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寄叶 十四行诗
诺尔管家是一位严厉又不失仁慈的好管家。 起初，他担心叶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容易遭到其他男仆的排挤，就把他的住处安排在了自己房间的隔壁。 但他小看了叶的机灵。 来了庄园不到三个月，几乎所有下级男仆都认得叶了。既然不会说英文，叶就尽量笑脸迎人，他颇具异域风情的长相在庄园里十分惹眼，何况打理干净后，便显露出叶端正的好相貌。所有的女仆都十分怜爱这个孩子，他总是乖乖的坐在一边，看到有什么能做的就会凑上前用手势比划表达想要帮忙的意思，甚至会偷偷藏起那些来不及到后厨吃饭的男仆们的午餐。叶第一次这么做时正巧是一名叫布莱恩男仆当值，他一路走一路抱怨这个点儿来食堂肯定只有菜汤果腹。果不其然，后厨里只有一点点汤底和一些面包渣，正当他转身离去时，叶从角落里幽魂似的冒出来，拉了拉他的袖子，将藏在炉膛里的一大块面包递给他，布莱恩惊讶的看着这个小家伙，手中的面包被压成一块方形，为了避免沾上炉膛里的灰，还用布料裹好，仔细一看，那布料正是叶的外套。 布莱恩当下便狠狠地拥抱了叶，揉着他的脑袋说：“以后你就像我弟弟一样，我会尽量照顾你的。” 叶可不想要他的照顾，他能照顾好自己。他更想离开后厨，有一个正经的工作，毕竟他需要钱来回家。 …… 晚秋时分，寒风萧瑟，郡上的风景也披上了秋色。格雷庄园干净的大路两边堆积着火红的枫叶，花园里的鸢尾凋谢，取而代之的是子爵大人花了大价钱从东方买来的秋菊，它们斗艳争芳，姿态妍丽，或粉紫或金碧，实在令人目不暇接。可惜这样美丽的花也只为子爵大人所独占，穷人们行色匆匆，他们需要抓紧入冬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囤积过冬用的柴火和食物。对于这个社会绝大部分人来说，美丽花朵的妆点也许还不如一口袋麦子。 诺尔安排好今天的工作来到后厨时，叶正抱着那本自己给他的字典坐在火炉边学习拼写，他手中捧着一颗热气腾腾的烤土豆，一边小口啃着一边暖手。 “尤萨。”诺尔走到他旁边，地上有几块光滑的木片，那是叶的“草稿本”。是他拜托那些下级男仆从木匠那捡的不要的边角料，再配上细的木炭，便是他能弄到最好的纸笔了。想到这里叶耸耸肩，没想到这里的纸居然无法轻易弄到，要知道就算是他以前生活的小村子，也家家都有几张用于书信的宣纸呢。 “诺尔管家，您好。”叶礼貌的打招呼，诺尔在欣慰于叶的聪慧的同时，也在担心叶的发音跟那些乡下的小子一样粗鄙。那是当然，叶基本上都呆在庄园的底层区域活动，接触的不是下级男仆就是马夫、厨娘之类的人，能跟这些人学习什么流利优雅的发音纯粹是白日做梦。 思至此，诺尔觉得必须要让叶早日接触到上层社会的礼仪。 “尤萨，我的孩子。最近过的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诺尔问道。 叶一直都十分感激诺尔管家对他的照顾，于是他诚恳地回答：“没有，诺尔管家。这里的生活很好，我一直都很感激您能在那时收留我。” 诺尔点了点头，坐到了他身边。叶的草稿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母，他非常勤奋，诺尔经常看到叶的房间在深夜时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但在这个绝大多数知识都被上流阶层所垄断的社会，光有勤奋是远远不够的。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贴身男仆，叶还需要学习诸如文学、礼仪、筹算学等知识。想到最近郡里发生的事，诺尔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 叶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放下书跑进后厨，从里面端出来一杯热的朗姆酒。诺尔接过酒一饮而尽，欣慰的感叹：“好孩子，你总是如此的善良又聪慧，我认为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为贵人们服务了。” 叶感到了一丝怪异，但他没有立刻问出口。诺尔接下来的话恰好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听说临郡的传染病已经蔓延到本郡了，情况不容乐观，码头那片区域已经戒严。但我没想到……就连庄园内都有人染上了。” “是被称为‘平民杀手’的传染病吗？”叶下意识的问道。 诺尔十分惊讶，“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丹尼尔已经三天没过来领午餐了，我有点担心他，问了一下布莱恩，才知道丹尼尔已经辞职回乡了。厨娘们都说他唯一的妹妹感染了‘平民杀手’，现在在家中卧床不起，也没有人敢靠近她。”叶忧心忡忡的说，“可是，‘平民杀手’到底是一种什么传染病呢，我也听女仆们说有一些人就算感染了也能很快好起来，但有些人只要睡一觉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诺尔管家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有些人说也许是女巫的魔咒，也有人说这是来自地狱的恶魔散布的绝望。但不管如何，人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叶的英文水平还不太能完全听懂诺尔管家的话，但他依稀听到了女巫、魔鬼之类的词。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家乡也曾爆发过一场规模不大的瘟疫，当时有许多江湖术士谎称自己是得道高人来村中贩售所谓的“仙药”，骗了不少人的钱财，他的叔叔就是受害者之一，病没治好，反而因为延误了最佳治疗期最终病死了。从此以后，叶就对这种神神鬼鬼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没有反驳诺尔管家的话，只是在心中默默记下要多洗手，少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活动，毕竟如果他得病了，下场绝不会比丹尼尔好到哪里去，反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病死街头。 “言归正传，尤萨。”诺尔管家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丹尼尔原本是子爵大人的贴身男仆之一，现在他辞职回乡了，就算再回来，庄园也绝不会让一个从疫区出来的人担任男仆的职位。现在外面多的是得了病还没有发觉的平民，我们已经不可能冒着风险再去外面招人了。” 叶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他感觉到一个绝佳的机会正准备降临到他头上。 果然，诺尔管家说出了他梦寐以求的话，“我打算让你接替丹尼尔的职位，尤萨。”他接着说：“我观察了你很久，我的孩子。但是现在，你还无法为贵人们服务。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教育你，直到你成为一名优秀的贴身男仆。你足够勤奋，也足够机灵，唯一让我担心的就是，你是否能保有一颗纯洁而正直的心，为子爵大人献上你的忠诚？” 叶敏锐地意识到，这将会是他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如果他简简单单的回答他能够做到，那么别说诺尔不会信，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但如果他含糊不清的回答，诺尔更会认为他没有担当或者缺乏勇气。一旦他被诺尔定义为轻许诺言或者缺乏责任感的人，那他将一辈子活在庄园的最底层，碌碌无为，更别谈攒钱回家的事了。 所以他恰到好处的维持了一种混杂着惊讶与惊喜的神情，在听完诺尔的话后他沉默了下来，表情也变得认真了许多。他缓缓的开口道：“诺尔先生，自您从人贩子手中买下我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已经被您亲手改变了。”叶露出了一个天真的微笑，“也许您不知道，在没遇到您之前，我在雾都的小路上见到了许多衣不蔽体的小孩，我那时在想，自己马上也要加入这个‘大家庭’了。之后，我被您买下来，来到了庄园，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吃饱穿暖，晚上在有屋顶的地方睡觉。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叫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诺尔管家不太懂这句典故的意思，但他没有打断叶的话。很明显，他已经被叶的真诚打动了。 叶继续说道：“这句话的意思和‘衔金鸟’的典故差不多。对我来说，诺尔先生就是那位救助小鸟的勇士。”他停顿了一下，攥紧了手中的碳条，“我……我无法保证一定能为您带来金子，但我愿意为了格雷庄园献上我最诚挚的忠诚。我已经抛弃了我的故乡，现在，庄园就是我的家，我的归宿了。又有哪一个孩子会背叛自己的家呢？”他直视着诺尔的双眼，眼中没有一丝犹疑。“如果现在您无法完全信任我，您大可给我安排最严格的训练计划，我会用行动证明给您看，我的决心。要是不满意我的表现，您随时可以把我扔出庄园，我也绝不会对您心生怨怼。” 回答他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诺尔管家是个非常自持的人，作为子爵府上的管家，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素养。所以他立刻放开了叶，只是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未完全消下。买下叶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他年纪虽小，但却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聪慧的头脑，只要他愿意一心侍奉子爵，一定会为子爵带来许多乐趣。 “尤萨，我的好孩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就放心了。子爵大人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而且他对仆人非常宽容，只要你尽心尽力的服侍他，他一定不会为难你。”诺尔从怀中掏出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到了子爵大人吃药的钟点，因为丹尼尔的离去，他不放心任何人贸然顶替他的位置，所以一直是由他来暂时担下这份工作。“我得去子爵大人那儿了，晚一点的时候我会吩咐下级男仆来给你送书。对了，你以后就住在丹尼尔的房间吧，早上我已经吩咐人打扫好了，贴身男仆的房间有明亮的煤油灯，你可以用那个看书，如果你把眼睛搞坏了，可就做不了贴身仆人了。” 叶点头答应下来，“我知道了。请您慢走，诺尔管家。” 诺尔匆匆离开后，叶坐在温暖的火炉边，手中的烤土豆已经不再散发热气，他小口小口的啜咬着，后厨空气中弥漫着面包、黄油、鸡汤的香味，但它们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给予叶心中无限的安慰。 他想，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更何况，他并没有违背自己的内心，他对诺尔管家的感激是真诚的，发誓对庄园主人的效忠也是真实的。日子这么长，只要他能把这份工作做好，子爵大人喜爱他，那么以后提一提想回家看看，或者找到更合适的人接替他的工作放他回家，应该也不是一件难事。 食物总是珍贵的，而今天的烤土豆尤其的香甜。叶啃着啃便歪倒在火炉的侧壁上，肩膀耸动着，他用破木板挡住脸，以防其他人看到他现在有些‘得意忘形’的笑脸。 …… “笃笃——”厚重的红木门发出低沉的轻响，里面伏案的主人却并未停下手中的笔。 “请进。” 忠诚的管家单手举着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将药包放在主人的手边，为他沏上温水。 “莱贝因大人，很抱歉打扰您，您该服药了。”子爵大人今天已经在书房呆了四个小时，这对于他的身体而言是不合适的，诺尔忧心忡忡地皱眉，一个合格的仆人应当适当地提醒主人的身体健康，但这对于强势的子爵是无效的，这是他多次提醒无果后得出的结论。 子爵接过药包，看也没看地拆开就着温水服了下去。他松开羽毛笔，洁白却嶙峋的修长手指透着不健康的光泽，容易让人联想到冬季里萧瑟的白桦枝。 “大人，您该休息一下了。”诺尔适时的提醒道。 子爵浅绿色的眸子定格在窗外的秋菊园里，他随意的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书椅的样子。 诺尔收拾好桌面，不经意的提到，“大人，丹尼尔因为家中妹妹的事已经申请辞职回乡去了。” 他刚才正在思考有关新殖民地政府下发的文件，听到这件事回了些神，有些疲倦地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将他今年的年薪都结给他，也吩咐府中的人不必惊慌，没事不要去疫区周围活动，如果有发热、畏寒的症状及时叫医生来看诊。” “是，感谢您的仁慈，丹尼尔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只是……”诺尔管家停顿了一下，十分为难道：“只是，该由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现在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平民感染了‘平民杀手’，除了内宅中的人，我实在无法对任何人放心。” 格雷子爵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大事，他重新执起笔，蘸饱了墨水。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虽然他并不想面对这一点，他是个要强的男人。 “那就换个人上来吧，只要能接替丹尼尔。这件事你去安排就好。” 诺尔躬身行礼，“感谢您的信任。那么……请容许我为您推荐一个人选，虽然他现在还不太成熟，但他很聪慧，只要稍加教导，一定能成为您的好帮手。” “哦？”子爵大人抬起了眼睛，波光粼粼的浅绿眼眸露出一丝兴味的光，“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诺尔，你可很少在我面前夸赞过什么人啊。” “是的，大人。但他不一样，他是一名东方人。我是说，纯种的东方人，是大明人。” 格雷子爵立刻将羽毛笔扔进笔筒里，“大明人？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件事，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诺尔将买下叶的过程如实复述了一遍，听完后，格雷子爵兴致勃勃的问着有关他的事，“那么……你做了一件好事，我的管家。帮助被人贩子拐骗的孩子，是一件正直而伟大的事。” 诺尔将手掌贴在前胸，轻轻鞠躬，“都是受子爵大人严明的家风和高贵的品格熏陶所致，能得到您的夸奖，我感到无比的荣幸。” 格雷子爵清咳一声，他还想知道些别的，“他是个怎么样的孩子，我是说……你知道，我也见过那些声称来自东方的奴隶，但他们并不像我的书中写的那样。嗯……明是个优雅而强大的国家，他们有许多的诗歌和艺曲，我只是研究了一小部分，但不得不说，它们有些实在是太深奥了，却又令人着迷。” 身为第一管家，诺尔很清楚格雷子爵已经对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连带着脸色都好了不少，“大人，他叫做尤萨。但这也许不是他的真名，只是买下他的时候，他就叫这个名字了，之后也没有去纠正。他是个善良而聪慧的孩子，学习也十分勤奋，他才来庄园不到一年，就已经能流利的和其他人交流了，许多人都很照顾他，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格雷子爵站了起来，伸手从一处极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诗集，边翻边说，“嗯……他一定不喜欢人贩子为自己取的名字，这个名字不会跟随他太久了。等他到我身边服侍时，我想，他会需要我为他重新取一个合适的名字。” 诺尔管家欣喜的点点头，“正是如此，我一定会向那孩子传达您对他的关心。那我不打扰您了，待我教导他一段时间，就将人带来给您过目。” 格雷子爵专注的翻着诗集，这本诗集以遣词造字绮丽而华美出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抽出宝贵的时间看一看，就像在准备为心爱的珍宝贴上独一无二的标签那样。他挥了挥手，诺尔端起托盘，轻轻地为主人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