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黏液

    伊克姆被雷鸣吵醒,这是凌晨两点半,除了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屋内屋外都是黑暗。现在他看不清埃尔贡湖的模样了,雨越来越大,仿佛目光所及都是泛滥的湖水,没有落足的地方。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感觉太阳穴发胀,似乎是身体还未适应这个陌生的住所,需要一些助力才能安眠。

    对了,酒。

    他喊了一声,可没有人听见,这让伊克姆感到奇怪,往日仆人们都竖起了耳朵,哪怕是深夜,依旧忠诚等候着他的每一道命令。或者说,他们折服在伊克姆给予的报酬下,甘愿耗尽心思去伺候他。他起身,提高音量再次呼唤某人的名字,也许是丽莎,也许是格雷格,但除了狂乱的雨声,他什么也没得到。

    门外是一片更深的黑色,伊克姆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灯的开关。走廊的温度也似乎过于低了,就像泡在水里,潮湿的冷意顺着脊背钻入大脑,令他打了个寒噤。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立即回到房间,但等伊克姆转过头,那扇应该打开着的门不见了。

    “见鬼!”他下意识朝来时的方向飞奔。

    雨水的声音愈发聒噪起来,伊克姆猜测着是幻觉还是他脑子突然发疯,并未停下脚步。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以一个年轻男人的步速,他觉得这段路程已经远远超出了房子应有的范围。他就像被蒙住了眼睛,在原地打转,却碰不到周围有熟悉的物件。

    在某个瞬间,伊克姆突然听到了类似婴儿的哭声,很轻,却更靠近了,令他浑身发麻。

    但埃尔贡族从未承认这里有鬼魂或更为邪恶的东西,他们只说湖里存在着神明,因此伊克姆定下心神,认为绝对是谁在作怪,试图破坏他和首领的约定。他舔舔下唇,仔细辨认啼哭声的具体位置,同时发现声音以一种固定的节奏响起,一段循环一段,和广播一样。

    伊克姆以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管你是谁,出来,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啼哭与雨声骤然变大,从每个方向传来,环绕着伊克姆。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整个人不受控制似的倒了下去。

    ……

    当伊克姆再次醒来,天亮了,虽然还下着雨,但光线比夜间充足多了。他有些头痛,坐起来呻吟了一声,随即感觉浑身都酸软无力,好像走了很远的距离。等伊克姆缓过劲,准备下床,才发现脚底有着一种奇怪的粘腻感,伸手一摸,上面像沾了一层透明的黏液,令他恶心。与此同时,他闻到了湖水和泥土的气味,不是空气中时刻弥漫的,而是更浓烈、存在感更强的。

    他喊了一声,这次仆人赶了过来,恭敬地询问他有什么要求。伊克姆斟酌了一下,说:“昨晚有什么怪事发生吗?”

    “没有,当然没有,先生。”仆人的语气夹杂了一丝困惑,“昨晚雨下得很大,男人们巡逻了几次,只遇到从大门缝隙钻进来的野狐狸,通通赶出去了。”

    伊克姆思索片刻,是啊,如果有突发情况,保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难道他只是做梦了?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他的思绪有些混乱。“好吧……给我开一瓶酒。”他随口道。

    酒成功使伊克姆镇静下来。

    转眼到了傍晚,今天的餐桌上依然有鱼肉,据说湖水上涨带来了充足的渔获,伊克姆享受着唇齿间的美妙滋味,却考虑着如果建好度假设施,客人们蜂拥而至,为了管理方便就必须圈起湖岸周围,禁止无关人等进入。至于捕鱼,可以当做一个游乐项目,那些有钱人喜欢附庸风雅,明明离不开繁华,偏要装出一副深爱自然的姿态。

    反正埃尔贡族没了居住地,自然要搬到其他地方,今后湖中的鱼多不多,再也和他们无关了。

    “这是保护,嗯,显而易见。”他自言自语。

    有关埃尔贡湖的开发消息并不是秘密,刚开始除了周围的居民,城区也有人表示抗议,基本上是一些环境学家,说商人绝对会毁掉这片美丽风光。伊克姆曾嘲讽他们是一群书呆子,光顾着几种鱼、几种虫或者几棵植物的死活,不管人们能得到多少补偿——不过在政府官员面前,他答应了会对周围环境予以保护,不会过度开发——这是一种策略,就像他打算将埃尔贡湖的土地私有化,美其名曰是为了控制过多的人类活动,让这里重新焕发生机。

    伊克姆享受自己的这份虚伪,这是他生存的手段,也是他一直信奉的原则。

    晚餐后他与律师在书房商量公事,他们都了解原住民的排他和固执,也了解如何玩好文字游戏,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伊克姆不喜欢麻烦,所以他对律师交出的协议提出了几点意见,要求他确保对方签订后,不会再来打扰他。

    “先生,我可以保证……没有人比我更擅长。”律师笑了笑。

    伊克姆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他们无数次合作的其中一次,并不特别:“我要他们只注意到那串数字,他们能得到的数字,别的都不重要。”他不希望有谁在工程开始后大吵大闹,影响到赚钱的速度。

    随着夜幕彻底笼罩大地,伊克姆打消了在花园散步的计划,并叮嘱仆人把房子打扫干净,那些泥泞很容易牢牢粘住木地板,变成叫人厌恶的黑印子。虽然没有下大雨,但空气里的潮湿感没有消退,在伊克姆躺下时,他有了一种浸入水中的怪异错觉,稍瞬即逝,紧接着他就熟睡过去了。

    梦境好似不肯放过他,几乎没有停顿,他回到了那片黑暗里,当他开始走动,脚下传来了搅乱水流的声音。伊克姆伸手去碰,很冷,却把握不准水位。渐渐地,他感觉水淹没了脚踝,然后是小腿,慢慢涌上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伊克姆深吸了一口气,惊讶地发现,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那晚听过的婴儿啼哭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面前。而且,他的身体完全泡在水中了,或者是某种像水的玩意,又冷又湿,还有种莫名的粘稠感。

    伊克姆厌恶不能掌控局面的无力,猛地转身,拼命地挥动手臂游动,试图远离那道循环播放的声音。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声音的主人好像跟上来了,不远不近地追逐他,仿佛一条鱼追逐食物,将对方逼到快要搁浅的地步,才冲过去一口吞下。伊克姆说不清脑海中的猜想从何而来,手指发颤,他觉得是刚刚一刹那,有谁将什么塞入了他的脑袋。

    他移动得很艰难,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伊克姆知道自己仍在原地,但他没有停下,手指往前伸,想要碰到墙壁。他怪异地肯定自己仍在房间,这里成了鱼缸,他不断地游,借此躲避捕食者的追击。

    “我在做梦。”他暗暗想,“没错,我不会恐惧这些,如果谁要让我离开,这完全是错误!”差不多是同时,耳中的啼哭变了,这是很微妙的体验,他知道那还是婴儿般的哭声,但传达的意思变得清晰。

    对方说:“……美丽的,吸引,你不喜欢。恐怖的,你不抗拒……你想要的,如果要属于……永远不能离开……我会亲自,找你……”

    伊克姆被这般情形弄得烦躁极了,正要反驳,身体突然脱力,小腿抽筋。他不断挣扎,视野中,有一个足够巨大的玩意不断靠近,把微弱的光线一点点吞没。

    那是鱼,还是蜥蜴?

    或者单纯的怪物?

    凌晨四点,伊克姆挣扎着摔下床,这次不仅是脚底,连他的手臂、脸颊,以及身上的睡衣都被黏液打湿,一摸就沾在指头上。他来不及思索,伏在地上干呕,却一点都吐不出来。

    真是见鬼了!伊克姆狠狠捶了地板一拳,就在刚才,他在梦中遇到了那只皮肤粘腻、身体柔软的东西:对方覆盖住他,用舌头或者别的,强硬地探入他的口腔,深深顶到了喉咙的位置,令他四肢发软。伊克姆异常愤怒,这当然不可能是亲吻,是某种侮辱,他坚信是谁使手段报复他。没料到他会反抗得这么猛烈,那只体型硕大的怪物松开了束缚,甩甩尾巴,发出一阵充斥愉悦的婴儿啼哭——

    醒来后,伊克姆在浴室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紧接着他便派人请来了离这里最近的医生。医生仔细为他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余怒未消,并未露出满意的神情,摆摆手示意对方拿钱走人。

    “让所有人集中到大厅。”他吩咐道。

    最先受到怀疑的是厨娘,只有她可以接触到所有人的饮食,但经过检验,食物中并不含制造幻觉的成分,房子里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药。接着是保镖们,他们挨个核对自己的值班时间,没有独自行动的机会,也不可能对看到的事物有所隐瞒。仆人也各自辩白,还提醒了伊克姆:“大门是锁紧的,围墙也堵上了漏洞,根本不可能有谁偷偷出去或者溜进来。”

    伊克姆自然清楚这些人是清白的,即便是他,经过那些古怪的梦境,也开始怀疑起了现实。他只是求个安心,不再折磨他们,独自回到了卧室,地板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唯有那股淡淡的水腥味挥之不去。他看向窗外,这里正对着埃尔贡湖,怎么可能有某种力量,能够避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侵入他的大脑?

    “都是诡计,对,我不该动摇。”他重复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