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至亲至疏夫妻
今日这出是个号称小生王接班人的新人上场,“小生王”三个字在海报上漆得奇大,接班人三字却畏畏缩缩地在后面挤成细小一团,何孝存到取票口取票,只觉受了无限的欺骗——梵音喜欢白驹荣,他特意买了票来陪梵音看,这下如何与梵音交代?王梵音在那辆福特车后座里等着他,见他满脸扫兴地取票归来,倒并不太介意戏院挂羊头卖狗肉,只道,能与老爷看戏已经十分开心。 何孝存道,前年梅兰芳南下上海天蟾义演,他与九畹也去看了,人家天蟾可不弄虚作假,梅博士的戏真是雅,难怪美国人和日本人也为之颠倒。他一面言语,一面躬身将手伸向王梵音,令太太搭着他的手从车上下来。对于那传统的戏曲,他了解不是很深,只略略说得上几个名角的名字,中学时闹五四、闹全盘西化,他还和同学们一起上讲台怒斥大戏庸俗落后,毫无现代文明精神,简直应该明日便取缔,全改放西洋的电影。可在王梵音面前,他倒很殷勤扮出一副醉心那国粹的模样,在他的世界与王梵音的世界之间造假出一道交界。 王梵音微笑着听他说梅兰芳、说天女散花,唯独在他说起冯九畹的时刻眼睫颤了一下,微不可察。 入了座,便是一个乐声嗡嗡的世界,粤剧乐器南北中西并用,二弦、椰胡、梵婀玲,竟济济一堂出现在同一台戏中,何孝存听得不由发笑。那唱的是文人与妓女之恋,千百年来中国古典罗曼史上最寻常的意淫,才子佳人青楼邂逅,也不知怎的那佳人便心许了个教读作幕为活的穷才子,真当那群不知捞光了多少大户的花国女将们做慈善的。他从前心甘做水鱼任九畹劏才抱得美人归,若他和这缪莲仙一般是个颠沛流离的穷书生,只怕百乐门的门都进不了。何孝存听着无趣,待唱到莲仙与秋娟定下婚约那一出,他才微微一怔,想起当年冯九畹也曾手捧他们自己写的大红龙凤婚书在灯下笑着端详一夜。 那光景在他脑海中浮出一瞬便灯灭般黯了下去,他陪梵音来看戏,怎么在这胡思乱想? 小时候他扮成熟,读爷爷的诗集识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一句,暑假回了乡下便歪歪扭扭刻到山头一株古树上给王梵音看,那童言无忌的断章至今仍铭镌在苍绿的古树上,树已长成合抱之木了,比之与冯九畹的婚约早了近,二十年。 这时刻,王梵音似是看出他心思不在戏里,轻声道:“老爷,你要是不喜欢看戏,我们还是回家去,看大戏对老爷来说其实挺无聊的罢……” 何孝存道:“没有不喜欢,方才走神了。我在想等下散戏了我们再到哪里去,散戏了也才中午呢。”他装得泰然自若,端起座旁一只供给客人饮茶的茶杯喝一口,喝完才发现杯沿竟有一枚口脂印,细细一轮红的新月,想是拿错了王梵音的杯子。 王梵音见他竟错拿自己的茶杯喝茶,面红得说不出话来,忙拿手中那把象牙柄团扇将自己的脸挡住,何孝存转头去看他只能看到扇面上一朵墨色的荷花。何孝存原不觉喝错太太的杯子有什么,王梵音这样拘谨地避他,反倒令他有些尴尬了。乐善是老戏院,只有对号座可以男女同座,可男女同座的并不多,看打扮都是群新派人,出门看粤剧在年轻的男女看来是种复古的约会,一面是台上古典的戏曲,一面是台下情人的喁喁私语。独他和梵音坐在这成对成对的情人中间,已成了婚的竟比人家在婚姻边上试探着的还生疏。 散了戏,何孝存在戏院中有些被浇灭的兴头又起来了,说到长堤去走走如何,留洋几年,绅士派对他而言已是一门娴熟的手艺,约会冷场了也要再热起来。哪怕与妻子约会还能冷场这件事十分荒诞好笑。 长堤倒是去逛了,但与何孝存所想甚远,周末人多,找个停车的地方要走许久,最后是泊在酒店停车场,故不得不进去吃饭。饭店供西餐的,王梵音不大会使刀叉,何孝存替他要了双筷子来,因此被一口洋泾浜英文的侍者翻了白眼,他原想与那服务生理论,要人家向他太太道歉,王梵音倒很怕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论,低声央着他作罢。这一餐饭也极其难吃,该软的生硬,该硬的腐软,该浓的寡淡,该淡的腥浓,蚝汤鲜得堪比直接喝咸海水,红酒烩牛肉的牛肉若有似无,舀块肉像海底捞针一般,色拉竟是白菜的且只有白菜,何孝存越吃面色是越难看。 他往昔在美国勤工俭学,又时也命也遇上美国经济大萧条,吃糠咽菜的生活并非没经受过,可现下为了泊车而令梵音与他一齐吃这锯子都锯不开的牛扒,简直丢尽了他在梵音面前的脸。 更不巧的还在后边,这不知何故仍未倒闭的饭店里竟还能遇上熟人。 “肖恩何?这多久没见了——”正替梵音拌着那碗色拉,忽有一人满口中英混杂地从背后拍他肩膀。 原是他从前的高中同学,他在美国留学时为数不多几个一道赴美的旧同窗。此人对外只称自己的英文名,姓金,自报家门时也爱把自己的姓氏发音作美国姓氏“King”那个金,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倒真以为他是美国人了。因着礼貌,何孝存只得热情地与这位约翰金拥抱了一下,谁料约翰金却携女伴在他们这桌拉开椅子入了座,另唤侍从点两份午间套餐送上,仿佛他们是交情至深的故交,不得不趁缘分降临聚餐一番。何孝存此刻简直后悔不已,怪自己嫌那菜色难以入口而吃那样慢,这下也不好用“与内人用餐完毕,先行离开”作借口走人,他们面前菜还剩了八成呢。 约翰金西化到底,早已娶了个西洋太太,黄头发蓝眼睛,对于中文,听不懂、不会说,全然在用英语与人交流,何孝存也不好在这外国人面前说中文,恐有当面说人坏话之嫌。他陪着约翰金夫妇说英语,王梵音自然一个词听不懂,方才饭间仍不时与他说几句操持何宅家事的近况,眼下半个字不说了。在丈夫与人谈论时刻,他只是一扇古中国的屏风,娴静地竖在众人背后作一面古董背景,幽幽。 何孝存微笑着,听约翰金从伪满说到欧局,从欧局又绕回了伪满。金有一对金鱼般的凸目,眼球中很是储备着些聊表忧国忧民的泪水以备不时之需,现下激情澎湃地与他谈起希特勒那本来,双眼便有些被爱国的热泪润湿了。金道,希特勒是个引领德国奋力迈进的伟人,中国大可效仿德国驱逐犹太人那一套来驱逐日本人……此类话语简直比桌前那顿午饭更倒人胃口。他每一句话何孝存都左耳进右耳出,那喧喧的人音被他耳朵一滤,没入到饭厅音乐的总汇里去了。何孝存佯装风寒,故意作出塞鼻子的声音来,以便不用回复这大隐隐于市的民间政治家老同学。 大约是他塞了太多次鼻子,约翰金觉察出他在敷衍,以为他对国民生活不感兴趣,又好心绕回到他们的个人生活来——金笑着瞄了眼王梵音,向何孝存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肖恩你还真和王家的小姐结了婚。”仍是说的英文。约翰金那张有些鼠相的脸眯起眼来瞄人,活像一只说英文的鼠。 何孝存不明所以,这下不塞鼻子了,正声道:“你说什么?” 金见他回应迅疾,谈兴大涨,作出一副对老同学了然于胸的神情来,慨然道:“没关系,大家都明白,回国继承家业嘛,非得娶个老人喜欢的传统妻子当主妇不可。不过我们新时代的男人,大可不必被这类封建婚姻绊住脚,肖恩太孝顺,对封建婚姻也不敢太反抗,像我那位家里给娶的我就只养在乡下,她太乡气,人也麻木,精神上没有交流,到眼前也看着碍眼。爱情珍贵呀,不能就此耽搁了,按月寄些钱回去便罢了,我的爱只能给现代的女人……她还缠过足!” 金太太闻言,蓝眼睛睁大了,惊诧地小呼道:“缠足?”圣弗朗西斯科的唐人街妓女是有些以缠足作噱头的,五十美分一次,给异国的猎奇者们观赏盘踞在一个女人残疾足尖上的东方。 金续着太太的话,似在忍痛自揭本民族难言的伤疤一般,皱眉沉吟道:“可不是,过去的中国女人都缠足。缠得早的,缠一辈子,缠得晚的,缠一半便顺着放足运动解放了,就像肖恩的太太。”言罢,用着一种鉴赏美丽古董的眼神打量向老同学的妻。 王梵音全然不知约翰金在用英文当面议论自己,见他目光转过来,竟向他报以温婉的一笑。 他自知不是社交界中活泼大方的摩登太太,并不大擅长与外男交际,原欲转头问问丈夫那金先生到底在说什么,可转瞬之间,在饭店钢琴师奏至高潮的琴音下——何孝存的拳头越过他重重砸到了约翰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