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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憎会,临产帝王受难;爱别离,维谷美人决断(上)

    乾明宫书房暗室,一灯如豆。

    明明灭灭的烛光将横梁上垂挂下的人影拉得格外扭曲,摇摇晃晃,投在拆卸尽装饰后空空荡荡的墙壁上,如同印上一片不祥的暗色。

    隐约能看出被吊起来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身形透着古怪,双手被绑在一起拉扯着举过头顶,脚尖勉强点地,头颅低垂,发丝蓬乱,全无声息,似乎正处于昏迷之中,却在深深勒入腕骨的束缚绳索牵引下依旧被迫保持身子悬空直立的姿势,直挺挺吊在暗室正中央。

    “哔剥”一声,灯花爆开。

    瞬间的亮光映出被吊着那人的衣着身形,刺金纹龙的明黄色帝袍,高耸圆隆的足月巨腹……

    赫然正是已近临盆的昔日霸主盛武帝赫连广业!

    谁能想到,宫破时失去踪迹被猜测已死无全尸的盛武帝,仍在这座换了主人的华丽宫殿里苟延残喘。

    可眼下处境未必好过死去。

    经产帝王,高龄有妊,赫连广业怀上幼子以来便十足体会了坐胎不易,肚子渐渐大起来后多站上片刻都十分辛苦,坐卧也无法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不留意就要动了胎气。孕中恰逢诸皇子叛乱,内忧外患劳心耗力,好不容易待到腹中龙胎足月,随时可能分娩,正是再怎么小心照料都不为过的要紧关头,却兵败城破,失去江山权柄,临产之身落入敌手,被乱贼五花大绑囚禁在暗室里,极具屈辱折磨地挂在梁下一吊便是数日。

    足月孕夫身子沉,脚下落空,无处着力,全部重量就吊在缚紧双手的粗砺绳结上,手腕早已磨得血肉模糊,结实的胳膊吃力不住已脱了臼,沉甸甸垂在身前的硕大肚子也添乱似的愈演愈烈作动,连拽着腰坠欲断,髋部似裂,气血不畅的下半身更浮肿得失去知觉。换成男人年轻上二十岁在战场上将体魄耐力锤炼得正值巅峰的时候也该吃不消了,何况是年近知天命,经历了连年孕事与频繁生育,早已真正养尊处优起来的矜贵龙体。

    虽未上刑戕害,已是极尽折磨,引而不发囚禁昔日天子的幕后之人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一连数日撑下来,落魄帝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面庞上蒙着的那层死气越来越浓郁,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正在这样的境地里,瓜将熟,蒂将落,盛武帝腹中龙胎降生的时刻到了。

    “呃……”

    伴随一声低不可闻的呻吟,中年男人眼睑微颤,憔悴疲惫的面庞显露出痛苦之色。

    他高耸的孕肚肉眼可见地剧烈颤动,仿佛下一瞬就会掉落下来。

    隔着龙袍,仍清晰可见撑得薄薄的鼓胀肚皮下似有波涛翻涌,将原本形状饱满圆润的胎腹顶得东凸起一块西凹下一块。

    向来受两位父亲娇惯的幺儿八皇子此时不复平日乖巧,在胞宫里踢打翻滚得极厉害,还未入盆就横冲直撞着寻找出口,全然不知它的父皇此时身陷囹圄,疲乏危困,咬牙忍受着临盆的痛苦,却连一方能够躺下来打开腿生产的平地都不可得。

    慢慢的,被吊在梁下的孕夫脚下地面汇聚出一小滩水迹。

    羊水破了。

    他要生了。

    ……

    “你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暗门处透出亮光,伴随一个陌生声音响起。

    一波波宫缩中痛得昏沉的赫连广业费力睁开眼看去,不知何时暗室里走进了另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出现的第一个人。

    “……季文清?”

    因阵痛而濒临溃散的意识渐次回笼,赫连广业强打精神,皱眉盯着面前清俊儒雅的年轻男人,脸上闪过不可置信与恍然大悟,本就惨淡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

    “皇帝陛下似乎对季某并不陌生?”

    来人修眉微挑,语气温和有礼。

    当然不陌生。

    十年前,赫连广业初识楼昭殷时,就清楚美人心中有个名叫季文清的表哥的存在,如果不是从楼氏族中得知婚约已取消的实情,意识到难得的机会,男人丝毫不介意那时就让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于世。即便如此,为了逼迫楼昭殷入宫、确保断掉多余念想,赫连广业还是授意底下人做了些手脚,这些年都没让一丝一毫关于季文清的消息传入楼昭殷耳中。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在这里亲眼见到季文清出现。

    “也是,皇上很早之前就对季某忌惮颇深才对。”季文清微微一笑,瞥过男人腹部时的冷意短暂的像错觉,再看去正是君子如玉,气韵从容,“今日终于有幸与皇上相见,想来季某并未辜负皇上的隆恩看顾。”

    赫连广业死死盯着他,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心一点点下沉,无暇思考季文清的到来对自己以及腹中皇儿接下来的处境有什么影响,看到对方的瞬间,他首先意识到,原本为爱人做好的安排恐怕已经落空。

    他的殷殷,殷殷……

    仿佛看穿了男人的想法,季文清唇角轻勾,轻描淡写道:“还要谢过皇上对昭殷的照料,若非暗卫护送周全,这兵荒马乱中季某与表弟相聚怕是不易,不知他还要再吃多少苦。”

    楼昭殷果然在他手里!

    “朕……真是小瞧了你。”

    破水多时,宫缩已极为密集,胎动越发剧烈,赫连广业却恍若未觉,只目光森然喝道,“你把朕的楼贵君怎么样了!”

    不愧是坐惯了天下的男人,这种时候了还撑出威风气势,季文清漫不经心扫过几欲暴起的阶下囚,心想。

    可惜命数已尽,垂死前的可笑挣扎罢了。

    季文清唇角弧度不变,“皇上说笑了,昭殷如今回到了季某身边,自然一切安好如意。”

    想到表弟,神情转柔,语气越发怜惜,“昭殷原是最温柔淡泊的一个人,这些年被困在不喜欢的地方,依不喜欢的规矩行事,未有一日舒心快活,今后,终于不必再委屈忍受了。”

    愈演愈烈的阵痛几无断绝地袭来,宣告产程已进入关键阶段,赫连广业额发濡湿,下颌紧绷,闻言怒极反笑,“你以为朕会信你这贼子的挑拨?”他当然知道对方这番刻意的话的用意,更不会怀疑相伴十年的爱人的心,冷冷看向季文清,如看一个跳梁小丑。

    “朕与殷殷十年夫妻恩爱甚笃,不算尚在朕腹中的这一个,已育有三子二女,早已是真正骨血相融、亲密无间的至亲至爱。而你,除了仗着年幼无知时亲戚便利得来的丁点交情,还有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朕面前妄议朕的爱妃!”到底被对方语气里的熟稔亲密激怒,最后“爱妃”二字势如暴喝,裹挟盛怒劈头砸向年轻男人。

    没有预料之中的恼羞成怒。

    年轻男人神色平稳,眉眼不动。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应是不会懂的。”

    曾经连王城都无法靠近半步的无用书生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了吊在半空连如愿分娩都不能实现的昔日霸者面前,目光淡淡,声声讽刺。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十年夫妻犹能同床异梦,何况——”

    季文清微笑着,幽深的眼底凝聚起不可察的阴翳。

    “皇上口口声声的夫妻,可曾尊以后位?可曾许以凤印?可曾有别于后宫二夫人四妃九嫔十二婕妤三千美人?既无名,也无实,更非他所求所愿!金屋栖凤说得再好听,不过是打造了一个华丽的笼子,把人当鸟雀玩宠一般囚困其中。皇上以为的宠爱,对昭殷而言,不过是羞辱罢了。”

    同样爱着那人,有过无人能及的相伴相知,季文清比任何人都更洞悉帝妃之间的嫌隙隔阂,也更清楚什么话能命中盛武帝软肋。

    言语款款似清风,落下方知锐如刀锋,字字凌厉,直直刺人痛处。

    “皇上可知,楼氏家训不纳小星、不为侧室,昭殷表弟自幼见惯姨父姨母伉俪情深,所愿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您以亲族相逼,迫他放弃夙愿,放弃尊严,放弃才学,为妾为奴,以色侍君,您觉得他会感激涕零么?”

    “皇上可知,昭殷表弟看似温柔好脾性,实则情深固执,喜欢一个人便整颗心都交付出去。从前一起学乐,我择了箫,他便选了相和的琴,他说琴诉心曲,正合奏给喜欢的人听。这些年,您可听过他为您制的哪怕一支琴曲?”

    “皇上可知,昭殷表弟喜洁,外人碰过的东西都不肯再用,遑论被无数女人‘用’过的男人,您说他不得不面对您的时候,会觉得腌臜还是强忍着恶心?”

    ……

    朕不知!

    朕也不信!

    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肆意诽谤殷殷同朕的情谊!

    “季文清,该死!!!”

    男人瞬间暴起,双目充血“嗬嗬”嘶吼,坠成水滴状的巨大肚子剧烈地起伏,久困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凶狠挣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绳索冲上去扼死面前这个满口胡言的大胆贼子。

    季文清轻笑一声,看着对方悬空的脚下方不断扩散开的大片湿迹,摇摇头:“皇上临盆在即,如此动怒可不好,就算被季某说中短处心虚气恼,也该顾念点龙胎。”

    怒火中烧的暴烈产夫很快耗尽身上为数不多的力气,呼哧呼哧粗喘着,身体一阵阵紧绷,显然再度被拖入一刻也不得缓的产程,只一双血红的眼仍恶狠狠瞪视。

    季文清这才从从容容含笑近前,冰冷的手掌温柔地摸着男人已变得坚硬如石的膨隆腹顶,满腔恶意不加约束地倾泻而出:

    “就算你这些年一个接一个地生又如何?从一开始就不被期待的孩子能替你乞讨到几分同情?十年又如何,困得住昭殷的人,依旧得不到昭殷的心。世人皆道栖凤宫楼贵君性情冷淡不喜言笑,可他在我身边时从来都是温柔浅笑的自在模样,他会狡黠使性,会含嗔撒娇,甚至会说要生一个像我的孩子……这样的他,你见过吗?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带给他的从来只有强迫和屈辱,你根本不配和他谈真心,更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他。”

    字字句句渗着毒,灌入耳,烙进心。

    剧烈痛意从胎腹深处倏然炸开,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顺着腿间蜿蜒流下。

    赫连广业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地抽动,浑身颤抖,竟分不清到底哪里更疼,他竭力不去听,不去信,却不能不被季文清叙述中的那个未曾熟悉的年轻爱人的点点滴滴刺中命门——这世上唯一能伤他的那柄刃恰恰被敌人握在手中!

    季文清快意地欣赏着赫连广业无法控制的狼狈失态,曾经无人敢仰视的九五之尊,失去江山权柄的光环照耀,也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中年男人,身材臃肿,面容灰暗,发色斑驳,一颤一颤地挺动畸形丑陋的大肚子,喘得像一条垂死的狗。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能将这个男人随意施加在他和表弟身上的痛苦、羞辱奉还。

    “皇上,你夺走我的昭儿时,可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男人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气音,“他根本……不是、你的!”

    被吊在梁下的帝王早已落魄至极,分娩中本能的身体反应无遮无挡地暴露在从容含笑的情敌眼前,毫无尊严可言。余怒未息,力已不及,布满血丝的眼中却再度流露出曾经上位者的轻蔑,对着年轻男人,嘶哑的嗓音艰难而清晰:

    “自私地……放弃过他的你,哈……才——是——不——配!”

    季文清自出现时就一直挂在俊美面庞上的和煦微笑淡了下去。

    瘦削男人周身阴郁流毒的气息,同方才霁月光风君子模样判若两人。

    “形如鬼蜮……呼……卑暗、脏臭……敢不敢呃让、让殷殷看嗯……看……看到你真实的……呼……真实的样子……”

    赫连广业疼得变形的脸上扯出扭曲的讥讽笑容,季文清,这个一意孤行抛下楼昭殷让楼昭殷在流言蜚语里傻傻等了四年的无能男人,曾经拥有过世间至宝却轻易践踏,还妄谈从前,有什么资格提起他。

    季文清面无表情听他说,半晌,在终于疼得说不出话的产夫又一次咬牙粗喘着挺身用力时,抬起头,带着找不出一丝破绽的温润笑容,慢慢道:“险些叫皇上的‘金口玉言’误导了。”

    “您既然派人查过这些旧事,想必也该知道,当年楼家并未传出任何解除婚约的消息,更不见丝毫另结亲事的迹象。我伤了昭儿的心,可他依旧瞒过姨父姨母等到我三年丧满、等到他婚龄之年,而后又是四年……昭儿待我的心,实非您所能知的。”

    “唔恕季某冒失,说起昭殷表弟就忘了您身体的不便。皇上年纪大了,不好生,进展委实慢了些……”

    墨黑眸子中的冷意再也不加掩饰。

    “还望别辜负了季某的一片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