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好。” 郸亚飞快回头，身后站着那天救他的男人，穿着整洁精细的服装，精致完美的脸孔上肌肤莹莹泛光。郸亚失声大喊，吓得向后倒去，后腰重重撞上桌子，桌上的书噼里啪啦掉落。旁边的小嘉也吓到了，远远躲在椅子后面问：“爸爸你怎么了？” 夏坤后退两步，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用这种方式跟你问好，你有女儿了？” 郸亚大睁着眼不敢靠近他，失声道：“你一直跟着我？” 一旁的小嘉说：“这个叔叔在路上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啊，他还对我笑，我想跟你说这个的。” 郸亚更惊恐了，他数次回头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夏坤摇头歉意地微笑着：“我没有一直跟着，是在离这边的第二个路口看见你然后跟上来的。” 他没说全，其实是看见一帮鬼鬼祟祟的光头，跟着光头找到了这个男人。 郸亚眉头皱起，凌厉地说：“你想干嘛？” 夏坤先简单地打量了这间屋子。 面积不大，水泥地面和裸露的石砖墙面。桌子在中间，桌椅造型都比较先锋，是塑料和金属制成的，不过已经褪色开裂，看起来很破旧了。 他的正对面就是厨房，左手边还有一个房间，暗乎乎的也看不太清。除了墙上的灯，似乎没有其他电气设备。这日子比千年前差多了。最后，他的目光聚焦在前方的地面上：“你们下城区的人，都看这些书吗？” 下城区的人？这称呼让郸亚挑了挑眉，身体松弛了些：“不，很少，很少很少。书也很少，每样只有一本。” “唔……”夏坤若有所思地点头，郸亚等着他继续提问关于书的问题，但话题突然就岔到其他地方去了，夏坤说，“你脸色很差，那天的伤怎么样了？” 郸亚立即戒备起来，夏坤指指他裤裆：“你裤子上有血。” 此话一出，两人都尴住了，郸亚郁闷地揉揉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夏坤则后知后觉地暗骂自己发蠢，人家女儿就在旁边，他居然说这么直白。 接着又想起两天前看到场景，这个男人赤裸着张开腿坐在血泊中，血腥又性感，对他这样的同性恋处男有着巨大的冲击。夏坤羞地脸颊都红了，默默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物体：“其实我拿了药……” 郸亚飞快地说：“不用。” 夏坤进退两难地把那小东西握在手里，挣扎片刻放回兜里，又说：“你们没有太阳，植物和动物都灭绝了吧。” 他看着台灯发出的羸弱的灯光，缓缓道：“你们现在靠什么发电，大气和水循环是太阳辐射驱动的，风电水电不能用，核电吗，还是火电？” “我们有煤矿厂。”郸亚捕捉到他眼中深刻的怜悯之情，奇异般的感觉到了抚慰，不自主地就回答了。 “嗯……”夏坤说，“那些书，应该多印一些，发给大家。书能启发智慧，让生活变好。” “我们没有打印机，东边的藏书馆里有，但是没法发给大家，纸太贵了，打印的书大部分人买不起。而且有人烧书，书会带来灾难。” “纸是哪来的？” “藏书馆里，古建筑里有保存完好的书籍和白纸。” “嗯，你的书是从藏书馆里借的？ “是。” “能让我看看你借的书吗？” 郸亚把地上的书都捡起来放在桌上，把灯的亮度调高，搬了个椅子放下，把小嘉抱到沙发上睡觉。他看出来这个男人没有恶意，也知道这个男人不会把他炸成肉酱。 而且如此知识渊博的人想必看过的书比他多得多，也许是下面居然有看书的老鼠这一事实颠覆了天神的认知，天神想来好好考察了解一下，抢书什么的都是他自我意识过盛。 哄睡小嘉后郸亚转身就看到夏坤映着暖黄灯光的英俊侧脸，如同一幅浓郁高贵的油画挂在他这简陋的屋中，如此的格格不入。 郸亚问他：“你们上边有书吗，你们是不是有很多很多书？” 夏坤缓缓的翻动着书页，桌子的右上角有一塔纸，纸上压着一瓶墨水和一只尖端蘸黑的麦秆。夏坤转头微笑道：“不，上面也没有书，一本都没有，比你这儿还不如。而且那上面的人也不会写字，已经字都认不全了。” 郸亚走过去，夏坤注意到他换了一条裤子，没说什么，调出自己的ai全息界面给他看：“他们获取知识用这个，不用，想知道什么系统都会告诉他们。” “那挺方便的。”郸亚真诚地说。他有些羡慕，因为他自己看书要花大量时间，特别遇到生僻的词汇，就不得不翻找字词典等工具书查询。 他有三本自己抄下来的工具书，当年c蓝龙借给他让他学习识字，从此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仿佛从泥沼中探出了头，能看到一点世界的样貌了。 不过夏坤透着某种悲哀的声音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来，夏坤说：“不，不是这样。系统灌输什么，你就变成什么，所有人都被系统蒙蔽了。” “你知道这是哪一年吗？” “什么？”郸亚摇头，“我在书里看到那些数字年份，但我只知道从我出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三个冬天。” 夏坤说：“我知道在一千多年前的时候，所有人类都生活在地面上。” 郸亚震惊了：“所有人类？” “嗯。你要不要坐下？” “我站着就行。” 夏坤明白地点头，没有再提，他说回正题：“那时侯，房子建不到几千米这么高，天上有鸟，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动物，有动物吃植物，有动物吃动物，这叫做食物链。人类和其他动物不同，人类创造了文明和社会，占领了地球最多的资源，专门养殖植物和动物用来加工食用。” 夏坤说的话信息巨大，郸亚结合从书中学到的知识快速分析着这些信息。 他知道地球是他们生活的星球，几千米高的房子，就是天上的黑色星星。而养殖，就是工厂里栽培的麦子，这就是传承。 这时一个念头越来越笃定地摆在他的面前。曾经人类都住在地上，毫无疑问他们也是人类，曾经房子建不到天上，所以星星上的天神和他们是一体同源，这就是他们长得一样的原因，他早就知道！ “我们不是老鼠，是人……”郸亚喃喃。 “你们当然不是老鼠，藏书馆里有关于老鼠的书吧，你该找找看，看看老鼠和人的差距有多大。”夏坤说，“也许老鼠已经灭绝了，没有太阳，连老鼠都生存不下去，只剩下人类靠着科技的余晖苟延残喘。” 郸亚对夏坤提到的太阳没有概念，他也在很多书中看到“阳光洒满大地”这类描写，对此他通通理解成亮度。能洒满大地，也许是400lux甚至500lux，500lux那可够亮了，什么都能看清楚。 郸亚活了一辈子室外亮度都没到过400lux，所以他不能想象太阳能带来什么，有太阳，植物动物和老鼠就能活下去吗？但没有太阳他们工厂的麦子也都活得好好的。 想起麦子，郸亚的肚子就叫起来，打雷似的。他今天吃了两块凉糕，半块小嘉吃剩的膜，但是徒步几十公里的体能消耗太大，根本不顶饿。 郸亚桌子走到厨房，从放食物的柜子里又拿出一块凉糕，给自己倒了杯水。想问夏坤要不要，但看看自己粗糙的食物和简陋的杯子就放弃了。 夏坤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这些都是合成的？” “是合成的。” “能量转换成物质？” “什么？不是能量，是昆虫和地底的提取物和避光植物，苔藓什么的。也有吃同类的肉，东区特别多，把肉做成合成食物，不能直接吃，会病死。这里吃的人很少，大家不能接受。” 郸亚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玻璃瓶给他展示里面的昆虫。夏坤看到脸都绿了。他恶心，他怕，是他妈的蟑螂！ 郸亚一无所知地说：“这是我们食物的主要原料，生命力旺盛，繁殖能力强，营养丰富蛋白含量高。” 夏坤很理解，但是也无比同情。不过这里蟑螂等于肮脏的观念都被消灭了，对人家来说蟑螂就是食物。蟑螂做的食物，和空气做的食物，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郸亚仍旧在介绍：“还有商店卖深海捕捞的鱼，你知道鱼吗，店外面就挂着阴干。深海捕捞是高危职业，干的人不多，所以鱼价格不便宜。当然最贵还是植物，植物很好吃，营养丰富，但产量太少。我都没见过植物长什么样，只在书上见过……” 两人又滔滔不绝地聊了很多关于食物的话题。民以食为天，这可能是他们亚洲人的天性。夏坤向郸亚介绍天国的合成食物，当然不包括他的贵族料理，那不属于大多数。 聊完两人一致同意，在吃这点上下城和天国挺像，都是难吃的合成品。 只是天国有黑科技，吸收了太阳的能量，能源源不断转换为食物和各种营养元素。整个技术过程夏坤在查询的时候ai提供了大量数学公式，夏坤看不懂，但他怀疑，就是类似这样的技术垄断了全部的太阳，让地面陷入永久的黑暗。 眨眼三个多月小时就过去了，两人相谈甚欢，交换了名字，互相已经把对方当成了朋友。夏坤极力推荐郸亚试试他带来的“药品”。其实是一个简易的外用器械，能直接修复细胞组织让伤口愈合。 ——天国发达的医学技术已经摒弃了药品。 但当他试的时候才发现，这小玩意对郸亚彻底失灵，在自己身上又能立即作用，估计也需要ai芯片的身份认证吧。就从这一点它直接输给药品了，至少药物不挑人，谁吃都管用。 要走的时候，夏坤甚至感到念念不舍。天国善良快乐的人民和辉煌的文明都很美，但混乱黑暗，又在夹缝中滋滋求生的地面文明更让他感到伟大。而且他喜欢爱看书的郸亚，在很多方面比真善美的天国人让他感觉更相近，更亲切。 自私想想，天国人文化习性、科学技术和远古人差异如此巨大，已经不是传统意义的人类了，确实像下城区所说的，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