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真实(下)
永庆二年,傅将军凯旋回京,将骚扰中原数十年的西戎军队彻底打退。 宫廷和军队都设了宴席,傅修明还要参加一些熟识官员的私宴,这段时间喝的酒比他两辈子加起来都多。 宫宴上,他见到了阔别一年的姜钰。尽管一年前的分别他们有些许不愉快,但傅修明没放在心上,他穿着铠甲,敬畏地像出发前那样单膝下跪,向君主呈上他的胜利。 姜钰看上去心情不错,亲自为他倒酒布菜,还和他闲谈。 “你一年都没回来过。此番回来,京城景色有不同么?”皇帝的语气带点淡淡的抱怨。 傅修明赶紧表态:“两军开战,主帅不在,始终不太方便。” “是吗?那个叫什么……司徒婉,不是你的副将么?这种小事都无法承担?” “小婉……”他看了眼皇帝的脸色,改口,“司徒将军虽然才智过人,但毕竟年轻。臣自己看着会放心一些。” 姜钰点头:“信都收到了吗?” 节日的时候,京城那边总是会来一封信,除了礼部常规的慰问,还有姜钰自己写的问候。信不长,写的也不是什么要事,无非就是宫中什么花开了葡萄结果了中秋月圆了盼胜利盼归云云。写的只是日常小事,祝福语也很常规,像随手作成。但傅修明仍十分珍惜,也绞尽脑汁地给他回信——因此他自然是收到了,皇帝的这句话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陛下的心意,臣自然都收到了,而且时时拿出来读……以勉励自己。” 姜钰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意:“是吗?……其实我也是。” 他们两个说话间,有其他官员不断看过来,犹豫着想上前敬酒。 被他人的视线打扰,皇帝不太高兴。 他皱了皱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之后若是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就来宫里找我吧。” 傅修明该汇报的早已在战报、早朝、甚至是刚刚宫宴开始前汇报过了,倒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找皇帝。不过他还是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宫宴第二天,是一个和傅修明熟识的武将设的私宴。武将名叫吕思敬,是景王旧部,现任殿前都校检,掌管禁军。他们年龄差不小,但吕思敬为人爽朗,不拘小节,因此傅修明挺喜欢和他打交道,两人关系不错。 他们谈了一些打仗的事情,傅修明说了一些西戎见闻,两人散漫随意地聊天,酒过三巡,吕思敬这个黑脸大汉居然大哭起来。 傅修明大惊:“吕都校检,你怎么了?” “陛下,呜呜呜,陛下……我一想到陛下,就想到王爷,就想到夫人和小姐,呜呜呜……” “……”傅修明想到,此人也是看着姜钰长大的,景军能熬出头,很大程度都是因为他们这些幸存者都心中有一股熊熊燃烧的愤怒火焰,“陛下还有你,还有别人在身边,他并不孤单。” “谁说的?”吕思敬拳头狠狠砸上石桌,振起一些石沫,“陛下现在一个亲人也无!能不孤单吗!” 说得没错,他的确不能凭此猜测皇帝不孤单。傅修明想起一年前姜钰脆弱的语气和眼神……虽然他很快又想起后面的事情,脸色又红又白的。 “那吕都校检有何高见?” “陛下该娶妻了!生个儿子,生个女儿,成家立业!” 看来这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吼出来人都放松了些。傅修明听着这熟悉的催婚催生语气,皱皱眉:“陛下还很年轻……” “王爷在他这个年纪,儿子都已经会走路了!” 喝醉了的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傅修明没有指出他语中的“儿子”和前文的“陛下”就是同一个人。 想起王爷,粗头粗脑的大汉又开始嚎啕大哭,傅修明让下人去找块布来给他擦脸,一边还劝说他。 “这件事情你该和陛下说才是。” “说过了。”吕思敬粗暴地把布在脸上搓来搓去,“陛下让我把禁军管好就行,少操心这些。” 傅修明没忍住笑,这回答很有那位的风格。 “修明啊,”吕思敬的真实目的慢慢显露出来,“你和陛下那么要好,你替我劝劝他吧。” 傅修明送进嘴里的肉都不香了,吃人嘴软,他甚至想吐出来。就凭这么点酒菜就想让他去干这个自杀型任务? 傅修明放下筷子,收起笑容:“我不。陛下不考虑这个事情就算了吧,而且他也未必会听我的。” “陛下肯定会听你的!你想想从前……” 吕思敬列举了一大堆军营往事,见傅修明不为所动,刚擦完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被恳求的对象努力硬心,但这么一个高大的中年大汉哭成这样也确实让人于心不忍。 “陛下啊呜呜呜我对不起王爷啊对不起景王府啊呜呜呜夫人小姐……” 傅修明很后悔来了这场鸿门宴,他最终松口,答应吕思敬“会稍微在陛下面前提一下这件事情”——答不答应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答应是答应了,但傅修明还是做了半个月的心理建设才在一次朝会后申请入宫。 他回来后,皇帝在朝会上看他的眼神多多少少有些奇怪,像是在埋怨责备他——他又做什么了? 这个发现让傅修明更忐忑了,因此硬是拖了半个月,这次他的会面申请一下子就被同意了。他本以为还要拒绝个两三次。 傅修明一见姜钰又惊呆了——主要是他不知为何穿得比上朝还隆重,一身大红色的外衫,上面还用金线绣了花叶鸟纹样,颜色鲜明又艳丽,内里的衣服洁白素净。这搭配让本就美得凌厉的皇帝更让人无法直视。 他的头发也精心编了起来,不像平时随便扎个马尾了事。 与之相对的,姜钰的神情依然矜持懒散,这才是傅修明熟悉的样子,他松了口气,恭敬地行礼:“参见陛下。” “嗯,”姜钰微微点头,“回京都这么久了,怎么才来?” “呃……之前军中还有些事情要忙……”这当然是假话。 “坐。” 傅修明坐下后,姜钰给他倒茶,两人聊了往后的军事安排的话题,姜钰还别别扭扭地问了去年一年里他都做了什么,傅修明自然是推心置腹,知无不言。 他从这久违的闲谈中找到两人从前相处的感觉,倍感欣慰。 ——姜钰此时看着心情很好,还因为他说的奇闻逸事笑了起来,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咳咳……说起来,我有个部下,这次打完仗立刻就和他的青梅竹马结亲了,连日子都没选,很是迅速。” “嗯。”姜钰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淡淡应了下。 “他们过得很快乐幸福,让臣想到,有相爱之人陪伴在侧确实是件人间乐事。” 姜钰点头:“我感觉的确还行。” “是啊……如果陛下也能早些考虑这件事情,立后立妃,为我朝诞下皇嗣,定会……” 傅修明的声音渐小,因为他注意到,姜钰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差。哪怕是败仗,他也从未看过皇帝这么难看的表情…… “你说什么,你让我做什么?”姜钰的音调也是冰冷的,“再说一遍。” 傅修明硬着头皮:“陛下也到了考虑此事的年纪……” “呵呵。”皇帝表情森然,“你真这么想?” “不只是臣,想必陛下的其他臣子也都……” 傅修明还是没把话说完,因为姜钰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他,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你管好自己的军队就行,朕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过问。” 傅修明愣愣的,很快就被宫廷禁军礼貌地请了出去。 姜钰对他恼怒,傅修明知道这一点,却不明白恼怒的原因。 他们再度拉开了距离。傅修明看着远远地坐在高位上的皇帝,竟觉得这距离他已完全能接受。 他也不再属于皇帝的近臣,他的部下为他愤愤不平——他从西边带回所有人渴望的胜利,不是为了遭受这种不公正的对待的。 傅修明自己倒还好,此前他已经为这种情况做过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姜钰短暂的笑容是偶然事件,冷淡才是长期的。他很早之前就不会为此心理不平衡了。 所以即便姜钰在某一天拿掉了他的兵权,赐予了他一个有着优厚俸禄的闲职,他也没有为此感到愤愤不平。 ——他们或许早已不是那种坦诚相待的君臣,对方也不是事事完美的君主。 如果仍对此心存幻想,他就变得太可笑了。 南疆不是非要攻打不可,他的兵权也不是非撤不可。君主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而平凡人只能战战兢兢,祈祷风暴不要卷席到自己。 傅修明突然对深陷这种巨大的权力中感到无比疲倦——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是追求理想人间路上的附带品而已,现在已然变成了一种负担。 他的主君——他很久没有想到这个词了——冰冷又愤怒地质问他,他真的想走? 傅修明听到自己坚定的回答:“是。” 姜钰扬起一抹笑容,眼里却没有温度:“很好。走了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傅修明拜别,将景王府的家传玉佩还给姜钰。这是他最初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后来得到的太多了,反而没有一开始的纯粹。 原来恒星的巨大引力,只要他想,就还是可以脱离的。 出了宫,傅修明的心情无比畅快,自由的感觉竟然比胜利还要更痛快。 从此他属于广袤的河山,广袤的河山同样属于他。 他什么也没拿,一身轻松地策马向城外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