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郸亚这两天只能躺着，他伤口感染，有发热症状，整个人昏昏沉沉食不下咽，完不成誊抄工作，光是看书都很吃力。

    两天的休息也没有让他感觉变好，却不得不爬起来跋涉十多公里，去荒城的地堡把书还给C蓝龙。虽然现在是戒严时期——天神的献祭日即将来临，鬣狗般的人贩正四处搜寻，城镇中人人自危，没有年轻人会在这个时候独自外出。

    但他必须得去，否则一旦失去了C蓝龙的信任，那他现在所拥有的还算稳定体面的生活都将化为云烟。

    郸亚背上自己的挎包，把放进包里。因为从上面来的男人说喜欢这本书，所以他努力看了。结果看不懂，感觉不到趣味，不过没关系，他要去把它换掉了。

    轻轻地把门关上，郸亚敲响隔壁的门，门里想起椅子拖动的声音，杜威急匆匆的脚步近了，他打开门就不管了，转身往回走在桌前坐下，捏着麦秆笔的右手一刻不停抄起来。

    郸亚看到他油腻的黑发凌乱地竖在头上，眼下是青黑的，下巴上还有几道墨痕。二天太赶了，杜威几乎不吃不眠地在抄。郸亚进屋把门关上，杜威蘸了蘸墨水，又伸出舌头舔舔笔尖，头也不抬地说：“快了快了，还有三页，小嘉还在睡吗？”

    “还在睡，安妮尔呢？”

    “也在睡，我过会把她带去厂里。你也把小嘉带着吧，这个时期留孩子自己太危险，那些恶魔已经饿坏了。那些马吉丽太太家的崽子就是自己偷溜上街被割了头，警察只找到他了的脑袋，就是前几天的事。”

    “听说了，我也打算带着小嘉。”

    “你脸色很差。”杜威飞快瞟了他一眼，“我把车借你，带着小嘉能快点。让这么小的孩子走远路太遭罪。”

    郸亚拒绝了：“我坐不了，骑不了车。小嘉累了我能抱着她走，走走跑跑两个小时就能到，赶在天黑前回来就行。”

    杜威翻了页继续飞快地抄，他叹气道：“有了地堡，日子原本应该越过越好，但西边的黑猫都快让贩子抓完了，我们比东躲西藏的逃犯还不如，这日子不会好了。”

    郸亚拿上书，抱起还睡颜惺忪的小嘉，在她粉嫩的小脸亲了亲，离开家迈入空无一人、店铺紧闭的街道。

    他的自行车倒在红灯区里，出去时就已经不见。这是很正常的，如果街上有一辆车，旁边没有主人，就一定会被捡走。没有自行车，他之后的出行只能靠一双脚，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体力，却去不到更远的地方，一切都会变得更难。

    郸亚靠着墙，脚步声很轻，每当靠近巷口时他都会放慢速度，贴着墙小心翼翼看一眼，确定巷子里没有埋伏再匆匆穿过。

    走过四五个巷子，怀里的小女孩悠悠转醒，吵着肚子饿，抱住了他的脖子。

    郸亚拖着女儿小小的脑袋，从包里摸出用油纸包着的食物塞进她手里，轻声说：“你得小声点儿，不要一直抱怨，会被坏人听到的。”

    女孩拆开油纸，里面是棕黑色的凉糕，咬下一口，小脸立马皱成一团。郸亚笑着拍拍她的小脑瓜：“你也没这么饿是不是？真正饿的人可不会挑剔。”

    在经过粮店时瓦内莎太太从小窗里探头叫住郸亚，拿出两只膜，是用麦子做的昂贵食物。瓦内莎太太说：“郸亚你怎么还出来！有一伙人贩到处打听你的住址，他们盯上你了，你可得小心，千万保重啊！”

    郸亚感激地接过粮食，把其中一个膜递给女儿，跟瓦内莎太太道谢后继续上路。

    他想的是小跑快走能赶快到，事实上却走走停停花了比预想长得多的时间。在跋涉中他感到自己身体越来越重，提不起力气，又虚汗不断。后面的伤口似乎裂开了，股间刺痛，濡湿的触感可能是流血了。

    抱着小嘉已经让郸亚感到吃力，但直到离开城镇，到了空旷的郊野，他才敢把小嘉放下让孩子自己走。等他们到荒城，估摸已经过去三个半小时，所幸一路平安，没有遇上人贩。

    荒城如其名，是一座史前留下的荒废城市。城中的古建筑采用石头和稀有金属制造，巍峨高大，万年不倒，都是他们远远达不到的技术工艺。

    建筑内部高科技的电器和家具被城镇的人抢夺一空。那些机器已经无法启动，成了一堆精致的摆设，被拆开后倒是用里面精巧的零部件做出不少有用的东西。

    那些东西和老祖宗精致的机器相比，显得无比粗糙简陋杂乱，就像残破的石块和最美的鲜花的区别。但却是他们科技发展的全部依托。

    荒城的建筑设计极好，空间宽阔通透，气温湿度恒定，非常适宜居住。而且一些巨型的供电系统现在还能用。

    但这里有强烈的辐射，据传早前第一批发现并占领荒城的人全部在一个月内基因变异，全身腐烂致死，留下极少部分不受辐射影响的人在此长居，城镇中的人都把这里当鬼城。

    不过郸亚认为辐射已经很弱了，至少他往返荒城一年多，丝毫未受影响。

    来到荒城小嘉特别兴奋，那些巨型建筑让她目不转睛。郸亚找到位居城市中心的一座由各种几何形构成的巨大方正建筑，建筑的侧面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直径二十多米，原本嵌着厚实的玻璃，现在已经空了，角落还能看到十几公分后的玻璃渣。

    牵着女儿从圆形的窗口进入，穿梭于布满灰尘的空旷大楼内部，在最左侧有一个矮门，进去是空空的楼梯。

    郸亚抱起女儿连着下了三层，气喘吁吁地擦擦额头上的汗，感觉裤裆里潮湿一片，伤口被汗水一浸沙得更疼了，郸亚忍不住扯了扯裤子，离开楼梯间后，进入一个迷宫样的通道，拐了几道弯，终于见到那扇巨大的铁门。他擂起拳头用力敲打。

    藏书馆的柜台坐着一个大胡子鹰钩鼻男人，男人拉下头顶的镜捅，通过曲折的望远镜管道确定十米远的大门外站着的只有郸亚，放开手，弹簧带着镜捅自动收回。男人接着拉出旁边的一盘控制器，按下一个绿色的按钮。

    好一阵机械齿轮转动的声音，卡扣一一打开，大门自动开启。郸亚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把书放在柜台上，C蓝龙手指推了推眼镜，拿起手表看时间：“超了三分钟。”

    小嘉转头挥了挥小手，怯生生地打招呼：“你好，蓝龙叔叔。”

    这是郸亚一路上跟她强调了很多次的，进藏书馆见到藏馆主人要问好，叫他“蓝龙叔叔”。

    “你好，可爱的小姑娘。”C蓝龙微笑回应，露出一口斑驳的黑牙，小嘉吓得赶紧转回去紧紧抱着郸亚，郸亚说，“我还能借吗？”

    “你超时三分钟！”C蓝龙一脸严厉地比出手指。他喜欢小孩，但也一向公事公办。

    “我自行车被人偷了，只能走过来。不能借了吗？”

    C蓝龙用力拍了三下桌：“三分钟！”

    “那我可以在这看书吧？”

    C蓝龙随意挥手：“去吧。”

    郸亚不想看书，他太累了，没力气再走回去，想好好睡一觉。正好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出门，地堡里没人，特别清静，他给小嘉找了一些儿童绘本，让小女孩坐在用来拿书的移动梯子上，自己则在旁边的地板上躺下了。

    地堡里就有那种大型供电系统，维持着藏书馆的温度湿度和照明，一切都令人非常舒适，郸亚就在头顶灯管柔和的光线中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小嘉晃醒的。小嘉害怕地坐在他身边，前方有一个高大的人影，郸亚揉揉眼，看清楚是拿着水杯的C蓝龙。他起身，C蓝龙把水杯放在旁边的梯子上说：“给你女儿喝点水吧。”

    “谢谢。”郸亚拿起水杯递给小嘉问他，“现在几点了？”

    “14点。”

    “我该回去了，我过两天再来。”

    “来看书？”

    “嗯。”郸亚仰头喝完杯中剩下的水，把被子还回去。C蓝龙接过，转身说道，“你还是快挑一挑吧，多借几本，这一个月就别过来了，小心那些人贩子。”

    郸亚一下跳起来：“真的？那我借七本！”

    C蓝龙背对着他摆摆手，慢慢走远了。

    郸亚的挎包最多只能放五本书，还有两本让小嘉拿着。睡了一觉他感觉好多了，离开荒城，穿过郊野，回到镇上，却横生枝节。

    他感觉了，一回镇上就感觉到了，有人在后面跟着他。

    天色越来越黑，郸亚一手抱紧小嘉，一手捂紧挎包，越走越快，后穴疼痛难忍，但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他根本顾不得，只能跑起来。

    这时他甚至隐隐听到后方很多人的脚步声，简直像死神的镰刀在追着他。郸亚猛地停下，那些脚步声也瞬间全部消失了，他回头看，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郸亚粗喘着，怀里的小嘉不断叫着他，他摁下小嘉的头继续走，那些脚步声没了，但那种跟随却没有消失。直到上了楼道，掏出钥匙开门时，他甚至觉得那个人就在背后，呼吸微妙地吹拂在耳边。

    他惊惧地回头，确仍是空无一人，只有杜威紧闭的房门。

    郸亚急得脖子上全是汗，拿着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捅进锁芯。他拉着小嘉飞快关门，急吼吼地喘了一会儿，终于放心，平静下来，进屋把书拿出来放到桌上打开台灯。

    这时，他又感觉到那缕吹拂在耳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