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本该厌恶喻稚青的。 各国质子进宫面圣后本该去府邸居住,蒙陛下垂怜,特许他们留住在宫中。商猗最晚抵达,旁人已被分去各宫住所,虽都经了皇帝的眼,但奴才间一贯有踩低捧高的风气,便是质子也有三五九等的,国力根本、两国交际和打赏的银钱都是司官台眼中的考量,哪个质子来了后不是花了大笔银子去和权阉搞好关系,偏十岁的商猗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无视宦官意有所指的暗示。 皇后自幼喜爱杏花,皇帝便命人在御花园栽了一片杏林,春风拂过,阵阵落英,恰有一朵粉杏不偏不倚地飘入商猗掌中,便好似先前喻稚青鬓间簪的那朵。 他慢慢收紧拳头,把粉杏碾碎掌间,一点儿嫣红花汁从指缝渗出,如流出的鲜血般顺着手掌滴落。 那宦官原想继续敲打,忽见商猗面无表情地行此诡异之事,无端觉得一丝凉意渗入骨缝,商猗却忽然恢复正常,毫不讲究地拿衣衫擦了擦手,沉默着从衣囊里掏出银子送到宦官掌中。 歧国国君沉迷声色,若不是要送个质子过去,恐怕压根不会想起商猗的存在,自然也没为他打算什么,商猗手头那点银子打发皇城边上的叫花子都不够,司官台看在眼中,自是处处冷待,只给他指了个小太监贴身伺候,旁的物质也与其他质子不可相比。 然而商猗出身冷宫,只知如今的生活已比过去好许多倍,并不觉得有何艰辛。 时光飞快,距商猗入宫已一月有余,皇帝担心他们荒废学业,特下旨开了学堂供质子们读书明理。 这些质子们基本上在本国当皇子之时便过得不怎么如意,多是母妃失宠、父皇轻视之辈,不然也不至于被送到别国来当人质。他们在本国谨小慎微惯了,分明同是天涯沦落人,然而到皇宫里凑成一块儿,却非要再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寡言少语、出身小国的商猗自是被他们排到了最底层,众人表面和睦相处,私下却是变着法地排挤底层的他人。 其中数商猗欺负起来最为无趣,无论他们如何嘲笑谩骂,商猗总是一副冷漠无视的神情,仿佛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有人特意去查了商猗的身世,当着他面笑话其母被国君当着百官凌辱的过去,商猗仍是古井无波,简直和欺负死人没有分别。 某日众人又想到一个新的折腾法子,打定主意要叫商猗露出别的神情,找了套小宫女的裙装逼他穿上,拿他当戏子作弄,只说他娘是个唱曲的歌伎,便要商猗也穿着裙子为他们唱上几句。 学堂散了课,夫子早走了,商猗被那帮质子困在角落,不换裙子就不放人。 商猗看了眼紧闭的门扉,门口早被那些人的恶仆牢牢把守,隐约能听见屋外伺候他的那个小太监与其他人闲聊的声音,那太监也是个势利眼,自不会寻人来救他,跑是跑不掉了,可要是把这些人全部痛打一顿——打倒是能打过——但后续惹出的麻烦却不是他能承受的。 商猗沉思片刻,默默接过了那条裙子。 他虽然只有十岁,但骨架大,在同龄人中算是高壮,那裙装偏又是给小姑娘穿的,换上后极不合身,衣袖短至手肘,背后的布料被撑得快要裂缝,小腿也露了出来,况且商猗生得眉目疏朗,毫不女气,与那浅粉的裙衫一搭,乃是相当的不伦不类。 少年们围着模样滑稽的他肆意取笑,而站在讥笑声正中的商猗却好似局外的过客,永远是那幅不知悲喜的冷峻模样。 那些人尚嫌不足,又逼着商猗“唱”上几段,摆明将他当下九流的戏子欺耍。 商猗此人甚怪,若说他毫无血性,他偏宠辱不惊,坐看闲庭;可若是铮铮铁骨,又怎会任人欺辱,完全不以为然。比起人,他更像一株草木,了无牵挂,而且命贱,给点水就能活。 见这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便随口唱了一段,那曲是昆腔,商猗甚至不知唱词是什么意思,只是母亲以前发疯时总爱唱那曲目,耳濡目染,早把每一个调子都记在心上。 他唱了一小段,认为自己已做到他们的要求,起身想要离去。 “...果然是歌女的崽子。”一人不甘地开口,他们本只是为了取笑对方,哪知商猗这个闷葫芦平日哑巴,唱起歌来竟如此清越动听,一时间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而且受了这般屈辱,面上仍是无动于衷,不由叫人胆寒。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请安的动静,众人还以为夫子去而复返,本就一惊,哪知推门进来的却是比夫子更了不得的人物。 喻稚青今日穿的裙摆太长,却不肯让宦官抱他,不得不拎着裙子小心翼翼跨过快有他小腿高的门槛,好奇地打量着屋内众人。 他原本在这附近与太监们玩耍,听到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他是最喜热闹的,可惜身体不好,父皇母后很少带他参加宫宴,他听那声音悠扬,唱得极好,还以为此处搭了戏台,不顾火者劝阻,非要来这边瞧瞧。 他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商猗,笑盈盈地开口道:“真巧,我们穿的一样。” 喻稚青发间依旧是两朵杏花,不过这回并非是树上摘的新鲜花蕊,而是栩栩如生的华美珠翠,乃是皇帝第一次看他发间簪的粉杏动人,特意令工匠照着那两朵花精心打造,价值连城,身上的粉裙更是皇后孕期时亲手缝制,商猗除了裙子同为粉色外,哪里还配与喻稚青相似。 昏黄的夕阳斜斜洒进屋内,两个少年同穿裙子站在一处,一人狼狈,一人懵懂,其实这才是算是两人真正的初遇,算不得有多美好。 那帮质子最擅审时度势,清楚来人乃是皇宫最尊贵的存在,警告般瞪了商猗一眼,匆匆行礼告退,只留商猗一人面对。 “方才是你唱的么?”喻稚青对那些人毫无兴趣,只盯着商猗好奇问道。 商猗微微点头,充作回答。 喻稚青侧着脑袋,仿佛像看一个新奇玩意儿一样打量着商猗,也学着商猗那幅深沉模样点了点脑袋:“今年上元时我曾听过类似的调子,可惜寝宫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上元节时皇帝宴请群臣,点了几折子戏,喻稚青受不得风,故而没带他参加,只能在东宫听那遥遥的丝竹之声,虽然母后一直陪在身边,却也难免遗憾。 商猗不知喻稚青为何突然和他说起这个,身上穿的那件裙子更是勒得他浑身难受,认定自己又陷入了一桩麻烦之中。 他第一次在御花园遇见喻稚青时还以为那是谁家的郡主进宫玩耍,不能免俗地为此惊艳过,但后来在宫里时间久了,才知道那就在外面声名远扬的太子殿下,难得恶劣地好奇,若是外头将他奉为神灵叩拜的臣民百姓知晓这位“天神”只是个爱穿裙子的小病秧子后会作何感想。 喻稚青又同商猗说了几句话,但对方始终以点头或摇头充作回答,宫里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商猗这样的疏离态度反令他感觉新奇。 “这裙子也是你母亲为你制作的么?”他还不够高,必须仰起脑袋才能看到商猗的模样,由此露出雪白而纤细的脖颈,仿佛一拧就断。 商猗活到现在,一颗心从未有过情绪起伏,单凭常识认为自己应当厌恶或者妒恨喻稚青,眼前这个孩子除了模样好看外似乎没有任何长处,单纯只是因为投胎到皇后的肚皮里,顺带出生时挑了个好时机罢了,却因此获得了无数宠爱,同人不同命,与自己常年食不果腹的生活有天壤之别。 如此便罢,居然还以这样天真之态来好奇他的苦难,所有出于养尊处优的蒙昧只会更加衬出商猗的可悲。 喻稚青在皇宫一直属于人见人爱的存在——毕竟就算不爱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表现出来,所以年幼的他一直以为这世上无论何处都是充满善意和友好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商猗暗中嫌弃的真相,见他又是用摇首代替回答,不由惊道:“你不会是个哑巴吧?” 说完,喻稚青仿佛自己把自己难住了一般,小声嘟囔着:“不对,他刚刚还承认是他在唱歌来着......” 喻稚青年仅六岁,又被帝后保护得极好,天生便是娇气任性的脾气,许多事都难以想明,正是苦恼的时候,习惯性地要装哭撒娇,此时才听见商猗淡淡开口道:“不是哑巴。” 商猗那时还不知喻稚青有爱装委屈的习惯,看他眼眶微红,还以为他是真要落泪,一直无波无澜的心竟是因此猛跳了一下,那时的心情尚不明了,只当自己是在担心惹哭太子引来责怪。 喻稚青继而问道:“那为什么要穿这个?” 自己若是不答,恐怕这位过分天真的殿下没那么好打发走,商猗沉默良久,总算开口道:“欺负。” 喻稚青知道欺负不是什么好词:“穿裙子便是欺负么?可是我母后她......” “殿下,快到时辰了,您该回宫喝药了。”喻稚青身旁的太监皆是宫里最伶俐的,喻稚青看不出来,他们却知晓商猗这身打扮到底是怎么回事,哪能让这种腌臜事脏了太子耳朵,连忙移开话题。 喻稚青听到喝药这两个字便苦起了脸,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由着太监牵他回去,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你唱歌这样好听,以后我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了。” 心中仿佛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商猗垂下眼,忽略那一瞬的悸动,转眼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他以为喻稚青不过是一时起意,然而自那以后,喻稚青竟时常来此玩耍。学堂的其他质子都希望能趁机与太子交好,对喻稚青巴结得不行,商猗却永远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便是喻稚青主动与他搭话,他也只是不卑不亢地唤一句殿下。 对方冷情冷面,喻稚青倒是乐此不疲,觉得商猗这样倒豆子似的说话方式相当有趣,总缠着让商猗唱歌给他听,商猗说自己只会那一小段,但喻稚青却像永远听不腻似的,每次都听得极认真,并不是旁人当他作戏子的那种欺辱态度。 即便如此,他绝大部分时候还是将这位任性的太子殿下当作一场麻烦,效仿着旁人的情感,推断自己应该讨厌对方,但他待人永远是一个态度,故而喜欢和厌恶倒也没什么差别,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心意。 然而时间一久,他倒也习惯身边总有一人陪伴,虽鲜少言语,但总会不经意地将视线落到喻稚青身上,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宫中见风使舵,众人见商猗得了喻稚青青睐,瞬间对他改了态度,就连那帮质子也不怎么针对他了,商猗心里清楚,虽然大概率喻稚青本人都没意识到这点,但自己处境变好的的确确是借了喻稚青的光。 喻稚青读书自是由皇帝指了太傅教导,不与商猗等人去上私学,往日下学后便会来寻商猗玩耍,可如今已有近十日没来寻他了。以往倒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喻稚青身体不好,曾有好几次病到卧床不起,亦是几日没见,但那时全宫上下都会传遍消息,甚至可以看到太医们每天在东宫与太医院间往返的忙碌身影,断不至于如此宁静。 他表面沉得住气,暗中猜想喻稚青是不是快要病死,所以东宫封锁了消息,不自觉地往东宫那边走去,哪知路上便碰上了在路上遛鸟的喻稚青。 他今日穿的男装,一只黄鹂正栖在他肩上,偏着脑袋看向商猗。喻稚青见了商猗,笑着把鸟儿捧到商猗面前:“我正想去找你呢,你看,这是我的莺哥。” 喻稚青十日前在御花园捡到这只翅膀受伤的黄鹂,他善良单纯,叫侍女将鸟包扎了一番,又找了太医来瞧。老太医苦读医书五十载,大概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当兽医的时候,只能试着给那鸟开了些外敷的药粉。 喻稚青自幼便多病缠身,虽然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但被照顾的经验还是很多的,自己将那黄鹂悉心照料了几日,竟真把它翅膀的伤给养好了。那鸟极通人性,知晓是喻稚青救了自己,伤好后也不飞走,乖乖在喻稚青肩上安了家。 喻稚青爱它啼声婉转,给它取名叫做莺哥,到底孩子心性,一时间只记得这个新“玩伴”叫声动听,暂时没能顾上同样拥有清越嗓音的商猗。 他轻轻抚着黄鹂头顶,叫莺哥给商猗唱上一段,那鸟儿果然张口啼鸣,他问商猗莺哥唱的如何,商猗没听出好坏,只觉得这就是野鸟乱叫,却跟着点了点头。 喻稚青早已习惯商猗寡言少语的习性,不以为然,笑着与他聊起旁的事情。 过了几日,商猗头一回主动前往东宫去寻喻稚青。过去喻稚青曾带着商猗回过几次东宫,殿里的人都认识他,侍女边领他进去边低声说道:“陛下和娘娘等会儿才能过来,您先劝劝殿下,他身子本就不好,这样哭下去迟早又要生场大病。” 商猗进到殿内,一眼瞧见抱着空鸟笼席地而坐的喻稚青,他已哭得没力气了,但那双大眼睛总能挤出泪来,一旁的小太监轻声劝道:“小千岁,您别难过了,侯爷今日不是进宫了么?他那儿养了许多奇珍异兽,他是最宠您的,想要八条腿的蛤蟆他都能替您寻来,那莺哥本就是野鸟,养不熟自己飞走也是常事。” 这话丝毫没起到安慰作用,喻稚青仍是垂着泪难过。他今日去听太傅讲学,临走前分明有好好把莺哥关进笼中,可回来就发现莺哥不见了,太监们说那莺哥聪明,之前就有过自己用嘴叼开鸟笼锁扣的前例。 见到商猗来了,一瞬间仿佛所有委屈都涌上心头,喻稚青抽抽噎噎地看着对方,连话都说不全:“商猗,莺...莺哥它......” “我知道。” 喻稚青还欲再说,商猗轻声对他说道:“我不会飞走。” 寡言的人难得多话一回,那话便显得格外有分量。商猗的话令喻稚青又难过又感动,已将商猗当作除父母外最可信赖的人,一把扑到商猗怀中,肆意宣泄着悲痛,泪水几乎将商猗的衣衫都要打湿。 商猗仿佛做了一个极郑重的决定,轻轻回抱住对方,抚着喻稚青的脊背安慰,顺势用袖摆藏住被鸟喙啄伤的掌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讨厌喻稚青,可那双手最后却没有掐上喻稚青细白的脖颈,转而挥刀亲自将那只莺哥割喉,令它再也不会发出吸引喻稚青的啼叫声。 藏于浅薄憎恶背后的情感此时才露出它的狰狞面目,察觉时已是泥足深陷,一直灰暗的人生终于有了色彩,沉寂的心因此跳动震颤,商猗揽住仍在流泪的少年,唇角微扬,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竟在微笑。 怀中的身躯是那样温热而鲜活,他仿佛雪中将死之人,眷恋着那点暖意,决意此生再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