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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瓜和豆角的种子已经洒下了,他还要加固那道篱笆,防止被丰收的果实压垮。 现在种已经有些晚了,但若多花些心思,等霜降之前,还能吃些新鲜的蔬菜。 卓凌笨拙的扶着竹片,用旧布条一圈一圈地缠上去。 篱笆掩映中一道人影悠悠而来,容太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走过来。 卓凌怔了怔:"容太医,又要喝药了吗?" 容太医笑道:"不是药,我方才去湖边散心,顺手钓了半桶小鲫鱼。鱼小了些,但炖汤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卓凌喜欢吃鱼,兴安府中溪流交错鱼虾极多,江淮渡特意为他聘了一位擅长熬鱼汤的江南厨子,变着花样地喂他喝汤。 卓凌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着光秃秃的剑柄。 容太医目光一颤,但很快掩饰在了青黄面皮之下,仍是笑:"过来,我也是第一次下厨,你尝尝可否还能入口。" 卓凌在田里忙,满手泥巴不好意思碰容太医手中的白瓷碗,只好低头凑在碗沿,像喝水的小动物那样轻轻嘬了一口。 容太医紧张地问:"如何?" 卓凌苦着脸抬头,清秀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你是不是把苦胆掏破啦!" 容太医长叹一声。 卓凌苦着脸问:“容太医,您熬汤的时候都没有自己尝尝嘛?” 容太医从容地把那碗鱼汤当肥料倒进了地里,叹了一声,说:“下次我试点难度不这么大的菜给你吃。” 昔日在皇宫中,容太医一直负责静宁宫,很少来蟠龙殿和凤仪宫中,于是卓凌也很少见到他。 只是听说,容太医原本是个阉人,受太后赏识,才破例入了太医院。 后来也一直在静宁宫侍奉,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卓凌想起容太医的悲惨身世,心中不由得有些怜悯,有些粗重的活都抢着干。 容太医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面无表情地把卓凌一个武夫扔进屋里:“卓少侠,你体内毒性漫延,最好少动。” 卓凌有些不安,又有些茫然。 容太医……为何忽然生气了? 是了,宫中阉人脾气多半都有些古怪,容太医又是心高气傲的,怎么会允许自己那样对待他? 卓凌心中愧疚,正琢磨着该怎么向容太医道歉。 可容太医却乘船离开,整整一天都没回来。 卓凌又成了一个人。 他难受地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欺负着刚刚发芽的丝瓜苗。 卓凌以前一直是一个人,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疗伤,自己和自己解闷。 可他偏偏……偏偏就遇到了江淮渡。 从此之后,寂寞便成了三魂七魄上酷刑,让他痛楚难安。 第二天一早,容太医又乘船回来了。 卓凌面上忍不住溢出一丝欢喜的笑意,他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腹中九死一生的胎儿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肚子气球一样地鼓起来,让他跑起来的样子都显得笨拙可爱。 容太医眼底闪过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柔情,弃船登岸迎着卓凌走过来:“卓少侠。” 卓凌说:“容太医,您回来了?” 容太医淡淡地说:“山谷中的药草不够了,我出去采买了些。还买了两条开肠破肚收拾干净的鲤鱼,店家配了料包,扔进锅里一起煮半个时辰便可。” 容太医体贴周到,卓凌嘴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接过那两条干干净净的大鲤鱼,说:“我去厨房剁开,再捡些柴火回来。” 容太医说:“卓凌。” 卓凌急忙刹住脚步回头问:“容太医?” 容太医沉默了许久,艰难地从袖中掏出一条穗子。 那穗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但保存得极好,一点油污灰尘都不曾沾上。流苏上方是一枚小小的玉铜钱,不似一般集市上的薄利片,那玉坠圆鼓鼓的,十分可爱。 卓凌呆住:“容……容太医……” 容太医挤出一丝与往日无异的轻松笑容:“我在集市上看见这么个小玩意儿,虽不值钱,但看着倒还新鲜。你剑上无穗,不吉利,挂上吧。” 卓凌低头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剑柄。 那日为了救江淮渡,他匆匆逃出江府,连随身的小包袱都忘了带走。 唯独江淮渡送他的那串穗子,让他宁死也要带在身边。 可后来,那串穗子再也没了当初的意义,反而成了他日夜痛苦的根源。 于是卓凌把那串穗子扔进了山崖下的急流中,这把光秃秃的剑柄,就会时刻提醒着他,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卓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容太医,谢谢你,我不习惯在剑上挂穗子。" 容太医呆滞了片刻,狼狈地低头收回了穗子:"是我唐突了,卓少侠,我去煎药。" 卓凌独自深陷在回忆中,恍惚着不曾察觉身边的人有何异样。 容太医再也没提过穗子的事,他开始陪着卓凌一起耕地种菜,在风华烂漫如云端仙境的烟鸟山里,开辟出了一处热热闹闹的菜园子,还种了冬天吃的白菜地瓜。 架子上的丝瓜和豆角长得飞快,一条条密密麻麻从藤蔓上垂下,熙熙攘攘地好像在喊"快来吃我。" 容太医知道自己手艺不佳,乖乖给卓凌打下手,把豆角摘下洗净,切成半指长的小段,等卓凌炒熟做凉面浇头。 第十一章 明日立秋,待秋风过来,想吃新鲜的豆角就难了。 卓凌蹲在旁边认真地剥蒜,把白嫩的蒜瓣细细捣成泥。 他已经怀孕五月多,肚子日渐鼓胀,行动有些不便。 容太医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缱绻,看着卓凌的小腹,晃神间一刀切在了自己手上。 卓凌对血腥味极为敏感,吓得跳起来:"容太医!容太医!" 一阵鸡飞狗跳地折腾,卓凌给容太医包扎好伤口,愧疚地絮絮叨叨:"容太医,这种事让我来就好了,您是大夫,大夫的手是抓药的,怎么能用来拿菜刀呢。" 容太医青黄的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笑意:"卓少侠,昨夜还曾觉得疼吗?" 卓凌说:"昨夜睡得很好,一点都不痛了。" 容太医说:"那就好,明日我再为你开最后一付药,助你清除余毒,早日康复。" 卓凌心中感激。 他从小便很少遇到温柔之人,所以……才那么轻易,就掉进了江淮渡的陷阱之中。 想起江淮渡,卓凌心口又闷闷地隐隐作痛。 他拿了一瓣蒜塞进嘴里,红着眼眶使劲儿嚼。 那个大骗子,不知道有没有得偿所愿,拿到潜龙谱。 皇后娘娘说,潜龙谱中有长生不老的秘密,甚至还能得道成仙。 江淮渡那么聪明的人,一定能做神仙吧。 如果他做了神仙,活上千年万年,还能记住一个被他当做垫脚石的小呆子吗? 那个小呆子,那么呆,那么傻。傻乎乎地跟着他,爱着他,愿意为他去死,却被他骗了。 容太医缓缓蹲下,颤抖着手用袖子笨拙地试图擦去卓凌脸上的泪痕:"你……你不要这样吃蒜,蒜味辛辣,空腹吃,伤肠胃。" 卓凌心里一酸,眼中泪花更加汹涌:"容太医……你……你真好……" 容太医狼狈地低下头,不让卓凌看到自己眼中的懊恼。 他特意选了太医院中容貌最丑的一个太医假扮,就怕日子久了卓凌心中会生出什么不太妙的情愫。 那个小呆子,心里太空太冷,一旦有人对他好,他就会傻乎乎地跟着那个人跑了。 卓凌吸了吸鼻子,仰起泪汪汪的脸,郑重地说:"容太医,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容太医:"……" 卓凌手足无措:"我……唐突了……容太医,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很好,特别好,就想……就想认你做个哥哥……对不起……" 容太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我年事已高,认你做义弟,不妥。" 卓凌糊里糊涂地想了半晌,呆呆地说:"那……那我认您做义父?" 容太医:"……" 卓凌羞愧地低下头,吸着鼻子小声说:"容太医,我去后山取些泉水过来冰面。" 豆角炒熟,打上两个鸡蛋,放蒜蓉酱油醋拌匀放凉。杂粮粗面条在冰水里走一圈,清清爽爽地码在盘里,浇上酸辣开胃的蒜蓉豆角。 面很香,汤很鲜,卓凌难得胃口大开了一回,吃了两大盘。 吃撑的卓凌有些食困,秋风凉爽阵阵袭来,卓凌瘫在藤椅上,像只困倦的猫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容太医在朦胧夜色中凝视着少年昏昏欲睡的脸,眸中有些痛楚,也有炽热的欲念。 卓凌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些危险,轻轻战栗了一下,忍着困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含糊低喃:"江淮渡……" 眼前的人慢慢清晰,不是江淮渡,是容太医。 卓凌失望地收回目光,在藤椅上缩成一团。 看着卓凌掩饰不住的失望,容太医的目光变了又变,复杂得一言难尽。 卓凌睡着了。 容太医轻轻起身把卓凌抱进房中,温柔地替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容太医来到溪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脸。 虽然依旧面色青黄惨淡,但眸中的光芒却渐渐清冷沉静,现出了属于江淮渡的模样。 一道轻盈的倩影落在水面上,踩着水花翩然而至,柔柔地行礼:"主人。" 江淮渡说:"都准备好了?" 碧丝说:"外围山上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江淮渡再次强调:"今日我为卓凌换血解毒,是极为凶险之举,一旦有人进来,我和他都会筋脉爆裂而死。所以你一定要守好外围,决不可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听见了吗?" 碧丝认真地点头:"奴婢再去检查一遍,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江淮渡点点头,又说:"今夜过后,我会在树上挂一条红绸,你不比再来了,去绸缎庄看看我定的那批衣服做的如何。" 碧丝说:"是。" 说完便又像一只轻盈的小鸟,悄悄飘走了。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他以容太医的身份,在卓凌身边呆的太久了。 看着卓凌全无防备的天真笑容,他每一日都如遭酷刑备受煎熬。 今夜若可以为卓凌换血解毒,他便能坦坦荡荡地向卓凌赎罪,让卓凌容许他们从头来过。 这处山谷很好,这座小院很好。 后院的种的蔬菜很好吃,卓凌还想养几只鸡,一条狗,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 这些日子,江淮渡一直在服药,他把解药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至于口中永远苦涩无味,连碗鱼汤都炖不好。 想起卓凌嫌弃的眼神和皱巴巴的小脸,江淮渡轻轻笑了。 烟鸟山四面山峰升起磷火,是手下传递给他的安全信号。 江淮渡回头走向小院,脚步轻快,心情急切。 猝不及防间,一道纤细修长的影子从天而降,朦胧月色中露出卓凌清秀愤怒的小脸。 江淮渡心头一跳。 糟了! 烟鸟山里的夜色比水还要温柔。 江淮渡站在这样一片温柔烂漫的秋风中,心如鼓擂,手足无措,头皮发麻得像在等待酷刑落下:"卓凌……" 卓凌眼眶红了,恨恨地喊:"骗子!"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准眼消失在了深林之中。 江淮渡急急忙忙上前追赶:"卓凌!卓凌!" 卓凌是暗影司出身,当惯了宫城高楼阴影中的侍卫。他轻功极好,在黑暗中更是跑得飞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江淮渡苦笑着一路飞奔追在后面:"卓凌,你听我说,卓凌!" 煜煜月色中远远传来卓凌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听,骗子!" 卓凌知道自己傻,他太傻了,江淮渡总有一万种办法把他骗得团团转。 于是他干脆不听不见,再也不让那个大骗子有一点机会。 江淮渡心里发苦,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小呆子轻功太好,在树林间就像只轻盈灵活的猫儿一样,找都找不到。 江淮渡只好试图再引卓凌说话,故意说:"小呆子,烟鸟山中机关重重,到处都是烟鸟阁昔日留下的暗道。你若是不小心摔下去可就出不来了!" 卓凌在树叶沙沙中怒气冲冲地喊:"反正烟鸟阁也不归你管了!" 卓凌听着江淮渡这幅漫不经心的语气就觉得心口疼。 江淮渡一点都不在意的,一点都不。 如今他们之间的情愫已经成了这幅模样,可江淮渡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像在逗一只离家出走的宠物。 卓凌带着哭腔喊出那句话,顿时就委屈得跑不动了,蹲在树枝上缩成一团,忍着不许泪水掉下来。 微风吹着树叶,细碎的沙沙声温柔地拂过耳边。 卓凌坐在树上,哄着眼眶等江淮渡追过来。 可很久很久以后,江淮渡才在微风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卓凌,对不起,我弄伤你了。" 燕草跟了他十年,事事妥贴,面面周全。为他受过重伤,遭过酷刑。 可那样一个人,也是武林盟派到他身边的卧底。 江淮渡想要活着,就要给身边所有人,都预设一个最坏的结果。 若非如此,他坟头的草早该比卓凌还高了。 可这些痛苦的源头,是潜龙谱,是他的血脉,是天下杀不尽的贪婪人心。 不该强行让卓凌理解,更不该让卓凌去承受。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告诉卓凌,他有多后悔,他能做出多少赔偿。 风还在动,树还在动。 江淮渡站在片片落叶中,任枯叶和月光拂过他的身影。 卓凌蹲在树枝上,红着眼眶,一点一点抬起头。 时间过了好久,启明星都从东方移到了中天。 卓凌心里难受极了。 不是为自己,是为江淮渡。 他太笨了,傻乎乎地活着,傻乎乎地服从命令,蛮牛似的朝自己认定的事上撞,撞的头晕眼花才肯回头。 可江淮渡不能犯傻,一点都不能。 他身边的人,有的在算计他的权柄,有的在算计他的血肉。他生下来,这辈子就活在斗争的漩涡中,不能像卓凌这样傻傻的,过吃饱睡足就好的小日子。 卓凌眼睛疼,泪水掉在了地上,轻轻地"啪嗒"一声,脆脆地没了。 江淮渡放轻脚步,悄悄来到卓凌蹲着的树枝下,抬起双臂,仰头轻声说:"小呆子,下来,你还怀着孩子呢?" 枝叶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江淮渡叹了口气,说:"小呆子,你看着我好不好?" 卓凌别扭了一会儿,小声说:"你是个大骗子。" 江淮渡被噎着心口一堵,斩钉截铁地说:"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卓凌抱着自己的小肚子,透过摇曳的枝叶,看到了江淮渡的脸。 那张温柔英俊会骗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青黄的假皮,看上去丑丑的有些滑稽。 卓凌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连脸都是假的。" 江淮渡抬手把那张面具撕了下来,撕的太急有些痛,他"嘶"地一声痛叫,捂住了自己的眉毛。 卓凌慌忙问:"江淮渡你怎么了?" 江淮渡苦笑着摆摆手:"没事,只是……只是夫君我,恐怕不如以往英俊了。" 他缓缓松开捂住眉毛的那只手,抬头看着卓凌笑。 那张英俊的脸在月色下风度翩翩分外迷人,只是左边眉毛被撕掉了半截,显得可怜又滑稽。 卓凌"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淮渡张开双臂:"下来吧,树上风大,你怀着孕别乱跑。" 卓凌坐在树上,难受地小声说:"江淮渡,我笨,你别骗我了好不好?" 江淮渡心口都疼得哆嗦了,他说:"我不骗你了,小呆子,你别跑。" 卓凌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乖乖掉进了江淮渡怀里。 江淮渡满足地叹息着抱了个满怀。 卓凌说:"我听到你和那个小姑娘说话了,我的毒怎么还没解完?" 江淮渡轻轻一笑:"我骗她的,你体内的毒已经清理干净了。" 卓凌茫然地瞪大眼睛。 江淮渡抱着他说:"跟我来。" 卓凌稀里糊涂地被江淮渡带着来到了一座峰头上。 这里地势高峻视野开阔,山谷中的小溪院落一览无余。 卓凌坐在大石头上看着远方:"江淮渡,你又在欺负谁?" 江淮渡递给他一包核桃,坐下来开始一颗一颗捏开,挑出果仁喂进卓凌嘴里:"我倒希望,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卓凌吃着核桃仁,茫然看着远方的山谷。 江淮渡叹了口气,说:"今夜守在烟鸟山的人,都是碧丝亲手带出来的。我告诉她,今夜若换血之事受扰,你我都会经脉爆裂而亡,让她一定要万分小心。" 卓凌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味儿来了,呆呆地看着江淮渡:"你……你怀疑那个小姑娘……也会害你?" 江淮渡低头苦笑一声:"但愿不是。" 他太怕,太不安。 如果他决定让卓凌回到自己身边,就一定要先排除掉身边所有的隐患。 碧丝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他收养,一直留在他身边,就像他的亲生女儿一样。 如果……如果碧丝也有问题,那对于他来说,也着实有些心痛了。 卓凌扯了扯江淮渡的衣袖,小声说:"江淮渡,你是不是很害怕?" 江淮渡怔了怔。 卓凌说:"你很怕别人骗你,伤害你,你太害怕了,就会选择先去害别人。" 江淮渡有些狼狈地摸了摸自己缺掉的半截眉毛。 卓凌喃喃道:"我也很怕,但我怕别人嫌我笨,嫌我没用。" 江淮渡看着小呆子清秀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月光里一颤一颤,有些落寞,又有些委屈。 江淮渡轻轻地把小呆子抱进怀中,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不笨,小呆子,你是这世上,看得最清楚,最通透的人,你什么都知道。" 一夜清风徐徐,核桃壳落了满地。 卓凌发了个哈欠,眯眼看着东方天空的鱼肚白:"江淮渡……" 江淮渡摸摸鼻子,说:"嗯。" 卓凌说:"你输了,碧丝乖乖守在外围,一宿都没睡。" 江淮渡说:"嗯。" 卓凌说:"江淮渡,你总是这样疑神疑鬼,会让别人伤心的。" 江淮渡说:"我给她买新的胭脂水粉,耳环簪子。" 碧丝在山上蹲了一宿,一双大眼睛红彤彤地布满血丝。 她看到江淮渡走出来,立刻欢喜地迎上去:"主人,成了吗?" 江淮渡摸摸她的头:"没事了,你好好睡一觉,然后去镇上逛逛,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 碧丝点点头:"我去看看主人定的婚服做好了没。" 说着连蹦带跳地一溜烟不见了。 卓凌从树枝上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江淮渡:"什么婚服?" 江淮渡张口就要现编一串谎。 卓凌气鼓鼓地瞪着他。 江淮渡摸摸鼻子:"我……我早就找裁缝订下了这套婚服,这几日来见你肚子大了,就让裁缝又拿回去改了腰。" 卓凌脸红了,又钻回了大树里,任凭江淮渡怎么叫都不出来。 江淮渡叹了口气,蹲在树下揪树叶:"小呆子,你再不下来,这棵树可要被我薅秃了。" 卓凌轻盈地跳下来,皱着细细的眉毛站在江淮渡身后。 江淮渡回头要抱他,卓凌躲开了。 江淮渡心里一紧:"怎么了?" 卓凌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点不对劲儿的事:"真正的容太医去哪儿了?" 江淮渡摸摸鼻子:"咳……" 卓凌瞪大眼睛:"你……你不会是……" 江淮渡说:"那老太监脾气臭的很,我让人把他灌醉,关在池月酒庄了。" 卓凌:"……" 江淮渡说:"我这就派人把他放了。" 卓凌扭头跑到小菜园里,拎着小水壶给他的小白菜们浇水。 江淮渡乖乖跟在他身后施肥。 卓凌有些气闷:"皇后娘娘说要让孙大夫过来,怎么又派了容太医,是不是你又暗中搞鬼了?" 江淮渡不敢再扯谎,连忙全交代了。 孙鹤白与卓凌太过熟悉,若是假扮孙鹤白,第一眼就要被卓凌看穿了。 于是他故意把怒气冲冲的魏青槐引到京城给孙鹤白找麻烦,两位神医忙着互相清理门户,沈桐书不得不另外安排了为卓凌诊治的人选。 江淮渡一口气把自己所有的阴谋诡计交代地明明白白,可卓凌还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卓凌说:"就这样了?" 江淮渡苦笑:"再也没有其他后手了。" 卓凌低着头,别扭了一小会儿,轻声说:"我曾经在暗影司呆过很多年,奉皇上之命服侍在皇后娘娘身侧。皇后娘娘待我很好,我……我很担心他,可我不会再回去了,江淮渡……我……我……" 卓凌抬起头,小小的菜园子满目苍翠,热闹喜人。 这就归隐山林,平安宁静的日子,让人心中不由得升起满心的欢喜和满足,温暖得不想再离开。 卓凌轻轻说:"江淮渡,我把我的一生都告诉你,你也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烟鸟山并非什么巍峨险峻之处,这里山也缓缓,水也缓缓,飞鸟轻轻掠过树梢,枯叶落下的姿态也不紧不慢。 卓凌的肚子渐渐开始行动不便,他披着雪白的狐皮大麾坐在葡萄架下,吃着又小又甜的秋葡萄,看江淮渡蹲在地上折腾那两排大白菜。 第十二章 江淮渡一副清贵公子的模样,想来少年时应该也没怎么下过地。 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帮一颗大白菜包拢好叶子,手上力道一份不敢多,一份不敢少,竟比作画还要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折腾完两排大白菜,江淮渡又去给水芹埋土。 土堆埋到芹菜三分之二处,这样既可在寒冬中保持芹菜的生命力,又能让土中的芹菜更加脆嫩鲜美。 这些事,江淮渡半点也不会,都是卓凌一件一件指挥着他做。 转眼便是霜降,卓凌的肚子已经圆滚滚得像个小球,笨拙地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江淮渡抱着几根白萝卜走进来,卓凌这几天嚷嚷着要吃小时候的萝卜丝擀面条,江淮渡只好想方设法去镇上学了一点。 卓凌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郁闷地和炭盆里的火光面面相觑。 江淮渡放下萝卜,严肃地皱眉:"都霜降了,你怎么穿得还这么薄?" 卓凌气鼓鼓:"我是习武之人,本就火力旺盛,不耐燥热。" 江淮渡看着小呆子那副愁到扯头发的可怜模样,噗嗤一笑。 卓凌使劲儿扯自己的领子,气鼓鼓地说:"你笑什么?" 江淮渡摸摸他的后颈,低声说:"霜降之后立冬之前,是烟鸟山中狐狸皮毛最好的时候,过几日你吐的不厉害了,我就带你去狩猎散心,好不好?" 卓凌点点头,乖乖地不再折腾了。 这里的生活温暖宁静,除了腹中的小坏蛋时不时折腾他一会儿,其他的事都很让人舒心。 江淮渡生怕卓凌再怀疑他的真诚,每天都要拉着江淮渡絮絮叨叨,说一堆以前的事。 江淮渡是天水一楼养的药人,可他幼时血脉不纯,毁了潜龙谱一个角。 于是天水一楼不敢妄动,开始长年累月地在他血脉中注入清洗的药物,试图得到纯净的潜龙之血。 可没等天水一楼成功打开潜龙谱,七岁的江淮渡就逃出了天水一楼。 可他年纪太小,当逃生的本能再也无法为他指明方向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这个时候,魔教找到他,把他绑回了荒梦山的总舵,囚禁折磨了他整整十年的光阴。 说起这些事,江淮渡长长的睫毛垂落轻颤,嘴角发苦。 卓凌紧紧依偎在他怀里,手足无措地搂住江淮渡的脖子:"所以……所以你恨他们所有人……他们……他们……" 江淮渡紧紧搂着怀里纤细柔软的少年,轻轻吐出一口炽热的气息:"小呆子,我不想再报复他们了,就让他们守着一张破图互相残杀一辈子,我只想守着你。" 卓凌掰着江淮渡的手指,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武功好,是我守着你。" 江淮渡只是笑。 秋风微微的有些冷,但卓凌身上很热。 霜雪落下的时候,江淮渡带卓凌去深山里打猎。 烟鸟山里没什么大东西,只有写野鸡野兔跑来跳去,偶尔能看见几只毛色炽烈的红狐,灵活地穿梭在山林间。 卓凌肚子很大了,自己骑马十分不便,于是两人共乘一骑,江淮渡拉着缰绳,卓凌拉弓搭箭,在朔朔秋风中兴高采烈地寻找红狐的影子。 江淮渡在卓凌耳边呵着热气捣乱:"小呆子,在那边,东南方。哎呀,又跑了。" 卓凌被他吹得耳朵痒痒,又气又笑地缩着身子想要躲:"江淮渡……嗯……江淮渡你混账……嗯……哈哈哈哈……" 江淮渡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轻轻按着卓凌手中长弓转换方向,低声说:"射。" 卓凌下意识地松开弓弦,长箭破空呼啸,穿过纷飞的落叶没入枯草中。 藏匿在其中的红狐哀叫一声,从枯草中滚了出来。 卓凌惊喜地喊:"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狐狸!" 烟鸟山的狐狸狡猾至极,藏在与自己毛色相似的枯草中一动不动,以卓凌的眼力竟也没看出来。 江淮渡收获了小呆子欢喜的笑脸,温柔的眼底泛起一丝得意的涟漪,他故作高深地说:"因为为夫就是一只大狐狸啊,小呆子。" 卓凌听着这个戏谑的昵称,心里软绵绵地泛着些羞涩。 他挺着大肚子灵活地从马背上跳下去,去草堆里找那只倒霉的狐狸。 那只红狐腹部中箭,哀哀地躺在地上,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卓凌想起江淮渡玩笑似的"我就是只大狐狸",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小小的不忍。 他忍不住想起年少时的江淮渡,懵懂柔弱的少年,因身负潜龙之血而遭受的折磨和痛苦。 就像这只狐狸,它的毛色太美,就会引来猎人的追逐。 卓凌轻轻抚摸着狐狸的额头,那只狐狸也哀叫着在他掌心轻轻蹭着。 江淮渡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他醋里醋气地悠悠说:"小呆子,这狐狸毛色不好,我们不要了,为夫带你去猎一只更好的。" 红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卓凌仰起那张清秀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养它,好不好?" 江淮渡:"……" 卓凌一直都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尤其是爱撒娇的毛绒绒。 江淮渡曾经想为卓凌去买一只漂亮乖巧些的小猫活着小狗,但一直未曾遇到合眼缘的,没想到竟被一只野狐狸钻了空子。 江淮渡愁得牙根痒痒,咬牙切齿地把那只野狐狸带回了家。 那只野狐狸受了伤,窝在卓凌怀里谁也抱不走,死皮赖脸地硬赖着不走。 卓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狐狸水红的皮毛,和那双若有所思的狐狸眼对视一会儿,又抬头去看蹲在后院伺候大白菜的江淮渡,越看越觉得像极了。 碧丝偶尔会过来,但并不常来。 来的时候,就向江淮渡汇报一些事。 有一次,带来了烟鸟阁真正的卧底名单。 上次留给武林盟的那一份,三真七假,顺手惹得武林盟内外互相猜忌,曲行舟很是头痛了一段日子。 碧丝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大眼珠滴溜溜地转。 江淮渡懒洋洋地说:"卓凌去后山溜狐狸了,你有话快说。" 碧丝憋了半天,嘟嘟囔囔地憋出一句:"奴婢……奴婢把燕草那个叛徒绑了,就在烟鸟山外。" 江淮渡沉默着,蹲在灶台前煮红枣小米粥。 碧丝说:"主人要是没有要交代的话,奴婢就自己处置了!" 江淮渡掀开盖子,热气蒸腾,满室甜香。 碧丝急了:"主人!" 江淮渡尝了尝小米粥的浓淡,不知该说些什么。 燕草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却背叛了他。 想起那些年的主仆情分,江淮渡心中狠戾难言,想要背叛他的人不得好死。 可如今,他却已经答应了卓凌在山林里好好过日子,彼此之间再无欺瞒。 那卓凌若问起他做了什么,他又该如何回答? 这时,卓凌抱着那只红狐回来了,眉梢眼角落了些霜雪,眼中却笑意盎然:"江淮渡,后山的悬崖上有酸枣树。我上不去,阿缘替我摘了好些。" 他给那只狐狸取名叫阿缘,因为卓凌感觉这只小狐狸真的和江淮渡特别有缘。 江淮渡默默瞪了那只狐狸一眼。 小狐狸得意地舔爪子,对江淮渡不屑一顾。 江淮渡懒得和只畜生计较,摸摸卓凌的头:"小呆子,你还记得燕草吗?" 卓凌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他当然记得燕草,昔日他在江府中,大事小事都是燕草负责。 后来江淮渡失踪,燕草立刻投靠了武林盟,听从曲行舟的命令把他囚禁在江府中养胎。 江淮渡轻声说:"背叛烟鸟阁的人,下场都会很惨。我要去处置她了,你别跟着,会吓到孩子。" 卓凌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