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南山
挺着孕肚的女人趁着丈夫还没回家,赶紧将窗户打开,浓郁的药味向四周散去。 陶碗上还裂着个口子,那是她和丈夫在跳蚤市场买冰箱的时候,摊主一块送给他们的。碗里黑糊糊的药汁,是她刚刚熬煮好的。 滴答滴答,挂在墙上的钟针一点一点地转着,破钟的机械零件都老化了,转起来特别吵,落在女人的耳里简直就像催命符一样。 喝吧,喝吧。 有一个看不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 再不喝,再不喝他就要回来了。 女人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最终所有的犹豫和迟疑都烟消云散,她坚定地拿起面前的陶碗,一鼓作气地喝下了稠黑泛苦的药。 “向仲,你欺人太甚!” 程韶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向来从容的他也会有这么激动的一刻,引得高档饭店的服务生频频侧目。 “强迫的婚姻有意思吗?”程韶捏紧了杯子,据理力争,“难道我连选择爱情的权利都没有吗?你们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过分?”向仲挑了挑眉,“究竟是谁过分?如果不是我大哥第一时间封锁了你逃婚的事情,现在我的妹妹就沦为了人尽皆知的笑柄了!盛绍华,你跟我提过分?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你居然还好意思跟我提过分!” 程韶脸一白,辩驳道:“那根本不是我求的亲,是你们骗得我的父亲做得媒……这是什么年代了?不经过当事人同意的包办婚姻有任何的法定效力吗?” “哼。”向仲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你父亲收了我们家五百万,就凭这五百万的合同,我就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法定效力。” 程韶咬紧了后槽牙,父亲前几年投资接连失败,最重大的一次错判几乎让公司的资金链濒临断裂,一旦宣布破产后果不堪设想,是向家彼时的雪中送炭才续上了盛氏的命,只是程韶怎么也没想到,这笔交易背后竟然是以自己的婚姻作为代价。 “我今天就给你盛绍华免费上一课,在商人的世界里,诚信是第一要义。签过合同的事情,你就是打落了牙齿,也得给我往肚子里吞,懂吗?” 向仲的话像呼啸的北风刮进程韶的心里,飕飕得发冷。 “总之,如果你回去,和向婉结婚,你们家的流动资金我就会放出来,你那个姘头我也能帮你解决……我现在姑且还算是在和你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劝你识相一点。”向仲微仰着头,以居高临下地姿势俯视着面如死灰的程韶,他将手抬起来,露出了腕上的表,看了一眼时间,“如果你不听话,那我就只能拿那个女人开刀了。” 程韶行尸走肉般地走回了家。 田彩菊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接近临盆。 她笨拙地从沙发上坐起,牵住丈夫冰凉的手,但她的爱人像是呆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田彩菊不知道说什么,往日的俏皮话不知怎的一句也说不出,她犹豫了良久,说:“韶,我听人家说,在医院里生小孩需要准生证,我找了家小诊所,便宜还不用准生证……” 程韶沉默着听完了,家里的气氛尴尬地吓人。 他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可嗓子却像是被人毒哑了一样,说话也磕磕巴巴:“彩菊,其实我……” 酝酿在心里半天的腹稿还没吐出来,田彩菊突然捂着肚子直喊疼。 透明温热的液体顺着腿间流下,妻子的羊水破了,程韶一下子慌了神,他赶紧抱起田彩菊,连钥匙钱包都没带上,匆忙地出了门。 幸好田彩菊定好的诊所离出租屋不远,但夜里诊所几乎快要关门了,只有一个业务不熟的小护士在。 轰隆轰隆。 一帘之隔,程韶紧张地坐在蓝色的帘外,不断地为妻子祈祷。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脏兮兮的玻璃门外,电闪雷鸣,雨说下就下,哗啦哗啦地好像有哪位大仙在渡劫一样。 帘内小护士不停地让田彩菊放松,产妇哭着闹着喊着,每一声听上去都那么令人窒息。 “生啦!生啦!我看到头啦!” 程韶蹭的一下就站起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钟,10点31分,从这一秒开始,他成了一位父亲,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也很奇妙,一种说不出来的责任感填满了他。 可是,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温馨时刻。 “生了是吗?” 深夜的暴雨还在疯狂地下,保镖提前下车撑起了一把黑伞当在向仲的头顶,他身上穿了一件黝黑的皮质风衣,姗姗来迟。 “可是你自己说的,看到她平安生产你就走的。”玻璃门被推开,向仲走进诊所,保镖收了伞,男人神情淡漠地看着程韶,“你不会反悔吧?” 程韶僵住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向仲就闻风而至。 “五斤七两,是个千金,恭喜哈,就是阴蒂有点肥大。”没什么助产经验的诊所护士拉开帘子,她把孩子放在婴儿床上,拍了拍婴儿的脚后跟,孩子发出微弱的哭声,“不过不太要紧,怕影响美观以后可以做手术的。” 刚刚才脱力的田彩菊睁开了双眼,她艰难地爬起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硬是走下了产床,推开了婴儿床前的护士。 “怎么可能是女儿……怎么可能是女儿呢?我吃了药的啊?我吃药了啊!” 她的声音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突然用力地掐住新生儿的脖子,刚刚还在哭啼的婴儿被掐得发紫,程韶和护士赶紧上前要把孩子从她手里抢出来。 保镖本来想上前帮忙,却被向仲用手拦住。 小小的婴儿被你争我抢,田彩菊被逼急红了眼,突然把孩子往地上用力地重重一摔。 霎时,孩子没了声音。 程韶不可置信地看着田彩菊,就好像是第一次才真正认请她的真面目。 田彩菊却好像松了一口气,她额间全是汗,眼里全是血丝,形容癫狂地还在冲程韶笑。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看着一头乱发如同疯子一样的田彩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他赶紧转过身,看都不敢再看田彩菊。 他的妻子,刚刚谋杀了他们的孩子。 田彩菊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好像做错了什么,她立刻惶恐地颤抖起来。 “韶……韶?” 程韶没有回她。 反而向外走去。 “不……不要走……不要走!韶!” “韶,韶!我……我会改……我还能再生,我再生一个好吗?这个不算,我们再来一个好吗?韶!不要离开我!韶!” “你不可以走啊!韶!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啊!” 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在背后响起,前头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门已经被打开了,旁边站着的是训练有素的保镖,程韶看到了保镖腰间别的枪。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一个自己都身在泥潭的人,还期望成为另一个人的救命稻草。 天方夜谭,白日做梦。 向仲打着口型,催促着程韶离开,暗示着接下来的事情由他来处理。 于是,程韶的脚步只顿了一秒,然后毅然决然地上了车。 上等社会的富家少爷似乎天然地就有人生重来的第二次机会,回到浦海后所有人都闭口不他这段时日的失踪,对外美化成盛大公子贴近民生,留洋回来还要专门去穷苦的地方调研做功课。而程韶,不,盛绍华,那不曾坚定选择过的初恋,和他未能睁开眼看看世界的女儿,则被悄然存放在了心底里最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盛绍华与向婉的婚姻,并不同他想的那样糟糕。向婉并非是被家族宠坏的刁蛮公主,相反,她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她几乎是翻版的盛绍华,她总是与盛绍华有着许许多多的共同语言,总是支持着盛绍华的一切决定,在他刚开始回到浦海的痛苦岁月里,是向婉的陪伴抚平治愈了他的创伤。 一如与向仲约定好的,盛绍华也没有辜负她。 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在向婉被推进产房的那一刻,盛绍华依稀觉得这场景与那一日重叠在了一起。明明一个是住在顶级的私人医院,而另一个只是挣扎在乡镇里的小诊所,可两个人的身影却越叠越紧。像是崩在身上的弦终于断了,盛绍华霎时间崩溃地跪在产房门口痛哭流涕,并发誓今生今世都要将当初对不起田彩菊的愧疚,通通弥补在向婉身上。 在风云涌动的90年代,他放弃了淘金的机会,转而投入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的慈善事业中,致力于改善贵西的贫苦民生,以至于原本相差不大的两家在将近二十年以后生生拉开了呈几何倍数的差距。 盛绍华一生里去了无数次贵西,但他却再也不敢去寻找他生命里的第一簇火焰。 他深知,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