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它自己长出来了【生子婚后正剧向虐】
各退一步,都是心下警醒。 陈青阳跑得干脆,一步不停。 而何素也护得紧,全神贯注,防着那两名鬼头刀客。偏在这时,又一支箭斜刺里射来,直逼何素腰肋。何素看都不看一眼,随手便将箭劈落。 背后忽又递来一柄短剑。 这一剑来得诡谲,生生分开了何素与陈青阳。与此同时,面前鬼头刀客身形倏动,闪身夺进,两人各自全力劈下一刀,意欲靠着奇袭把何素逼停当场后,一招把他钉死。何素未及回头,只听见背后风声响动,却是一瞬之间下了决断。 杀了眼前两人! 他一咬牙,放弃了挡背后那奇袭一剑,柴刀一沉卸开攻势后,踏步上前,手腕一旋,打开两柄鬼头刀,兔起鹘落之间,两名刀客身前顿时空门大开,无遮无挡,柴刀刀刃急往里进,直扑肋下软肉。两名刀客骤惊,猛一蹬地便要后退。却是晚了!何素刀已到肉,一刀从左侧那人肋中剖入,哧啦一声腥臭血肉喷溅而出,一息之间捅穿肚肠脏器破腹而出,而刀势不停,紧接着又斩入右侧那人腰间! 陈青阳失声叫道:“恩公!”却是她回眸瞥见了那奇袭向何素的持剑之人。其人一身藏青服饰,前扑之势决绝不留余地,短剑已触何素腰际,只要再往前递三寸,何素下场就将和被他腰斩的两名鬼头刀客一致无二。 何素听见,却也来不及反身招架。莫不如说这结局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只是即使如此,一时间心中还是涌起一阵剧痛——难道就要这样留姚涵一个人? 却见空中血花一蓬,短剑触及何素之前,那剑手倏地软倒。一支弩箭射入剑手后脑,尾羽颤动不休。陈青阳猛然回头。 只见小苑中厢房边,一人手持小弩倚在门边,正慢条斯理搭上第二支箭。 陈青阳几乎哭出来。原来这儿还有一个能打的,谢天谢地! 何素却是蓦地变了脸色,怒吼道:“李稚!” 李稚不用他说,已经拖着一把长剑狼狈奔向了姚涵。 那手弩小巧玲珑,是何素为姚涵专门做来防身的,本是为了让姚涵以现在力气也能轻易拉开才做的。可…… 不该在这时用!本来刺客眼中并无姚涵,此刻姚涵却为了何素出手,将自己瞬间暴露在了这群虎狼面前。 他如今如何能承受他们的全力一击?! 何素不假思索立刻折返。鬼头刀客两人和短剑手一人全于刚才一个照面被杀,现在陈青阳身边并无追兵,反而是姚涵那边恐怕要被集火。 刺客果然注意到了姚涵。李稚拖剑而去,人还未到,藏在暗处的弓箭手已是一箭射出。嗡的一声轻响,破风之声直逼姚涵右太阳穴。何素一颗心刹那被无形之手捏紧,脚下已是全力,却仍差了丈许,只有竭力吼道:“小心!” 姚涵恍如未觉。 江村野雪,天寥地阔。水墨苍山前,一点灰雀盘旋。何素、李稚、陈青阳三人或惧或惊的目光中,一袭白衣的他倚在木门边,如画中人,悠闲低头拨弄手弩。 “师兄!!”李稚双目充血,险些掷出手中长剑,只不过太知道自己暗器功夫多差,才忍住了没有扔剑。 姚涵终于动了——箭头真正逼到极近处,再晚一分都不可时,他才倏地一偏头。那个动作幅度极小,却极为准确,箭杆擦着眉骨射过,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夺的一声扎入木板。 李稚一口气不及松出,便又提了起来:“背后!”却是根本用不着他提醒。他才开口,姚涵手弩已对准身后来客,弦动箭出,哧一声血腥闷响,穿透那人心口。那人死不瞑目,倒下时手中弯刀才出鞘一半,两眼犹自望着姚涵,仿佛还未知觉痛楚。 姚涵喘了一口气。 若再来两个这样的家伙,他可不一定撑得住。 四个一流高手再加一个藏在暗处的弓箭手,或许还有其他伏兵未出,这阵仗对付几个初出茅庐的青城派小弟子,十足可谓是杀鸡用牛刀。如果不是另有它意,那么只能说明这群人带回来的消息惊天动地,有些人宁可狮子扑兔也要保证万无一失地灭掉他们的口。 这个“有些人”会是谁?东西二府?哪位帅臣? 思虑未停,第六人便出现了,却是直取陈青阳。她倒是讲义气,一咬牙决定把人往外带,不去拖何素。何素却是再度陷入两难。 姚涵一出手就杀了对方三人,显然不可能再被忽视。可是……可是那个女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能不能指望李稚? ——“幼臣闪开!” 却是晚了一步。一截钢鞭蓦地将李稚扫倒在地,第七人现身。 何素与陈青阳齐齐心惊。 李稚不及呼痛,立刻挣扎爬起,对方当即又补了一脚,砰地将他踹飞出去,这回终于是踹得他爬不起来,捂住肚子蜷缩良久。而刺客下一鞭已是卷向姚涵颈项。眼见何素扬手欲掷出柴刀,姚涵侧退一步,又是毫厘之差避过了那一鞭,厉声喝道:“常清,杀了那一个再过来!”两者兼顾则两者皆失,这点何素应该懂,可是一遇到姚涵他就乱了方寸。 那就只能是姚涵替他把决断做了。 姚涵此言既出,何素旋即深吸一口气,回身狠狠一脚蹬出,扑向那对上陈青阳的刺客。而姚涵这边的持鞭刺客则是冷笑一声:“杀了那一个再过来?” 姚涵再退一步,身形一晃。刺客却是一鞭不中又是一鞭,力量明显越来越大:“阁下可真自负。” 若是从前,姚涵必然要回几句嘴逗弄一下对手,如今却是没有这个余力了,闭口不言,撑着一口气全神贯注分辨对方鞭路,以尽可能小的体力消耗来避开攻势。然而疾风骤雨般的绵密攻势中,他想抽冷子用手弩也用不上,体力终究是渐渐见底。一着不慎,竟险些被扫中腰际。 几只黄狗看得着急,拼命叫唤,在旁跃跃欲试,似是想伺机加入战团,却是被姚涵斥退。 李稚好容易缓过来,见状胡叫一声以壮胆气,随后拼着背上挨了一鞭,连滚带爬撞进那刺客鞭圈以内,试图去抱那刺客大腿。姚涵神色倏然一变:“退开!”话音未落,刺客狰狞一笑,一转手竟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径直斩向冲破鞭子防御范围的李稚。 “师兄!”李稚不敢看那刺客,只低头闭目大吼。姚涵明白他意思。他是拼着被刺客斩杀的可能赚了刺客一个破绽,姚涵正应趁此时射杀其人。但就在此刻,那隐藏许久的弓箭手再出一箭! 电光石火之间,箭镞直逼姚涵肋下。对方想来也看出他预判犀利但体力不支,不再射他头颈等易闪躲的部位,转而取其躯干,若要躲,便要多消耗一些体力。更何况眼下情况,间不容发,他等于只能二选其一——要么躲开这一箭,任由李稚被斩于面前,要么射杀持鞭刺客,但自己也须中一箭。 选哪边? 对姚涵来说这根本不用想。自然是救李稚! 他站定便是抬手一箭。当啷声响,匕首脱手飞出。持鞭刺客筋断骨穿,血线喷溅,滋了李稚一脸。刺客又痛又惊,气急之下破口大骂,抬腿想再踹李稚一回,偏偏一腿被牢牢抱住,难以发力。然而同一时刻,射向姚涵的那一箭也破骨入肉,姚涵闷哼一声,踉跄退了一步,堪堪倚住墙壁,才撑住身体没跪下去。 李稚终于睁眼,看清眼前场景却是吓得够呛,尤其是一瞬间悔得肠青,喉头耸动,似乎想喊何素,却被姚涵警告性地盯了一眼,只得将那声“何素”又咽下去,心底却已是开始发疼,愈加慌张。 何素还要多久才能解决掉他那边那个?!他们这里撑不住了! 那边金铁交击之声不停,何素对上的却是个磨人的。那人使锏,眼见何素一合便斩杀了鬼头刀兄弟两人,也是颇为震动,不敢冒进,竟是不求击杀,只求拖住何素的态势,甚至还防备着陈青阳与姚涵帮手。何素为求尽可能迅速解决对方,干脆放弃防守,一味强攻快打,压得对方步步退守,却不料那人在他高强度的进攻下退归退,竟然也不漏破绽,显然并非无名之辈。 青城派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人?! 何素心中这个念头尚未落定,陈青阳却是不意瞥见了姚涵中箭,失声惊呼:“那位公子……”何素心脏顿时抽紧。 下一刻,持鞭人暴怒中挥出一鞭,竭尽全力绞向姚涵颈项。暗处的弓箭手张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却是指向了陈青阳。持锏人眸中一亮,眼看何素露出破绽—— 骤然一剑潜草而来,无声无息片入颈骨。弓箭手只觉后颈一凉,低头去瞧,就见喉头穿出一截剑尖,剑刃澄明,丝血也无,倒映出自己茫然的面孔与背后天空。他尚未反应过来,剑手轻轻一绞,那枚头颅便冲天而起,与其同时冲起的,还有汹涌颈血。头颅翻转间看见地上一具无头之尸,犹自想道,那是谁人? 扣弓的双手无力垂下了,弓弦一松,箭矢破风而出。剑手动作丝毫不停,斩落人头后直接前递,“叮——”,剑箭相交,箭身当即翻转,却是直射向与何素交手那人。那人正喜抓到何素破绽,怎料背后一箭射来,只听噗嗤一声,箭头射入颈侧,一没到底,登时眼前一红,只看见有血铺天盖地洒下,其后便什么都模糊了,天地迅速黑了下去。 一连串动作不过是眨眼之间,剑手这边连杀两人,那边鞭子还在半空。他平静回手一掷,长剑如电倏忽穿透持鞭人胸膛。持鞭人一愣。不待他明白过来,长剑去势不减,将他撞得连退几步,直至整个拽倒在地。 砰! 及至此刻,弓箭手颈中热血堪堪落地。何素与陈青阳皆是目瞪口呆。惟独李稚简直热泪盈眶:“二师兄!” 何素猛地回头去看姚涵。果然,姚涵跪在墙根,白衣染血,面色如纸,却是微笑看向来人,似乎并不出他意料。 “光成……多谢。” 剑手缓步踱出,肩头停了一只滚圆灰雀。却是个比李稚大不了几岁,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男生。面容冷峻,偏又有点稚气未脱,一双眼睛圆钝透亮,只是盯着姚涵。 “师兄。”他冷峻开口。 然后似乎有些犹豫:“……好痛。” 自然是说姚涵看上去好痛。李稚连忙滚过去扶起姚涵,准备替他包扎。 那唤作“光成”的男生却又是冷冷淡淡道:“我好想你。” 五先生嗖地立起耳朵。 12. 罗昱罗光成,芳龄十八,杀人如砍瓜,姚涵的亲师弟,李稚的二师兄。与李稚一样,他也是姚涵一手带大的小犊子,不过他不似李稚性格黏人,懂得拽着姚涵要亲要抱,只会说“我会了”、“我行了”、“我可以”,姚涵是放养式家长,见他一切能够自理,也就不多管,结果罗昱反而显得与他生分。 当年姚涵下山,李稚哭得梨花带雨,小罗昱站在树下若有所思,一言未发。李稚跳脚说二师兄没有心,师父连忙去捂李稚的嘴,他却是仿佛没有听见,神色丝毫未变。 他只是日复一日练他的剑。 山中时光寂静而单纯,一转眼便是三年。罗昱迅速地拔了个子,剑术突飞猛进,性子却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安静,冷淡,像是个没什么感情的木人。只是偶尔深夜望着月亮,数一数阴晴圆缺,心中有些怅然。 怅然的是什么,他不太清楚,只是怅然。那时便去看姚涵写的信。信中都是些寻常言语,讲江湖见闻,各地名胜,民生时事,李稚收到时会第一个拆了信高声朗读广而告之。罗昱便在夜里将信翻出来,再读一遍。 等姚涵随何素去了前线,音信渐稀。他有时便长久地站在与姚涵道别的那棵树下,以手量之。那时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师兄还回来吗? 得知姚涵被何素囚禁,是在第六年上。李稚哭着来求他帮忙,要他一起去救姚涵。结果两人闯到牢里,姚涵平平静静地拒绝,李稚当场气炸,他却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毕竟是师兄,如果师兄想走,谁能困得住他? 虽然不明白何素好在哪里,但是师兄喜欢,就是喜欢。罗昱决定不干涉。于是他抽身便走,留下李稚无能狂怒。 不过时过境迁。李稚眼下看到罗昱只有高兴——何素搞不定的人,二师兄一招就解决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何素无能! 尽管那几个刺客随便一个都吊打他李稚,但李稚是李稚,何素是何素,大师兄喜欢你,你怎么能是个废物?! 言而总之——何素你最好知道你不行! 他捂着自己被踹得绞痛的肚子,搀着姚涵往屋里走,大声道:“二师兄,真是救了命了!” 罗昱看看李稚,看看何素,又看看陈青阳,最后一转头跟李稚进屋。 何素抬脚欲跟,姚涵忽地转头:“去劈两块板,把墙补上。” 何素顿住。李稚、罗昱齐刷刷回头望他,一个眼含威胁,一个茫然不解。 何素却是懂的,只觉嘴中苦涩。显然,姚涵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处理伤口的过程,才有此一说。归根究底,还是怕他看了心疼自责。可是……可是自己已经是什么都没能为他做了,却还要连自责都不准自责吗? 见他不动,姚涵喘了口气,放软语气:“不然今夜会冷……再替我烧些水送来……劳烦你。” 何素不语,少顷默然垂首,算是同意了姚涵的安排。李稚连忙关门,姚涵身影连带一袭白衣斑驳血迹都被木门掩住。 何素犹握着手中柴刀,只觉刀柄硌得掌心生疼。 ……他确实是无能。 13. 咔嚓! 木头断裂的脆响在屋外响起。 罗昱转头望去,纸纱窗外日头辉映,影影绰绰可见小苑中孤零零树影,以及何素挥斧的身形。 他把头转回来,却意外瞧见姚涵也正望着那个方向。 师兄在看何素? 纱窗滤过的光昏昏然如暖春之海,把姚涵惨白面孔打上一层柔和的杏黄色,衣衫褪在腰间,露出遍布伤痕的上半身,让罗昱忍不住侧目,姚涵浑然不觉,只是望着何素的方向怔怔出神,颈侧逆光落下一道模糊的阴影。 是很好看的。却也触目惊心。 罗昱觉得有些难过。 曾经漂亮劲瘦的那副肩颈上,现在有两道可怖的伤口,让人能想象得到抽筋断骨时惨烈的现场。而这并不是他身上唯一的伤。其余烫伤、鞭伤、割伤痕迹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不知有多少回撕心裂肺,才成今日模样。 而那个人赠给师兄的苦难远不止于此。 罗昱目光落到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继而是李稚正从他身体里挖出的箭头。 瘦削的身体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恍如泥塑木雕,任由李稚剪开肋下皮肉,取出带倒钩的箭头。若说有哪里可以看出这是个活人,那便只有他在剪刀铰开血肉时骤然绷紧的脊背肌肉。 罗昱不觉去摸自己的肋下,复又伸手去摸自己的琵琶骨。半晌无言。 李稚没了何素在旁,无人可怼,一时也是无话,只埋头清理姚涵创口勾脱的皮肉,止血、消毒,接着填入金创药、纱布,一匝匝缠上布条固定。逐渐却是自己也心虚起来,想起这一遭何素将那女人带回来算是罪过,但姚涵受这伤也是自己的过失所致,于是便越想越是愧疚。待缠完纱布,姚涵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面上全无血色,李稚嗫嚅道:“……师兄,我……” 我怎么?对不起? 李稚忽然黯然下去。他其实与何素也没有分别……一样是仗着师兄宠爱。窗外日影一晃。他收起药箱,将话咽回。姚涵披衣回首,仍是微笑:“幼臣,多谢。幸好有你。” 李稚不知如何作答。姚涵又道:“你自己的伤也要留意。挨那一脚并不算轻。”李稚只有点头,颇有些魂不守舍地背过身解衣去看自己的伤势,一看才见好大一块淤青,像在肚皮上戳了个章,却是直到此时才觉出疼来。 罗昱在旁端药递水,乖巧无话。姚涵满面倦容,还是强撑着转向他:“光成,来时路上可听见什么消息?” 罗昱不似李稚那般神思不属,闻言略微低了头认真回想,片刻,真叫他想起来一件事:“青城鸣钟。” 姚涵双眸微微眯起:“有劳你,扶我起来。”罗昱向来尊重姚涵意见,不管他说什么,只要是他自己的主意,罗昱就不会拦,当下乖顺地就要去扶。 给自己上药上了一半的李稚慌忙来拦:“师兄该静养!”却被罗昱轻轻挡开。姚涵道:“我无碍。只是须问一问那位姑娘来龙去脉。”李稚无奈,心知劝不动姚涵,便去看罗昱,谁知罗昱目不斜视,只盯着姚涵。他不禁气结,少顷,忿忿长叹一声,不得已自己也上前去搀住姚涵。 打开门,何素与陈青阳却是同时转头望来。 14. 传闻说,何将军辞官隐退,是为爱人。 传闻说,那是个男子。 传闻说,那男子杀了何将军满门。 传闻即使如此,何将军还是爱他。 怎么说呢,所谓倾国倾城,所谓鬼迷心窍。 其中波折,一言难尽,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将军就这么隐居了——放了军权,弃了前线,再不顾铁蹄征踏下多少百姓流离,不顾本朝覆亡在即,到时焉有完卵,反正谁爱干谁干,他是不干了。 世间议论纷纷,说那男子妖孽,是天生的祸害。将军不听,仍是执意要同他结为连理。 固执己见又固执己见,终是如愿以偿,两人成亲,归隐山林。 世人所知道的何将军的故事到此为止。有人唏嘘,有人慨叹,终究是渐渐遗忘。但陈青阳今天不得不再次记起这个故事来。 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妖孽”,活生生地坐在了她眼前。 其人一身染血的白衣还未及换过,形容憔悴,颇为委顿。然而即便如此,陈青阳看着他,还是觉得似乎能够理解何将军为什么会愿意为这个人隐退了,为什么愿意终老山林,为什么愿意……像此刻这般低眉顺眼,候在他左手边,偶尔抬眼却只是为了看看他面容。 他开口,语气温和:“在下冒昧,敢问姑娘,招惹的是东西二府,还是哪位太尉?”语气温和,却是石破天惊,似乎全然不觉自己说出的东西拿出去是可以翻天覆地的。 看到陈青阳僵住,他又慢慢补了一句:“是陶相么?” 陈青阳仓惶立起,撞翻了屁股底下的椅子。 他怎么知道?! 这件事她绝对未曾提过,此人如若是猜,那未免太准了一点!霎时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她面色数变,终究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该怎么说?是还不是? 她觉得何素是可信的,可是其他人也可信吗?退一步说,就算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又能如何?陶相准备里通外国,与胡人分取天下,然后呢,他们便能阻止吗? 其余几人见她反应,立知猜中,当下也是神色各异。何素眉头微动。那自称李稚的凶恶医生面无血色,几乎就要叫出来,还是自己捂着嘴巴忍了回去。黑衣剑客眼观鼻鼻观心,闻若未闻。而正对面坐着的这位白衣人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只是虽是意料之中,他还是沉默片刻,方才道:“原是猜测。”陈青阳不由也是沉默下来。 这就算是默认了。 一时间,全身力气如被抽去。她一声不吭扶回椅子,复缓缓坐下,既有放下重担的解脱感,却也有一种殊为无力的疲惫感,不知该怎么接话,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想。 对她来说,这件事本就超出了她能考虑的范畴。作为一个人生十几年都在青城山上练武度日的女子,她对自己的设想是再过两年便由师父指婚嫁个可靠郎君,或许是镖师,或许是护卫,往后养儿育女,若还有精力,或许再收个门徒,如此一世便可。两国交战、当朝宰相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太高远的事,若非此次被指了去前线,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去想“当朝宰相若是谋反则我应当如何?”的问题的,她最多也就是想,若路见不平,则我当如何,若村民饥饿,我又当如何。身边人身边事,已是她能尽心尽力的最大范畴。 可眼下她就是遇到了那个高远的问题。遇到了,摊上了,不得不去想。身不由己。 白衣人看她沉默,笑了一笑:“在下姚涵。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她只好再次抬起眼看他。 这次是真的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打量。 对方二十余岁年纪,并无传言中的穷凶极恶又或俗媚妖艳,骨骼秀挺,殊无矫饰,惟独五官多以锐角收尾,平添了一种独特的风流,若要形容,大约是一种洁净透澈的锋利。如果是在他处遇见,陈青阳当会觉得这是哪家书院的青年才俊。 但也是他,一出手就截杀两名刺客,又温温柔柔地问出“你是不是招惹了陶相”。 如何世人方得团圆?那句话忽地又再现眼前。 陈青阳倏尔一阵心悸,深吸一口气,忐忑道:“姓陈……陈青阳。” “陈姑娘,能否陪他走一趟?”他微一颔首,带着笑意的目光转向了何素。何素蓦然抬头,也看向他,却是双眉紧皱:“玄泽,不要开玩笑。”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 姚涵微微垂下睫毛,视线落在空中虚处。何素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旁边李稚还没从这女人招惹了陶相的震惊中缓过来,就又陷入了新的震惊——这可是潜在的情敌啊师兄,你怎么要她陪何素一起走一趟?!走了还能回来就有鬼了! 却听姚涵徐徐说来:“陈姑娘前线回来,带的是陶相的消息,结果被七位一流高手围攻,这是何意你我都清楚。” 何素没有表示,只是死死盯着姚涵。姚涵继续道:“光成来的路上,正遇青城鸣钟。说明陈姑娘的同伴中有人已经回山,将消息告诉了掌门。掌门鸣钟召集上下,此何意?” 陈青阳“啊”了一声,自然接道:“昭告天下——” “不错。那陶相若知道有些事要被昭告天下了,他当如何?” 陈青阳遽尔悚然:“……举事?” “常清,你看。” 话已说破,姚涵便没有再往下说。何素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青城派的动作很快会传到陶相耳中,到时陶相就会知道消息已经兜不住了,而事态发展到那时,他就只剩一条路,便是发动政变,在禁军察觉之前,或是与禁军勾结之后,将皇帝捏在手中,之后随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杀之剐之都可再议。那么,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今皇在位,百姓日子过得确实不好,可谓不得民心,但换了陶相,真就能好么?陶相是文臣,不知兵,他设想的天下,是与胡人割地求和来的,是从今皇手下那些帅臣手里偷的,且不说他偷不偷得到这个天下,即使他侥幸偷得了,那到时可能保得住一方安稳,可能续得了十年国祚?落在胡人手里的百姓呢,又怎么说? 姚涵心中终也是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何尝想放手让何素赴险。可陪都临江这里,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能说动军队去勤王的,除了世代将门满门忠烈的何家独子,还有谁呢? 何素却是几乎凝固一般,良久方道:“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陈青阳隐约觉得气氛诡异,目光迅速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却见姚涵摇头道:“你自己想不想去呢?” 何素只觉出声都艰难。 他确实是…… 有些想去的。 可是—— 李稚听得云里雾里,没明白两人打的什么哑谜,脑子现在还在情敌那处,昏头昏脑便欲插嘴,罗昱眼疾手快将他一捂,对姚涵点一点头,开门将李稚拖了出去。屋里只剩陈青阳与姚涵何素三人。陈青阳顿觉尴尬,起身便也要走。 姚涵听见响动,也不留她,只是柔声道:“劳姑娘去庭中小坐。可叫幼臣端些吃食来。”陈青阳点头谢过,赶紧退了出去。至于叫李稚端些吃的,她是不敢的,那厮看样子只想撕了她,吃什么吃。 一抬眼却见师兄弟两人也是在院中站着,眼巴巴望着书房方向,李稚满脸恨铁不成钢,罗昱则有些惆怅。陈青阳心头一动,避开李稚,只往罗昱那边去问道:“阁下可知,姚……师兄究竟是何意?” 不料罗昱还未答,李稚听见,专程绕了路过来瞪她:“与你何干?” 罗昱抬手把李稚拦回去,答道:“应是陶悯举事在即,何素想要勤王,却觉对不起师兄,故此犹豫。师兄替他做决断罢了。至于你……你算证据。”他说话全然不带敬语,陶相便是陶悯,何将军便是何素,一番话平顺清晰,理直气壮说下来却是炸得陈青阳发昏。 勤什么王? 谁对不起谁? 我算什么? 证据? 陈青阳茫然,却是才欲震惊便又被下一句吓住,到最后头皮发麻,压根不知该从何开始震惊。如此懵怔良久,她结结巴巴凑到罗昱耳边,踮脚过去,却是晕头转向地问出一句:“对……对不起姚师兄?从何说起?” 15. “咦,你怎还未睡?” 料峭春夜里,圆月结霜,柳枝浮沉。何素蓦地听见有人搭话,第一反应决不是惊喜——这可是将军府,竟然有人能避开重重守卫直入中庭,若有歹意,那还了得? 因此他未及多想便霍然起身,拔刀出鞘,沉声喝道:“谁人?!” 对方一怔,旋即失笑:“是我不好,太过唐突。” 何素转头望去,墙头立了一人,身形修长,提了两摞不知什么东西,却是既不佩刀也未负剑,正揭下斗笠洒然相对。月色粼粼,映照于他,如梦似幻,却是今日下午刚见过的脸。 何素霎时窒住。 不是下午拦马那青年却又是谁? 刀锋寒芒闪烁,将军的手一时顿住,些许尴尬,不知该不该收。对方毫不在意跳下墙头,向他递出那两摞东西:“送你的,算谢礼。” 何素定睛瞧去,是一串宽叶包裹的点心与一节竹筒,竹筒上白霜点点,想是沾水后承了凉气。 他心下微动,缓缓收刀,摇头道:“不必谢我。分内之事。” 谁知青年却是直接抬手将点心掷来,何素不得已仓促接住,抬头再看,那青年半侧着头,正笑吟吟瞅他道:“我专程送来与你,难道还让我带回去不成?” 何素登时张口结舌。 怎么好像……他不收便不对了一样? 青年未知他心直如此,一时被他反应逗乐,不由莞尔:“小将军……”他无声地扶额笑了片刻,方才又抬起头来看何素,眼眸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