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想到商猗今日的所作所为,喻稚青暗自憋着气,打定主意要在双陆上扳回一局,自然处处杀招,棋势凌厉,然而作为初学者的商猗却也没落下风,他与喻崖不同,喻崖见势不妙便会弃子认输,但男人面临绝境亦不曾放弃,以守为攻,总是化险为夷。 在小殿下睡着之时,他已重新起了炭盆,尽管外面风雪呼啸,但帐篷里仍是融融暖意,落棋时的清脆声响中偶尔夹杂着炭火燃烧的毕剥声,虽然对弈的两人全神贯注,都没言语,但喻崖走后那种沉重僵持的气氛已在此时渐渐消散。 商猗就着同方下棋的别扭姿势,与怀中的小殿下你来我往,倒也能称得上一句棋逢对手。 直到烛火快烧至尾端之时,棋局终是有了胜负,喻稚青比商猗更早移出棋盘,险胜一枚棋子。 赢棋固然值得欣喜,可惜喻稚青却没有想象中那样雀跃。他盯着已成定局的棋盘,沉默半晌,终是再度问道:“今日......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喻稚青坐在男人怀中,身后是对方厚实温暖的胸膛,小殿下仰起脑袋,刚好可以看见商猗硬朗英俊的侧脸。 纵然两人早已换了立场,他们终究是自小一起长大,迟钝如他,此时也能感受到商猗今日的情绪异常。 商猗的双手正环在喻稚青腰间,听了对方隐隐透出担忧的问话,却是没有回答,反而是用自己的手掌慢慢拢住喻稚青的双手,将小殿下手掌完全拢在掌心。 男人将脸埋进喻稚青发间,叫人看不清神情。 他不肯言语,喻稚青拿商猗没办法,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怒意——自己都还没计较傍晚的事呢,这家伙倒还先别扭起来,到底是蒙獗出了事还是他身上旧伤复发也不说明白,难不成是想急死旁人么? 小殿下自顾自地在心底将商猗骂了个痛快,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气急败坏很有关心则乱的嫌疑。 此时此刻的喻稚青颇有将商猗痛揍一顿的想法,气咻咻地要从男人怀中挣出,方一扭头,恰恰对上商猗的视线,却是令他心中微悸。 男人目光深邃,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池,更像盯紧猎物的鹰隼,仿佛要将他吞吃入腹一般。 似乎感觉到对方的惧意,商猗垂下眸子,任过长的眼睫掩去他所有情绪,大掌安抚地拍了拍喻稚青脊背,然而又是答非所问道:“我曾见人玩过射覆,无非是藏物于器具之中,令人猜测罢了。” “玩过几局,便会觉得无趣。”男人顿了顿,继而补充道。 喻稚青这才想起喻崖临走前说下回要教他玩射覆,闹不清男人为何突然贬低那游戏,不解地望向对方,但听对方继续往下说道:“大雪明日便停了,雪积得不深,骑马出行也未尝不可。” 小殿下听了这一股子没头没脑的话,越发不解,凝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塞北的雪季风光,殿下还没见过。”男人淡淡接道,神情冷硬得像在谈论某桩公务。 喻稚青微微侧首,虽然还是没反应过来,却凭借青梅竹马的知悉,敏锐感觉出商猗有些紧张。他细细将男人的异常举动和先前的话回忆了一遍,直到他们收养的小兔跑过眼前时方醒悟过来——两人初到蒙獗那会儿,喻稚青心中苦闷,那时的商猗总会夤夜带着喻稚青骑马外出,往风景怡人处观赏一番,且不说心境变化,至少当时的喻稚青增长了许多见识,说没得到乐趣是假的。只是之后沈秋实归来,喻稚青忙于处理塞北事务,这件事便搁置下来,又遇上了连日大雪,如此算来,他们已许久没有共同骑马外出了。 这家伙非要与自己下棋,又嫌喻崖的射覆没意思,还说什么骑马去看雪季风光...... 商猗该不会是—— 喻稚青眨了眨眼,似乎想明了什么,竟感觉脸颊都发热起来,良久后才别别扭扭地小声嘀咕道:“......陪你骑马就很有趣么,你这混账屁股肉多没什么,那马鞍可是颠得我腿疼。” 商猗第一回从喻稚青口中听到有关自己臀部的评价,惊讶之余难免失笑,好脾气地宽慰着娇气的小殿下:“我明日往那鞍上多铺层垫子,再骑慢些,便不会疼了。” 喻稚青撇过头去,仿佛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谈,又是过了一会儿才冷哼出声:“到时再看。” 男人扬了扬唇,低声应好。 商猗一贯冷漠,难得有了其他表情,喻稚青却有些莫名看不惯对方这幅容易满足的模样,忽然故作无意地问道:“商猗,你是不是很讨厌喻崖?” “他能为殿下医治。”商猗垂首收拾着棋子,却没有直接回答喻稚青的问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那你今日为什么要......”喻稚青一时着急,竟将心底真正想说的话语追问出来。 商猗停下动作,忽然看着喻稚青,眸中虽仍是他看不穿的深邃,但却能感受到一种温柔的情绪,男人的脸慢慢靠近,呼吸扑到喻稚青脸上,温温热热,有些发痒。 男人俊朗的脸庞逐渐放大,喻稚青心跳如雷,想要往后闪躲,可是他坐在男人怀中,如何都离不开对方怀抱,只能拼命往后仰着脑袋——他以为商猗又要发疯,只当对方是想亲吻自己,紧张得闭起了眼睛——在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只手轻柔地将他散在额前的碎发拢至耳后,只听商猗如叹息一般说道:“殿下平日里多笑笑吧。” 若不能强求独占,至少希望他的小殿下能够多开心一些。 若是以往,他定会以为这是商猗的讽刺,只会冷笑着问问对方,以自己如今的境遇,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可是今日不同,不知是不是先前的情事将他所有力气都已用尽,喻稚青倦得不愿再去争口舌上的胜负,反从那话中听出几分辛酸。 他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该答些什么。 翌日,喻稚青勉强答应了商猗邀他午后出行的计划,横竖现在蒙獗众人都忙着在帐篷里过“原奇提”,不会外出瞧见他的残疾。 得了应允,商猗明面上冷着一张脸,仿佛流露出杀意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盛怒之中,然而轻快的脚步和忙不停地收拾着下午出行所需物品的动作都将男人的好心情暴露无遗。 为了保护细皮嫩肉的小殿下骑马不会再受伤,商猗特意取出蒙獗服饰帮喻稚青换上,蒙獗是长在马上的民族,裤子内侧处都缝了一层薄薄的麝皮充作防护,最适合骑马不过。 早在他们初入蒙獗时,阿达就令人为他们量身做了好几套蒙獗服饰,如今为喻稚青穿上,自是十分合身,只是草原喜用明艳布匹,为他们所制衣物也不例外,小殿下今日所着便是由暗红布料所制,既不过分亮眼张扬,又能衬托出喻稚青的黑发雪肤。 离下午还有一段时间,商猗喂完小兔,准备照例先去周遭布防,顺便为两人出行勘探路线,刚牵出马,喻崖竟是又来造访。 喻崖仍是那副老好人的模样,笑眯眯同商猗打了招呼,而男人则是礼貌而疏离地躬了躬身,径直牵马离去。 想起昨日男人阴沉的脸色,喻崖原以为这个“侍卫”不会再给他与喻稚青独处的机会了,哪知对方今天竟还照常离去,挑了挑眉,提声问道: “对了,之前还未请教阁下的名讳是?” 前方的男人并未回头,似是已经走远,未曾听清喻崖的问话。 医者揉了揉鼻子,似乎并不介怀商猗的冷淡,微笑着掀帘入帐,见到屋里端坐轮椅之上的少年,却是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一头如瀑的黑发如今被扎成马尾高高束在脑后,袖口处则用护腕绑起,镶着各色宝石的腰封完美勾勒窄腰,为他平添几分英气,正是一副倜傥疏狂的俊俏模样,偏眉目间的冷清将喻稚青从凡尘烟火中脱离出来,透出一种琉璃般的易碎感。 喻崖一时移不开眼,笑着问道:“今日怎想起穿蒙獗的衣裳了?” 喻稚青正批着折子,他好面子,不愿将下午要外出的事透露出去,寻了托词,道其他换洗衣裳都还没干。或许是昨日刚因喻崖与商猗闹了一通,如今看见喻崖,总感觉有些不自在,不知对方今日所来为何。 “阿达今晨身子又不痛快,寻我下山看看。我刚瞧完,原是近来减少食量,胃不大适应闹起毛病......” 见喻崖说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从折子上移开视线,发现对方死盯着自己脖颈出神:“怎么了?” 喻稚青不自在地抚了抚脖颈,没摸出什么异样,喻崖又及时恢复正常,轻笑着摇首:“没什么,在下刚刚不小心走神而已。” 他继续起先前的话题,说阿达已经是第五次请他下山了,他索性打算以后每天都下山为阿达看诊,省得再让人来回催请。 说来也奇,阿达没减重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如今听从喻崖的医嘱开始节制后,反倒三天两头的身子不适。不过喻稚青想起阿达那体型,若是少吃一些,的确对他是一种折磨,倒也不难理解。 小殿下叹了口气,继续批起折子。 羊皮卷上写的都是蒙獗文,喻稚青在塞北呆了这么久,勉强能看懂一些简单的语句,但大部分的词都还得借助阿达先前赠他的蒙汉词典翻译。他将那厚重的词典放在膝上,慢慢翻阅着,喻崖凑过来道:“哪句话?我来替你翻译吧。” 喻稚青道了谢,指向羊皮卷的其中一行,医者马上用汉话翻译了过来,体贴地拿起旁边的羊皮卷:“横竖我每日都要下山为阿达看诊,你若不嫌我,不若我以后每日来替你翻译折子,这样你批的也快些。” 出乎意料的是,小殿下断然拒绝了喻崖的好意。 他如今替沈秋实掌管着塞北各部,终究要逐渐学习他们的一切,身为统治者,怎可贪图一时的安逸而放弃学习的机会。况且折子上虽然大多都是各部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有关于岐国的政务机要,又怎好让局外人喻崖接触。 喻崖慢慢将手收了回去,脸上仍是温良的笑意,十分自然地与喻稚青聊起旁的话题,似乎并不失望,只是视线仍时不时扫过喻稚青脖颈。 聊着聊着,喻崖又聊回他们那位吊儿郎当的首领身上,喻稚青垂首批着折子,暗想喻崖今日怎如此多话,犹豫着是否该找个由头将人请走,哪知喻崖竟突然提到商狄那年塞北秋狝的事,不由停笔认真听了起来。 “岐国太子他......”喻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喻稚青的身份,担心会惹对方不快,然而喻稚青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当时老首领还在位置上,听说岐国那边要来秋狝,怕首领不懂事闹出笑话,特意不准他出席宴席,精心安排许久,连伺候酒宴的婢女都是在塞北选了又选,换过好几拨人才选定的。” 喻稚青想起商晴说那次商狄回去后曾处死了蒙獗的婢女,出声道:“我听说那些婢女后来被商狄处死了?” 喻崖颔首:“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在下当时也不便下山,故而岐国走后才在族中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她们如何开罪了那位。” 是了,喻崖也是喻家的血脉,自是不好参加酒宴的。 喻崖见喻稚青对那场宴席似乎颇感兴趣,歉然道:“实在惭愧,在下当时在雪山之上,所知实在不多。” “无妨。”喻稚青摇了摇头,原本这事也不是什么非查不可的大事。 “对了,我刚刚想起一桩小事,不知可否有用。”喻崖抚掌道,“在开宴之前,老首领问我要了许多’弥勒’。” “弥勒?” 喻崖浅浅笑了:“弥勒是一种少有的香料,味道特殊,大抵是用来调味罢。只是那香料不可与某种酒同时食用,否则......” 他隐晦地放低了声音:“殿下应该知晓,老首领便是马上风过去的。” 喻稚青上次就没弄懂马上风是什么,这次又听喻崖说起,不解地追问了一番。 倚着正要解释,忽然有人掀开帐子,竟是常在阿达身边常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只见他急急用蒙獗语冲喻崖说了几句,喻崖随之也严肃了神色,背起药箱朝喻稚青拱了拱手:“阿达又有些不痛快了,我去瞧瞧。” 或许是怕他担心,喻崖露出安抚的笑容:“放心,只是胃痛,应当没什么大事。” 喻稚青点头,目送喻崖离去。 没过多久,哪知沈秋实又突然跑了过来,说要看看小殿下的兔子长大没,盘算着要烤兔肉吃。喻稚青嫌他聒噪,有意将人打发走:“阿达又生病了,你不去探望么?” 沈秋实大手一挥,屁股结结实实坐到喻稚青对面,乃是相当的没心没肺:“他老人家那是饿的,要是我每天一顿只能吃一头羊,我这小身板绝对比阿达还病得厉害些!” 喻稚青不由叹气,暗想一顿吃一头羊还能叫少么?不过阿达毕竟过去一顿就能吃三头羊羔,如今骤然变成一头,不适应也属确实。 他正要开口说话,哪知沈秋实忽然惊道:“小殿下,你们帐篷里这天气都还能有蚊子么?” “什么?” “你脖子。”沈秋实指了指他左侧脖颈,生怕小殿下看不见,又取了铜镜送到他面前,“你看,是不是有个被蚊子咬的红印?” 喻稚青定睛一看,顿时羞得连耳根都红透。那哪是什么红印子,分明是商猗昨天留下的吻痕!怨不得喻崖今日总盯着他脖子看,原来...原来...... 过去商猗虽然也爱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容易示人处却是从来不留的,这个吻痕摆明是刻意为之,喻稚青气得咬牙切齿,偏沈秋实伤口撒盐般又说了一句:“嗐,这蚊子也真会挑地方咬,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吮了小殿下一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