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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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一贯冷清,里尔顺利认出属于他母亲的那处,也许因为之前下过雨,墓碑显得脏兮兮,是一种病态的深灰色。他紧盯着,直到几乎没见过面的守墓人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哦,哦,先生,我只想看一看她。”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过来?”对方浑浊的眼睛更吃惊了,“这里太潮湿了,也太冷了。” 里尔无法说出真相,便笑了笑,透露出几分思念的情绪:“我梦见母亲……” 守墓人的年纪大概与外祖父差不多,面部轮廓如同坍塌的奶油一般软化,失去了年轻时的锐利。不过据说他是本地人,当过兵,由于腿部残疾,才回到镇上定居:“好吧,但你应该穿多几件衣服,今天没有太阳。” 察觉对方态度比较亲和,里尔突然生出一点冲动,问道:“先生,您认识我的母亲吗?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当然认识她。”守墓人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只是短暂的时间,他便恢复了正常,“她很善良,充满活力,我在镇上见过她。” 里尔期待更多,不禁催促道:“然后呢,先生?她的结婚对象、她的孩子……您了解多少?” 这比刚才的话题更让对方心烦意乱,他深深望了一眼里尔,说:“我根本不了解,孩子,除了你的外祖父,除了那座庄园,没有人见过她的丈夫。她成了一名安静的淑女,婚后从未离开过家,接下来,便到了这里。”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对一个守墓人来说,每块墓碑下的故事他都熟读于心。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家里也没有属于她的东西。”里尔忽然想到一些东西,语速变快了,“对,连仆人都是新的,我想她的时候,只能来墓园。” 守墓人叹了一口气:“你的外祖父确实固执。从前我和他是战友,哈,年轻的他可讨喜太多了,整天说些关于航行、生意和宗教的事情,那是他的兴趣所在。可后来他变了,变成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 里尔却不清楚这一段过往,小声惊呼,但守墓人不愿意多说了,表示他最好还是尽快离开。 傍晚,外祖父回来了,整个人显得十分疲倦,但还是一边嚼着肉和面包,一边喝下了半瓶酒。里尔没太多胃口,尝试提及从军的经历,外祖父立即睁大了眼睛:“孩子,你从哪里听说了这个?” “我看了书,先生,我猜您可能也打过仗?”里尔摆出一副懵懂姿态。 “战场就是一部巨大的绞肉机,我看过太多死人,‘砰’,脑袋就像花一样炸开。”外祖父没有怀疑,“人群比汹涌的海洋更可怕,当我乘船遇到暴风雨,我不会感到恐惧,但战争时期,我只希望自己能活下来,活得足够长、足够久。”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里尔翻来覆去,意识逐渐被某种古怪的画面覆盖:那是炮火连天的战场,与外祖父非常相像的年轻男人拉过尸体,压在自己身上,暗红色的血液渗出来,弄脏了他的半张脸。他没有动弹,假装自己已经死去,但他眼中燃烧着渴望生存的火焰。 随即,里尔又梦到了那卷残忍的画,可这一回,女人躺在涂着某种怪异图案的地上,瘦弱极了,像稻草人顶着一个了无生气的头颅。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近,突然变得无比惊恐,尖叫着想要挣脱,但对方坚定地吟诵,直到她的腹部猛地迸裂。女人还未彻底死去,而男人不为所动,伸手探向她不成样的身体,却发现情况不对,里面没有渴望已久的黑光,只有紧搂着的两个胎儿…… “啊!”里尔惊醒过来,浑身冷汗。他不认得那个女人,却在最后画面即将消失的瞬间,捕捉到了男人的面孔——那是他的外祖父。那个符号,当然,他也见过,就在写着奇怪材料的纸上,明显是某种仪式所需。 里尔捂住脸,噩梦不仅使他惊慌,而且刺激了泪腺,眼泪正一刻不停地冒出眼眶。他想到了死去女人的模样,内心生出笃定的感觉,他觉得那可能就是他的母亲。 她被自己的父亲杀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里尔感到一阵寒冷,好像被抛入了冬季的湖中,令他血液都快要冻结。 尽管如此,但里尔不能暴露太多,他还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梦、外祖父为什么会选择那些邪恶的仪式,所以他假装无事发生,在对方面前维持住沉默乖巧的模样。然后,他找到机会来到密林,弥拉在等他,是的,他确信那个神秘的高个子男人在等他—— “你来了。”弥拉看向他,“我的弟弟。” 里尔顿时毛骨悚然,对,那个梦里,母亲的腹中孕育出了两个胎儿,如一团纠缠的血肉。他联想到自己的生活,不由问道:“弥拉,是谁把你……”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弥拉笑了笑,从骨骼缝隙里,隐约闪动着什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内容很简单,也很复杂:一个上过战场的男人畏惧死亡,他在尸体堆里疯了,拼命想要找到延长生命甚至欺骗神明的方法。他航过海,从一些久远的、失落的文明里,找到了亵渎的东西。于是他利用自己的女儿,试图在她的腹部打开那扇通往光明未来的大门。然而,仪式失败了,女儿被未知感染,孕育出两个孩子,一个是正常人类婴儿的模样,另一个,则是全然的“魔鬼”。男人感到恐惧,便趁夜把那个诡异的孩子杀死,扔进密林。 “他确实非常残忍,亲手剖开女儿的肚子,以及,将我的头颅砍下。”弥拉的口吻听起来格外愉快,所说的内容却足够惊悚,“他看见我啃食你的身体,当然,一个魔鬼会有什么下场?他决定隐瞒,留下一个健康的外孙,杀死一个摧毁他生活的存在。” 里尔不自觉靠近了几步,在他眼前,弥拉脱下了斗篷,颀长的身躯上赫然是骨骼状的头颅,是山羊,或者别的什么动物,他认不出来。那头颅的孔洞中,闪烁着黑色的火焰,如地狱之火,它们一刻不停地燃烧,而弥拉正凭借它们的力量站立着,向他展示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诡秘。 他忽然明白了,弥拉是他的兄弟,他们的血肉曾经在母体交织——他才会觉得亲近。 他说:“那,那么,现在的你是什么?你打算做什么?” “我只想带你离开。”弥拉从怪异的火焰中发出声音,与此同时,骨骼也咯嗒作响,“他的念头开始转变,当那个仪式不起作用,他便觉得不如换上一具年轻的身体。里尔,他要吃了你,从内到外,他要披着你的皮囊游荡在世上。” 里尔只觉得思绪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相信谁,但弥拉没有勉强,告诉他,无论如何,他都有一个安全的归所。在傍晚之前,里尔回到了大宅,奇怪的是,外祖父竟然坐在桌旁,手边还放着半杯酒。 “你去哪里了,孩子?”老人故意拖慢语速。 里尔尝试保持镇定:“我只是在外面走走,先生,我哪里也没去。” 外祖父端起酒杯,把剩下的液体一口咽下,接着,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像秃鹫死死盯着他:“不,你在撒谎。我看见你从小路上跑过,还有,你进过书房,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梦见了母亲。”里尔半真半假地回答。 “她已经死去太久了。”外祖父的语气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冰冷,“没用的家伙,死了也不让我们安宁。孩子,我想你应该猜到了?你在梦中被恶魔蛊惑了,你认为那是你的母亲。我告诉过你,外面太危险了,你必须待在这里。” 里尔正想反驳,老人突然一挥手,酒杯便狠狠摔碎在地上。他有些惊慌,过去十多年对长辈的畏惧令他不能动弹,于是外祖父顺利抓住了他的手臂,用一股完全不像老人能拥有的巨大力量,把他拖入了房间。 所有门窗都锁上了——里尔喘着粗气,到处都没有出口——他看见外祖父手持猎枪,带着满袋子的仪式用品走向那片密林。临走前,对方曾说有多么疼爱他,但里尔已经相信,当年就是这个疯子杀死了他的母亲与他的兄弟。他害怕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会,他抄起手边所有能找到东西,重重砸向窗户。 许久,锁被砸坏了,里尔顾不上流血的手,又扯来床单、窗帘之类的东西从窗口垂下,战战兢兢滑去。他从没做过这么危险的事,直到落地,双腿还是发软的,难怪外祖父说他比不上同龄人。但里尔更在意弥拉的安危,奔跑,一味地奔跑,希望能尽快赶到密林中。 当他接近林子边缘,忽然,他看见一群鸟儿惊恐地四散,但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枪声,也没有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