人扯上关系,穆岁秋该直接拒绝才是,他思虑再三同意了。 这卡片做得精巧,是费了心思的,就连递给右丞的时机也是,不是皇宫之中,而是等到了在侯大人府邸办公这个契机,这封贺卡也不知穆岁秋带在身上多久。 右丞的儿子有一次在门口等他回家的时候,遇到了从八抬大轿里下来和右丞说话的穆岁秋,扭头就问他的母亲,这神仙哥哥是谁,右丞夫人笑着告诉他,就是那个装满你父亲书房回复意见的人。 虽然右丞大多时候都在忙碌,但他的热忱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的儿子,让孩子心里极为崇拜父亲,但每次右丞都会不自觉的说起他的上司,长吁短叹,说他才是真正的国士。 孩子自然对父亲都称赞的那位上司,好奇又憧憬,直到见了真人,他心里的理想第一次具象化出现在眼前,他拽着自己的母亲哇哇直叫,说长大一定要成为神仙哥哥那样的人。 私下里赠诗集还是送字画,都可以当做私下交好的证据,不管是对右丞还是穆岁秋,都不好。既然是孩子过生日,他送童趣的贺卡,祝他生辰快乐,不值钱的小物件,是不可能作为双方的不利证据的。 这是一份长安的孩子不大能见得到,却是一定会喜欢的礼物。右丞收下了,站起后对穆岁秋躬身行礼。 右丞多想请穆岁秋到家里吃一顿便饭,若是没有被卷入势力之争,若是没有这么多的曲解中伤就好了。 “做什么呢,送定情信物?” 燕梁不知何时回来了,一开口就把右丞吓得后跳了一步,脸色煞白。“燕将军别浑说,传出去会错了意,会出人命的!” 整个中书省都知道右丞惧内,家里长辈深感丢人,便强行做主,给他买了两房美婢摆着,等有了孩子就是正儿八经的妾室,就是想替右丞涨涨威风。但右丞对自家夫人还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听说两个美人儿抬回来就光放着看,平常在家里碰了面他都绕着走。 圆滚滚的户部尚书侯大人,脸上终于有了点喜色,可算能带点笑意了,也加入到调侃之中。 “可不是?燕将军别开他这个玩笑,我们右丞天不怕地不怕,外能因为政务驳回大闹门下省,内能驾车抓人来上值,在文臣里首屈一指的恶霸,就只最怕他的夫人,要说惧内啊,他认第二,可没人敢当第一!” 燕梁听着直乐,用肩膀撞了撞右丞,说道:“惧内啊?好巧,我也是。” “哟,这可真是好事连连啊,燕将军看上了哪家的小姐?”侯成器想起燕梁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复又加了一句。“或者是哪家的小少爷?” 燕梁用下巴指了指舍不得停下工作的穆岁秋,说道:“还能是哪个?你们中书令大人呐。” 侯成器摇着头连连摆手,把燕梁好似玩笑之语的话,完全不当一回事。“燕将军别总扯穆大人来挡桃花,咱们正正经经的。” 柳文博带着他的小雪貂,不知从哪里飘了进来,在穆岁秋面前放下了一个帖子,上头有高家的印章,是高家正式下帖请他的。 长安城这些贵族对穆岁秋多有微词,高家这样不避嫌的请穆岁秋上门,自然惊到了右丞与户部尚书,燕梁也拿出个一模一样的帖子来,在穆岁秋眼前晃了晃,表示他也在受邀之列。 穆岁秋看过请帖内容之后,笑着对柳文博道了喜。 柳文博的兄长有个四岁独子,为了孩子好养活,要正正式式的认义父,所以设了宴。 高家的人一向不长寿,这孩子富贵无极,按照高僧高道说得,认个义父来镇一镇确实也正常,只是此前一直未听柳文博提过,所以侯成器和右丞都深感诧异,异口同声的问道:“认得谁啊?” 燕梁用请帖指了指自己,只说了一个字:“我。” 高家和燕家,明明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家啊! “若非燕将军要尽快返回雁门关,我家也不会如此仓促。”原来是燕梁着急要走,高家才忙着办这件事。 “对于高老侯爷的邀约,穆某深感荣幸,但中书省琐事甚多……”高家何等门楣,他们邀请的都是长安权贵,穆岁秋同那群人一向格格不入,所以一开口就知道是推托之词。 柳文博没等他说话,已不留痕迹的切断了话。“爷爷说穆大人不必因求亲遭拒之事介怀,高家不会因此生怨。” “什么——!!!!!”右丞和户部尚书两个饱经风霜的朝廷重臣,今夜注定惊叫连连。 “谁啊谁啊谁啊,这次又是谁啊,穆大人求娶谁啊,高家不是没有适婚女儿吗?” 什么叫割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就像此时的侯成器和右丞一样,长安贵族的劲爆秘闻,一件接一件的爆了出来! 柳文博站到燕梁旁边,学着他的动作语气,同样指了指自己,只说一个字:“我。” 完全搞不懂这两人莫名其妙的在较什么劲。 穆岁秋再也不能装作认真工作,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揉着自己泛疼的太阳穴。 高家二少却认真的向两位大人解释道:“我向穆大人求过亲,然后被拒绝了。” 右丞与侯大人已经目瞪口呆,无法言语了。 燕梁一把拽住柳文博的胳膊将他扯住,说道:“臭小子,天天带个雪貂还真以为自己白啊?” 柳文博也不甘示弱。“燕将军,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右丞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开门见山的问道:“两位大人,左丞求亲这件事,你们到底是想我们传出去呢,还是守口如瓶?” “说。” “不许说!” 右丞无奈的耸了耸肩,侯大人则是疑惑又惊讶,被最后被右丞劝走了,说还是让这两个人打一架来得容易,而穆岁秋……手里的笔杆子都给捏断了。 从夜晚忙到天明,穆岁秋和燕梁要赶赴高家的宴会,差不多便走了,两人各自回了府邸睡了一会儿,沐浴梳洗,等穆岁秋准备出门雇车的时候,燕梁的车马早已恭候多时了。 整个长安都知道燕梁想上穆岁秋的榻,所以不管他是纠缠还是献殷情,都在情理之中,所以穆岁秋也就大大方方的上了车,刚刚坐好燕梁就递了封信给他。 信封上画了根木头,背景则是用线勾了几笔,形成了山丘。 这似曾相识的信封,让穆岁秋恍惚间回到了少年时一样,他摇了摇头将信拆开,倒出来一把玉梳。 燕梁紧张的皱了皱鼻子,还用手摸了摸,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穆岁秋的神色。“我回府更衣的时候,找母亲要家传的定情信物,但她那里的东西不是钗环就是镯子,我埋在那么多大箱子里都快刨光了,才找到这把梳子。” 或许是因为情场浪子的燕梁突然紧张,这种局促不安的模样有些可爱的缘故,所以穆岁秋听他形容自己找这把梳子有多么困难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中浮现的就是小狗刨坑寻物的景象。 穆岁秋把玉梳放回信封,好好的收了起来,顺势往燕梁怀里一倒。“燕将军受累了,穆大人收下了。” 燕梁连忙把人圈住,正要开口时穆岁秋已抢先一步说道:“燕将军收了穆大人的玉牌,然后穆大人也收下了燕将军的玉梳,既换过了定物,便是不能变的了。” 燕梁闻言连连点头,手臂一用力就把穆岁秋抱坐在自己腿上,望着他说道:“我会写信给你,得空就写,以免穆大人被高家小侯爷给哄去,他家有只老狐狸,不得不防。” 穆岁秋被他正儿八经的样子逗得直笑,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我家燕将军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啊?身系长安多少人的春梦,叫人魂牵梦萦,难以入眠的风流浪子,拿出些自信来。” “燕将军的自信还不得看穆大人。” 闻言穆岁秋直接环上了燕梁的脖颈,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会去的,所以等我好吗?” 燕梁道:“你会来,我便等。” 穆岁秋不是燕梁的对手,什么话到他嘴里讲出来都是情意绵绵,他说的几句话既让穆岁秋感到甜蜜,又能感受其中的力量,哪里晓得他正经还没有片刻,话锋一拐,立刻就歪了。 “穆大人若来得太慢,燕将军会憔悴的,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看了,还怎么让穆大人馋我的美貌和身子呢?”不等穆岁秋反应,燕梁笑了两声,低下了头,说道:“燕将军开玩笑的,穆大人慢慢来就好。” 雁门关第一醋狮子,怎么又不着急了呢? 燕梁明明用着开玩笑的口吻,眼里却满是心疼。“因为穆大人走向燕将军的路,满是艰险啊。” 风云变幻,前路未知,穆岁秋想要在尘埃落定之后全身而退,谈何容易,所以这条走向他的路,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艰辛。 燕梁就像一束光,点亮了穆岁秋的人生,给予了他生活的意义,除了国家大义之外,身而为人所感受的幸福,让他知道他并非朝廷能被替换的部件,作为穆岁秋而言,他有着必不可少的价值。 燕梁拽住穆岁秋的一只手,轻轻捏住又松开,一下又一下,往复循环,他的温柔仿佛能顺着指尖流淌进穆岁秋的心里,让疲惫不堪的心得以舒缓,他望着他时,就像一件最为贵重的珍宝,专注又坚定。 穆岁秋的另一只手重新环住了燕梁的肩,抓得很紧,轻轻在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我有好好想过,你那里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穆岁秋是最重含蓄的文人,但这一刻他只想用最直白的话语告诉燕梁,自己的心意。 “燕梁,我喜欢你。” 燕梁将穆岁秋抱得很紧,马夫提醒他已经抵达高府时候,也不愿松开。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一个情场浪子,直到真的要从长安离开,参加高府晚宴都是多偷出来一天的相处时光,分外珍惜的时候,才意识到想将自己一股脑全塞给穆岁秋的疯狂,汹涌而出的爱意,其实连克制都那么难,怎么可能游刃有余。 穆岁秋也不催他,等燕梁整理好心绪之后,两人才从马车下来。 因为燕梁是晚宴的另一个主角,所以他来得比宾客早,远远就见一个小不点,被丫鬟小厮簇拥着,在那里挥动小手,大声喊着义父义父。 那孩子可不就是在莳花阁见过,还跟着燕梁做馒头的寿宝。 燕梁一伸手,那小东西就扑到他身上去了,利落的爬到他脖子上抱着,亲昵得与穆岁秋之前见到时判若两人。寿宝显然也看到了穆岁秋,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喊人,当即就发挥了高家不懂就问的良好传统。 “义父喜欢穆叔叔,然后太爷爷说我的二叔也想娶穆叔叔,那我应该叫穆叔叔义母还是婶婶?” 燕梁伸手在高寿宝在小屁股上轻轻一拍。“你家太爷爷还真是不遗余力啊,连你这个小不点都知道了,那你们高家岂不人人皆知?” 寿宝当即摆了个嘘的动作,悄悄道:“不是哦,只有太爷爷,二叔还有寿宝知道。太爷爷交代过了,连爹娘都不能说,只能同义父和穆叔叔讲。” 穆岁秋可不想掺和到乱七八糟的贵族乐趣里面去,更不想和高家太过亲昵,免得引起连锁反应。“你随着你义父,唤我穆大人即可。” 一听是和义父一样,寿宝当即同意,奶声奶气的喊了声穆大人,穆岁秋也正正式式的应了他。 “我知道你肯定好奇,怎么这些小家伙突然和我亲成这样?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后面不是回宫做事去了,我们这边当时出了点状况,或者说惹了点麻烦……” 高文翰夫妇听说燕梁已经到了,一道迎了出来,或许是久病缠身的缘故,高文翰和柳文博只是眉宇间有些相像,倒是从他们夫妇后面窜出来的小姑娘,那才是真的像,一看就知道是柳文博的亲妹子。 不过寿宝倒是和他父亲十分相似,但气色红润,十分健康。 高文翰的夫人是张家千金,他的父亲张嘉乃是修文馆大学士,目前主要负责监修国史,却也常与天子讨论国事,他的话在圣人心中很有分量,曾为天子的老师,在文人中名望颇高。 张家的大女儿,也就是现在的高夫人,太后原本想说给安王做王妃,奈何横生枝节,安王最终娶了藏剑山庄的庶出小姐,张家大小姐最后被高家大少爷娶了去。虽然这次没有和皇家结亲,太后和皇上都与张大人说好了,张家的小女儿,将来必须入宫为妃。 倒不是张家的女儿倾国倾城,而是他们家出身自不用说,家教也是极好,符合贵族人家心中的完美妻子,懂道理,识大体,贤良淑德的典范。 就像张家大小姐,嫁给了一个病秧子,从没有一句怨言,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原本两人成亲就有冲喜的意思,御医也下了诊断,高家大少爷活不了多久,结果今年高文翰已经三十岁了,两人还有了寿宝。 柳文博但凡听到背后议论他大哥大嫂的人,当即就是一套霸刀腿法伺候,统统踹飞。 柳文博与生母分离,送还高家的时候不过四岁,完全无法适应长安城,全靠大哥大嫂尽心照料,悉心开导,之后他才能慢慢接受这变化,认同自己高家二少爷的身份。 若非两个人伉俪情深,他大哥怎么可能拖着病体,辛苦又努力的对抗着病魔,挣扎着多陪他大嫂一段时间,而他的大嫂若非真心喜欢,又怎么可能坚强至此。 哪里是荣华富贵,贤良淑德的虚名,仅仅是两个温柔又善良的灵魂能够遇上,在幽深的长安城何其难得,怎么可能不喜欢? 所以柳文博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们,痛打一顿算是轻的了,要是还说寿宝不是大哥亲生孩子,污蔑大嫂清白的此类污言秽语,就是与柳文博这辈子都过不去了,毕竟在长安城抹杀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不单单是死亡那么简单。 柳文博和叶千枝不同,他是个十分矛盾的人,兼具善良与残忍,既能活在阳光下,亦能躲在阴影里,且不管在哪里都怡然自得,甚至能反复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