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幽魂水母
11 陈代阳起床,放了一整缸热水,抱着膝盖坐进去,过了一刻钟,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才终于止息。 他错了。错得太过离谱。他以为所谓的“惩罚”,是昨晚医生给他做的蜡膜。虽然饲养员一直在说这是为了他更好的吸引动物,他却以为那只是托词。 不,真正的恐惧是在夜间,是在灯熄灭之后,每一个单独的囚室,静悄悄地发生。 他想起了灌木丛中王中将看向自己的视线,想起了那个一直成绩是零的汪委员在配种架上喜极而泣。 他捂住脸。 哦,他过于高估了自己,而低估了别人。 他们也曾经是一方人物,当然不会仅仅败于单纯的疼痛,或是羞辱。 他会做的计算,成百上千智商不弱于他的人一定已经在脑中无数次的演算过。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扭着屁股主动爬上了配种架。 他在浴缸中泡到了热水变得不再感觉温暖,才终于起身。擦干了身子,他麻木地从衣柜里取出衣冠,一件件穿上。 仅仅是一个晚上,镜子中的男人看起来已经和昨日不再一样。 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 那么昨日之我又去了何处呢? 陈代阳拎了拎自己的领子,歪了歪头。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大约是昨晚被裹成茧的姿势太过勉强。 他的眼中,一抹戾气闪过。 就算如此。别人不行的事情,我就一定不行么? 他到餐厅时,多数人已经用完餐离开,连特殊需求的档口都已关闭。 陈代阳精心从剩下的食物中挑选了自己喜爱的。他需要卡路里,需要蛋白质和脂肪。 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吃掉了煎得刚刚好的荷包蛋,刚刚凝固的蛋黄有一种特别的美味。 阳光落在桌上,陈代阳端起茶杯,满足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牧场精心提供各种美味的食物,配备了全套的娱乐设施,从医生到饲养员,每一位精心地工作,保证囚犯的身体健康。 在经历那样比死亡更恐惧的一晚之后,没有这样美丽的“生之刺激”,再怎么坚强的人,大约都会很快失去活下去的欲望吧。 而他是幸存者,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昨晚那个,是什么?” 陈代阳走到牧场边,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饲养员。 饲养员耸了下肩,“哦,学名很长,我们一般叫它幽魂水母。” “那么,前三名和后三名的奖惩?” “前三名可以安睡一整晚,后三名么,就是我昨天说的,得和它待一整天。” 陈代阳穿好“工装”,跪趴在草地上,想起昨天看到了小腹微微隆起的王中将。 “那如果怀孕……?” 饲养员点头,“对,整个孕期晚上就都不用碰到它了。所以我们这里要求生小狗崽,小猪崽的很多。” 他看着陈代阳朝门爬去,提醒了下,“多晃屁股,记得把臀缝扒开。”笑着看着陈代阳进入了草场。 陈代阳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一晚没有休息,他只觉得后脑勺内部隐隐发疼,此时只想找个地方窝着补眠。 但是不行,他昨天下过决心,今天一定不会妥协。不会像汪委员、王中将那样,把自己放到尘埃里。 他这样决定时,还没有遇到幽魂水母,没有体验一整晚活在自己最深的恐惧中是什么感觉。 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更要坚守住自己的信念! 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他心底,有个微弱的小声音如此说。 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屈服,和你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谄媚地摇晃着屁股,希望自己的洞能多留动物一段时间。 既然你早晚都会屈服,现在又何必倔强? 他坚定地一脚踏过去,把这弱小的声音碾碎在脚底。 不,绝不! 他在心底里憋了一口气,无视一路经过的配种架,和上面咿咿呀呀的声音,向着昨日没有探查过的地方爬去。 等一等,为什么我还在爬? 陈代阳突然愣住了一下。他左右扭头,朝四周看去,心跳微微加快。 没有一个工作人员。直播似乎只在他主动爬上配种架时才会开启。就算有此刻正对着他的镜头,也可能来不及反应。 陈代阳抬起双手,跪直了身体,接着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就在他双腿直立的瞬间,他只觉得一道钢鞭,直接抽在了自己的脑子上。 他疼得瞬间冒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跌跌撞撞往前扑倒,连忙用手脚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脑子内部,一道火辣辣的感觉。陈代阳吸了一口气,伸手摸向后脑勺。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回想那瞬间疼痛的感觉,像是被强大的电流电击,又像是被直接鞭笞在神经。 触发的关键点是什么?头部的高度么?不不,他昨天看到有给马用的配种架,爬上去几乎赶得上身高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两只膝盖的护膝上,想到一个可能的猜测。 是护膝的弯曲程度?一旦检测到了完全的笔直,且垂直与地面,就通过某种电流? 刚刚那一下太过疼痛,几乎是烧灼灵魂一般,陈代阳缓了好一阵,后脑勺内部还木木地发疼。 他一时不敢再试,手脚并用地加速向前爬行。 他顺着昨日抵达的湖畔爬行,发现湖水半环着草地,他爬行的方向折返了回来。 这一边的配种架形状更加奇特,摆放的地方也与此前不同。 有一处的配种架是摆在水池边上,一半没入水中,两三个屁股被紫色粗长的触手伸进后洞,正扭来扭曲。 再往前走,看到的动物便更加奇特。有背上长着鱼鳍一样凸起,看起来像是豪猪的外星野猪,有站起来近一人高,头部长得像只阴茎的异形…… 陈代阳很快意识到为什么之前那些家畜的配种架上挂满了人。 这边的这些异星动物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凶残,阴茎更是奇形怪状。 有的长着鳞片,有的带了倒刺,还有的明显会放电。 比起来,马或是驴的拳头大小龟头真是普通又温柔。 而就连这样的怪物,配种架上多多少少也都有人。陈代阳不由心又往下沉了一沉。 难道他昨晚的恐惧,还不是最深重的那种? 他强行停止了自己的思路朝这个方向发展,开始考虑这个牧场可能的漏洞。 幽魂水母的存在,将他此前盘算的与他人合作的可能彻底打碎。 这是一个雌竞的世界,为了争取进入每天的前三,或者至少不落到排名最后的三名,他们的心思都用在如何用洞留在动物身上。 彼此合作?除非是交换“老公”吧。就是不知道这些嗑了药的动物一天能做几次? 他有些好奇,幽魂水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在牧场的。 如果是罗奕的手笔,他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阴损刻毒。 至于工作人员……陈代阳想到了饲养员看着自己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 哦,不,他又一次搞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能碰触囚犯的规定。 就和他在街上遇到穿着褴褛的乞丐时一样。 那是一种希望对方默默远离自己,认为靠近对方就会带来不幸,却又由于礼节而不能表达出嫌弃的表情。 陈代阳倔强地远离了一切配种架。 这一天,守在他直播间的人发现他没有开播。临近下班时,直播间的人数再次直线上升。 “不会吧,真的今天也没开播。” “了不起。是不是破记录了。” “没。不过快了。有坚持到第四天的,目前还没有坚持到第五天的。” “哇,要不要赌一赌!” 底下一片“加一”,房管不得不出面提示,本网站严禁赌博,还封禁了几个带头的账号,直播间才清静了下来。 饲养员看到记录,也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今天还是零么?唔,陈少将,按照规则,您明天只能在寝室中度过了。” 陈代阳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他脸色铁青,却还是扯了下领子,歪了下头,努力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在图书馆找了一本帝国历史的书看,等到消化得差不多了,换了身运动装去体育馆健身。 他机械地完成了热身,之后跑了一个小时的步,大汗淋漓地从跑步机上下来,体内的内啡肽和多巴胺暂时压倒了恐惧。 不怕,不过是恐惧而已。 恐惧只是内心的产物,无论老鼠或是蟑螂,本身都没有什么恐怖的。甚至在它们看来,人类才是真正庞然大物,值得畏惧的东西。 他在潜意识中对这些东西的恐惧,不过他对贫穷、孤独的恐惧折射。 只要克服自己的内心就好。 战胜自己的人,才是真的强大。 他回到宿舍,泡了个长长的热水澡,直到手指的皮肤都皱了才从水中出来。 就寝的铃声响起,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黑暗中,空气中似乎有微弱的电流通过。 他眨眨眼,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忍不住侧起耳朵倾听。 屋里是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么?还是一切只是幻觉。 他不停地用脚趾彼此互搓,确认此刻他还没有被幽魂水母缠上。双手握在胸前。他想起来小时听见正教的人在临睡前祷告。 “主啊,在入睡之前, 我将一切烦恼、恐惧和焦虑交托给您……” 然而他并不相信任何神的存在。 啊,他的脚趾!微微的酥痒。接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从脚尖向心脏蔓延。 与昨晚半睡半醒时完全不同,在清醒的时候,感觉到幽魂水母的逐渐入侵,它那微凉的胶质的无可形容的身体,进入自己,化为无数的细枝,插入他的肺叶和脑中。 那种感觉到缓缓而至的窒息,却又完全不能反抗,甚至不知道如何反抗的无力感…… 五感消失了,陈代阳被裹在了时空的茧里。 这次他面对的不再是老鼠或是蟑螂,不是任何一种丑陋但是他尚可理解的存在。 不能说,甚至不能想!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只要去想就会引起它的注意,而引起它的注意,意味着被它标记,成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麻风患者。 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麻风患者。 他头上披着件黑色麻衣,匆匆走在满是浓雾的街道上。身边经过的人都穿着白衣,他们脸色苍白,脸上的五官都模糊成一团。 看到陈代阳,他们纷纷转过脸去,装作一无所见。有的小孩因为好奇,试图靠近,被大人裹挟着赶紧远离。 他在逃亡。 从哪里逃来的?要逃到哪里去?逃避什么?他全都不记得了。 “陈代阳!”他突然听见了一声呼唤。 这是他丧失五感,失去听觉,也失去触觉之后,第一次明白地感受到了什么。他心中震动,回过头去。 林秋晚,第一次见面的林秋晚,站在他的面前。 他目光纯净,眼梢微翘,平常说着话就像是含着笑。陈代阳不由心中动摇。 他记得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但是那件事情是什么? 下一秒钟,林秋晚的面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瘦了些,脸上线条变得锐利,整个人看起锋芒毕露。 最大的变化是他的眼睛。 他看着他,眼神中满是不屑。 “我和一个卖国贼没什么可说的。”他说。 陈代阳大叫一声,脸上扭曲成恐怖的表情。 在茧中,他蜷曲着身体,如同婴儿在母亲腹中一般,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