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和月亮河，和我的朋友

    超级月亮？我想了想，回答他，我又没办法走开。

    你不是可以和我意识直连吗？秀村道，你用我的眼睛看吧。

    真的？我嘀咕道，心思蠢蠢欲动，却又不想表现出来，今晚的天气很好吗？

    是啊，非常难得呢。

    他的语气那么轻快，我不由怀疑：“你该不会有别的目的吧？”

    他失笑道：“我能有什么目的呢？”

    “谁知道呢。”

    我嘴上这样说着，却乖乖潜入了他的大脑中。他的大脑赛博格程度很高，除了嵌入了芯片，神经系统也做过微调。他还使用了全息感应装置，所以我可以很轻易地掌控他的身体。不过，我不打算这样做，只是通过网络与他的感官同步。他的意识可以保持清醒，与我对话。

    秀村很快就感知到我的存在，因为我就像突兀灌入他大脑里的凝胶状物质，把里面的容量挤得满满当当。他会突然感到恶心、头晕甚至窒息，这些都是正常的排斥反应。

    “June，你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吗？”

    是的。我回答他。

    他用手抚摸自己的脖颈，我也能感受一丝轻柔的痒意。

    “真奇妙啊……”秀村喃喃道。

    他从机器舱里坐起来，身体是赤裸的，密密麻麻的电路连接着他头上佩戴的头盔型仪器。房间里很暗，只有电镀封闭水箱亮着光，一些无精打采的热带鱼在里面懒洋洋地打转。躯体不受我意志控制的感觉很陌生，我正努力适应。秀村断开连接大脑的电路，离开了机器舱，穿上扔在旁边的衣服——一件冰淇淋色的风衣，踱步到水箱前，随手撒了一把鱼饵。

    “很可爱吧？”秀村道，漫不经心的，“我从黑市里淘回来的，不费多少钱，但这些能让它们活下去的模拟生态装置可就贵多了。在这个时代，消遣容易，生存才困难。”

    局限于他的视角，我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打量这个地方。我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这里是群岛，又叫自由港，是空中运输的中转站。我在这里有一间房子，楼下出租给一个梦境治疗师，晚上会带不同的人回来做爱，和我这个色情主播倒是绝配。”秀村道，正穿上鞋子，准备出门，带我去看超级月亮。天花板上挂着一台正在转动的风扇，窗台上吊着一盆病恹恹的植物。旁边是一张折叠床，孤零零的，像个孱弱的少女。

    自由港……我问道，该不会是那个近地面卫星居住空间站吧？

    “是的，航天飞机的交通枢纽，地球轨道上的空中花园，靠中心轴的自转提供重力，长期在这里生活会导致骨质疏松和心脏异常。”秀村介绍道，语气漫不经心的。

    那你为什么会居住在这里？我以为你会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有一个容纳两个人都绰绰有余的大浴缸。我道。

    秀村笑起来，拿了一顶宽沿帽子戴上，在下巴处系上防风绳，并不意外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啊……你说的这个是我以前公司提供给我工作的录像室啦。在我还没有辞职前，我确实是住在公司宿舍里的，位于斯普罗尔地下城，那里很拥挤，虽然没有太多可以给我自由活动的空间，但是胜在很热闹。我也不想因为长期生活在低重力的环境里而加速衰老。不过，这里很安静，你知道吧？来这里看月亮是很好的。”

    秀村出了门。自由港里有着堪比城市里更完善的模拟生态系统，众多岛屿像油膜一样漂浮在地球的上空。航天飞机在空间里穿梭，恍若璀璨的流星。

    秀村行走在一个低重力的走廊里。他轻轻蹬了一下钢壁，在失重的环境下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这里是一个圆环的隧道，整个空间站是纺锤状的，像一个幽邃的井。越靠近井的中心轴，重力越明显。秀村的身体指数正逐渐恢复正常。他问我：“June，你以前坐过航天飞机吗？”

    没有。我回答。

    “那你很幸运，没有经历过空间综合征，也能看见这里的景色。”秀村道。

    但我现在觉得有点恶心，不太舒服。我回答。

    “很正常，就算我习惯了这里的环境，我的身体还是会有反应的。”秀村道，“何况，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这里了。”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秀村笑道：“我不是辞职了吗？地下城这段时间也比较混乱，各个势力明争暗斗。回这里可以安全些，也比较自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正在躲避我们组织的老大。我想，它的触角还不至于延伸到这里来。”

    它发现你在调查它了？我问道。

    “我不确定，不过它最近确实有点敏感。它分配了很多任务给我，但我都拒绝了。它对我很不满。”秀村道，“我问了阿廖沙，他最近也有类似的烦恼。”

    忽然，眼前一亮，太阳光反射进自由港。前方就是中心城区，出乎我意料，这里竟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花园，中央区域覆满人工种植的奇异硕大的植物，野花五彩斑斓，自转轴像一个巨大的浑天仪。模拟生态系统根据设定好的程序，调节着亮度和气温。现在是黄昏。

    “时间还早，空间外的遮光板还没有打开，你又是第一次来，我干脆带你去附近的酒吧逛逛吧？”秀村问道。

    我更加惊讶了，这里还有酒吧吗？

    “当然，城区里怎么可能少得了商业街呢？”秀村道。

    自由港里的人流量比我想象中要多，毕竟这里是全球最大的空中运输中转站。其中很多都是低重力环境适应型仿生人，他们在这里生活、工作，除非被淘汰，否则不会返回地球。商业街区域看上去就像一个航母，随处可见不同公司的Logo和商业广告。除此之外，空间站里还有一些私人公寓群和运动场地。听说这里偶尔会举办一些竞速比赛，IKE集团赞助的，用来推销旗下开发的低重力环境下作业的外骨骼。我们走进一间名叫“天际线”的酒吧，里面黑漆漆的，一盏灯也不开，据说是因为还没有到空间站夜市开放的时间，所以要节省能源。酒保是一个粗壮的光头，右手是一条机械臂。因为咽喉做过手术，只能借助内嵌的发声器断断续续地说话。秀村要了一杯Margarita，问我要什么。我说，啤酒吧。

    其实比起味道，我更加好奇这名酒保如何在这种环境下调酒。

    只见他从冰柜里拿出三个密封袋，分别装着橘味白酒、龙舌兰酒和酸橙汁。他打开袋子上方的阀门，挤出三滴水来，借助水珠表面的张力，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将它们揉成一个圆滚滚的近乎透明的冰蓝色小水球，看上去就像一个轻飘飘的泡泡。秀村张嘴一口将它含住，奇妙的滋味便在在口腔里逸开。

    “如果你觉得不够地道的话，还可以让酒保在你的嘴里射一点咸柠檬汁。”秀村道，他是很满意的，“你需要吗？”

    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回答道，我还是喝啤酒吧。

    酒保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你不能指望他用断断续续的言语与你进行长时间的交谈，不过秀村说他这个特质是很适合空间站服务人员这个身份的。一开始的新鲜感消失后，我和秀村便只能一味地喝酒，实在枯燥。更何况，我甚至算不上是一个人。自始至终，这里只有秀村一个客人。秀村点了一支烟，这倒是提神醒脑。我迷恋烟味，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这么一点刺激远远不够。秀村含着滤嘴舔了舔，问我平时是不是很喜欢这样。我道，我才没有你舔得那么色情呢。他笑道，你只是色情不自知而已。我们无聊地对话着，秀村问酒保可不可以放几首歌曲解解闷。酒保道，开，唱片机，会，导致，电力开关，跳闸。真小气，秀村悄悄道，电流限制也太严格了。不过他很快又对我补充道，这里夜市的时候还是很热闹的。我忍不住笑了。秀村说，你在我大脑里笑，我的身体会感到一丝麻麻的，像被你的笑声挠了痒痒。

    真的吗？我觉得很有趣，如果我很生气呢？

    心脏像被一双大手压着，很难受。

    如果……我是很忧郁呢？

    那我会很想和你做爱。

    我便知道他又在糊弄我。

    喝完啤酒后，我们便离开酒吧，回到大道上。空间站里终于进入了夜晚。遮挡的光板打开，模拟的霞光消失，巨大的银白色月亮悬浮在自由港的外空。

    在近地面空间观赏超级月亮，一点都不浪漫，甚至令人恐惧。它离我们太近了，近得肉眼都可以清晰看见月球表面上的坑洼，像一张过分真实的苍白的娃娃脸。自由港只是地月之间的一条小小的珍珠项链。秀村搭乘环形电梯，来到了望塔。庞大的月亮仿佛就要撞向我们，无形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凝视着它，就像凝视着一团冰冷无情的空虚。我感到头皮发麻，心跳加速，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秀村身体给我意识的反馈。

    “是不是觉得有点恶心？”秀村道，“不过我即使看着它会感到窒息、眩晕，也会忍不住想盯着它看，慢慢地，会有一种兴奋与恐惧混杂的奇妙快感。June，你能感受到吗？”

    我说，我可以理解，我在父亲梦中见到那道未知的黑门时，也是同样的心理。

    当渺小的自我受到庞大的真实的挑战，大脑会下意识逃避，对真实充满敌意，因为这会动摇自我认知的基础。你的心以自我为中心，你怎么能接受，你只是这个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呢？

    “June，你知道吗？有时候面对你，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秀村忽然道。

    我微微愣住了。

    他的情绪变得粘稠起来，让我感到不太舒服。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你。”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你给我的感觉非常陌生，越是与你接触，这种感觉便越强烈。你的每一层身份被揭开，都是对我认知的颠覆。但是……我没办法不被你吸引。自从知晓你的第一个秘密起，我就沉浸在这种恐惧的快感中。我知道这很危险，也很恶心，但我就是控制不住。你曾经抱怨过我总是用有趣来形容你。可是我确实不知道有哪个词语可以准确形容我面对你时这种心灵上战栗的兴奋。我渴求与你做爱，这并不是谎言。我想接近你，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我想被你完全地接纳，想深嵌在你的体内，想在你的思想里融化，想……”

    他突然顿住了，在巨月之下沉默下来。

    Trigger……

    我叫了他一声，他才难堪地笑了笑：“我太失态了。”

    我问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好一会才回答我：“June，你今天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的意识回归本体，你很有可能会消失。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那你想要什么结果？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不可以吗？”秀村微微在月下蜷缩着身体，捂着心口喃喃道，“你现在就在我身体里，我感到一种充盈的满足，我们完全可以一同玩乐，一同生活，为什么你不能以这种形式存续下去呢？”

    我意识到秀村一直以来对我所做的事情，只是妄图与他理想中的一种新奇神秘的存在融为一体。这是缘于他对星空的憧憬，还是缘于对自我的厌倦？这种心理我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无法共情。

    你是因为自小生活在自由港里，对过分浩渺的存在产生了不恰当的期待吗？我对他道，你做不到的，这种状态无法持久。没有人能完全容纳另一个个体，更何况我的容量远比你想象中庞大。

    “那么……你真的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

    “你会忘记我吗？”

    我不知道。

    “……小海豚，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才是在糊弄我。”

    我不禁笑了。

    但是有件事我还是知道的。Trigger，你在我心中是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