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危险

    因为外祖父的宿醉,这天的早餐不得已推迟,里尔无聊地靠在窗口看风景,直到仆人过来敲门。他们请的厨娘是本地人,只负责三餐,然后她就会赶着回家照顾孩子,食物一般,就是这里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味道,但外祖父从不在乎这个。

    里尔努力咽下口中的东西,又灌了一口牛奶,希望能压下去一点反胃的感觉。他觉得花生酱可能坏了,也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即便放在厨房里,毫无阻隔,也让人没有探究的欲望。

    “你应该多吃一点!”外祖父猛地一拍桌子,还未彻底散去的醉意在他脸上变成红色,夹在皱纹之间,使他看起来更不和善了,“太瘦了,我该让厨娘再给你多一份食物,你可是个男子汉。”

    但里尔什么也吃不下:“我真的饱了,先生。”

    外祖父那双浑浊的眼睛转过来,又很快移开,像以前一样发表些老生常谈:“我们家族的男人,都是强壮、高大的。都怪你的……若是她给了你更健康的身体,现在你就不会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家伙。”

    “我已经十七岁了。”里尔尴尬地笑笑,“而且很快要过十八岁的生日。”

    “还差得远。”外祖父咂咂嘴,探出舌头将沾在皮肤上的酱舔走,不知为何,他这副模样像一只贪婪的蜥蜴,“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才有资格承担这里的一切。”他瞥过来,示意里尔伸手,然后他用力地抓住了,粗糙的掌心磨得里尔打了个寒颤。

    对此,里尔只能乖乖附和:“我明白了,先生。”

    之后外祖父休息了一阵,又继续关紧书房的门,在里面读他的书,里尔曾经不小心闯入过一次,被他大声呵斥,便不敢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打扰对方。他唯一的印象,是书房极大,墙边、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书,用各种文字书写,光是标题就能让他陷入混沌的境地。但外祖父很沉迷,每当他坐在桌前翻开书页,眉毛就会不由自主深深地拧在一起,就像他平日思索什么东西那样。

    家庭教师在下午第一声钟响后到来,他教里尔文学和音乐,除此之外,他似乎对其他事物一窍不通。里尔曾偷听仆人谈话,说对方如果不是找到这份工作,肯定会饿死在大街上。

    “那条路实在太过遥远,一头连着天空,一头连着圣徒的足下,但他信心十足,呵,他是要完成一生的宏愿,到米加去,到朝圣之地去,到最丰满的理想去!”他刻意提高音量,却把嗓子变得尖利。里尔格外厌恶这动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揉着页角,将本就起毛的边缘弄得更为凌乱。

    可家庭教师丝毫未觉,这堂课他讲的是圣徒,讲的是心中那团火焰,尽管他碌碌无为,但他依旧承认自己灵魂的高尚,使他与镇上其他凡夫俗子分割开来。里尔看他,却如同看待那些人一般,只是被书中的段落稍稍引起了兴趣:“遥远的地方……先生,你去过那片密林里吗?”

    被打断了兴致勃勃的讲学,家庭教师显得有些不愉,但他推推眼镜,按捺住脾气回答:“当然没有。那里又湿又冷,从来没有阳光照耀,只有四处乱跑的野鹿、獐子。要我说,那里就是一滩烂泥,我希望有谁能铲平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我们应该在空出来的土地上种葡萄酿酒。”

    里尔不再开口,果然,他仿佛体会到了母亲的感受,在这个闭塞又古旧的地方,放纵是不被看好的情绪。难怪她满心想要逃离!他望着暗绿色的树梢,层层叠叠,在庄园里是看不到湖泊的——他多想跑出去,痛痛快快地大叫起来——也许弥拉已经在画纸上涂抹了今天的密林中的景色。

    就这么过了一周,枯燥乏味的生活终于迎来一点惊喜,外祖父要进行一次短途旅行,到隔壁镇子,与外地来的商人讨论些生意。他坐上马车,吩咐仆从好好照料里尔,不过就在当天,里尔假装在房内学习,悄悄溜出去了。他还带了蛋糕与三明治,用油纸包好,然后他便走进了林中,湿润的草木香气瞬间充斥他的肺部。

    高个子的男人选择一段倒下来的枯树,静静坐着,脸上的面具至始至终没有摘下,泛着骨骼的淡淡光泽。“你来了。”他说。

    里尔坐在对方身旁,眼睛里闪烁着不自知的光芒:“今天外祖父要去隔壁镇子,我可以待很长一段时间再回去。看,我还带了些吃的,分你一半!”他将油纸解开,露出散发甜腻香味的食物。

    “谢谢。”弥拉停顿了一下,“但我觉得你可以将它们吃光。”

    “哦……好吧。”里尔咬了一口蛋糕,奶油立即从边缘挤出来,“你没有画画,只是在这里等我吗?”

    弥拉表现得很自然:“当然了,和你聊天很愉快。”

    接下来,里尔向他讲述了更多自己的事情,包括与家庭教师的无聊问答,他告诉弥拉,他和母亲一样期待着离开,但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愿望。弥拉则说:“如果你想,你就能做到。不过在那之前,也许你该解决一些问题。”

    “你是指我的外祖父吗?”里尔问,“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就是太严厉、古板了。我不敢提起太多东西,害怕他会骂我,但可能在我成年之后,他会改变想法……”

    闻言,弥拉却摇摇头:“不,他不会。”

    里尔不由有点生气:“为什么?”

    “我比你更熟悉他的性格。他就是个固执、自私又贪心的老家伙,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弥拉似乎轻笑了一声,可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神色,令里尔无法分辨,“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查查,当年你的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是因为什么‘重病’死去。”

    这下里尔彻底惊呆了,从没有谁提醒他,他的母亲或许不是缠绵病榻后死去——他狐疑地盯着弥拉,突然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三两口把食物吃掉,站起身来——他说:“弥拉,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我已经不明白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会知道一切的。”男人拍拍斗篷下摆,朝他微微点头:“希望下次还能与你见面。”

    这天晚上,里尔久久不能入眠,屋里太安静了,没有外祖父迟归的脚步声与含糊不清的低语。他思索了许久,还是爬起来,偷偷趁夜深摸到书房,他曾经偷看到钥匙被放在哪里。

    门开了。

    里尔绕到书桌前,那里随意摆着几本摊开的书,还有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

    “铜屑,松针,洋甘菊的花瓣。

    腐朽的牛骨,血液,燃烧时没有烟雾的蜡烛。

    一个圆月的夜晚。”

    这看起来像什么材料,地下还有一个怪异的图案,里尔皱了皱眉,继续仔细翻找需要的东西,但桌上、抽屉甚至是书架上,除了各种描写宗教、祭祀仪式的书外,并没有什么属于他母亲的玩意。

    “她很喜欢。”外祖父说过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可现在,这里显然失去了任何关于她的痕迹。他正想离开,到阁楼上碰碰运气,却不慎碰倒了堆在脚边的杂物,噼里啪啦一顿响,幸好没人留意到。

    “这是什么?”里尔的视线突然被其中一卷类似画册的东西吸引了,忍不住伸手展开更多。

    那是许多图画组成的、没有太多文字的故事,里尔大概能理解:一个怀孕的女人被施以了某种巫术,她的腹部胀得极大,简直像要爆开——下一幅里,她果然遭受到了这样的痛苦,但站在她身侧的人们不为所动,反而狂热地看向那血肉模糊的空洞——里面只有不祥的黑光,混杂着血液、内脏和死去的胎儿,人们一个接一个撕扯她的身体,钻了进去……

    里尔狠狠打了个冷战,这是多么邪恶的东西,竟然被收在外祖父的书房内?这一瞬间,他好像有些明白弥拉那意味深长的笑声,是厌恶,也是知悉太多的嘲弄。

    第二天一早,里尔找了个机会到热闹的街区里,平日他住在远离这边的庄园,几乎不认识镇上的其他人。为了伪装,他故意弄乱衣服、头发,像个玩疯了的傻小子,净往人群里跑。上年纪的女人无所事事,整天坐在路旁说闲话,见里尔生得漂亮,忙问他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不去上学。

    “我在找工作。”里尔编造了谎言,“我想赚钱,去很远的地方!”

    “外面有什么好的!”女人们纷纷笑了,“镇子上才舒服呢。”

    里尔不服气:“有钱人都喜欢外面。”

    有个包头巾的女人拍拍他肩膀:“才不是呢,你看,我们镇上最有钱的老爷,就住在庄园里,可从来没想着离开!”又劝他,“你的父母难道不会担心?”

    “真有那么富有的老爷?”里尔表示不相信,撇撇嘴,“就算老爷恋旧,他的孩子应该会被送到大城市里吧。”

    这下可打开了话匣子,女人们顿时叽叽喳喳个不停,这个说早年老爷的女儿确实想要搬走,但后来不知怎么留下了,再没谁见过她;那个说不对不对,明明是她得了病,都没办法起身了;又有人说,从前那个小姐看起来健康得很,有时候还会在树林边散步,也许是结婚后收心了……但无论是谁,都不认识她的结婚对象,也没听说过她怀孕生子的消息。

    里尔适时地附和几句,诱导她们谈得更多,不知不觉就搜集到了足够的信息:他的外祖父曾经做过航海的生意,莫名其妙放弃了,搬回小镇,连女儿也不被允许离开太远。并且,外祖父把女儿、外孙的事情藏得很深,镇上的人知道得很少,反而对他们做的生意、交往的生意伙伴了解更多。

    “好吧,好吧。”最后里尔叹了口气,“我先回家了。”

    女人们还以为哄住了他:“这就对了!外面太危险了,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