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承诺(花不笑)
其实对叶敬酒来说,上次见到花不笑也不过是两三天前的事情。 但对在幻境中生活的世人来说,时间已然悄悄过去了大半年,而半年的时间,足够改变许多事情。 自从听说花不笑被关进水牢,叶敬酒心里就沉甸甸的,他不禁猜想在这半年的时光里,花不笑究竟经历了什么? 在得知自己的胞妹被迫成为妖皇新娘时,他的心情如何? 又在带着胞妹逃离花家却不幸失败时,感受如何? 愤怒?不甘? 花不笑那般骄傲的个性,一定难以忍受这样的屈辱吧。 “叶道友兴许还不知道花家的水牢究竟长什么模样。” 在他前方与他同行的冯长老笑呵呵道:“里面多少有些腌臜,若是感到不适,叶道友尽管随时离开。” “哦?” 叶敬酒心中一沉,面上不露声色,“听冯长老这么说,看来您对水牢很熟悉?” 冯长老笑了一声,衰老浑浊的眼睛满是笑意,“花不笑受罚,家主派我来执行。说起来,我也是多有婉拒,要是一代人族天才夭折于我手,那多令人扼腕叹息啊。” 老狐狸。 叶敬酒还记得在花家灵池那次,正是面前的老者伙同外来者盗取灵池玉液私自交易,更记得花不笑对这老者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冯亮乃是心胸狭隘之辈,自升入长老一位后,受……之命,百般为难我们兄妹二人。” 花不笑含糊着略过冯亮背后主使,叶敬酒心里却暗自有了猜测。 可他刚要开口,花不笑随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冲他笑了笑,“这话你记着就行,别告诉铃儿,她可当那位是……亲叔叔。” “到了,叶道友。” 冯长老停下脚步,待和看守水牢的侍卫打过招呼,带领叶敬酒进入水牢。 刚踏入水牢,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冷随之袭来。 叶敬酒尚未适应,又闻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从水牢深处蔓延而来,最里面不断传来铁链碰撞的声音。 他下意识加快步伐,又在身旁冯长老似笑非笑地注视下放慢脚步。 “花家的水牢乃是由寒川雪山引来的寒池,哪怕是水灵根的修士,在这寒池之中久居,也会被活活冻死。花不笑作为火系单灵根,算上今天,刚好坚持了整整一个月,真是让冯某开了眼界。” 冯长老笑道,“更何况他不仅受这寒刑,还有……” 剩下的冯长老不再多言,眼前的一切正在亲眼告诉着叶敬酒,花不笑正在经历什么。 叶敬酒看到一个被血糊住的人。 那人整个上半身因为锁链的缘故高高耸着,反着寒光的锁链尖钩勾住他隆起的脊骨,从破碎的皮肤血肉处隐隐看到森白的骨头。 冒着寒气的池水没过他的胸膛,赤裸在水面上的脖颈青筋暴起,肤色是青白的。他就那样垂着头,一言不发,像是死去了一般。 可明明几息之前,叶敬酒还听到锁链激烈碰撞的声音。 “花不笑,快看看谁来了?”冯长老大声道,满脸笑意。 视线里的人一动不动。 叶敬酒暗自皱眉,冯长老注意到,又扫过他腰间的妖牌,连忙收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 “叶道友,不是花家刑罚严厉。只是花不笑作为花家首席,先是劫婚,后又在混乱中连杀了几名花家弟子。家主一时震怒,这才施下重令。不过家主也并非不近人情,只要能熬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寒冰之刑,家主自会放他自由。当然,之后他是生是死,再同花家无任何纠葛。” 叶敬酒并未有所反应,他垂眸道:“不知冯长老可否宽容我同好友单独叙旧。” “这……” 冯长老故作犹疑,“这不太合规矩。” 叶敬酒笑了笑,解下腰间早早备好的灵石储物袋递到冯长老面前,“一点心意,劳烦冯长老笑纳。” 冯长老的眼神定在储物袋上,他迟疑接过,大抵估算了一下袋中灵石的价值,笑着点了点头,“好,好,那叶道友,冯某临时有事,半个时辰后再过来。您……” 冯长老原是想警告叶敬酒勿要惹是生非。 不过想到满满一袋丰厚的灵石,以及牢外森严的把守,他到底没有多说,笑着离开了水牢。 · 碍事的人离开水牢,气氛更是一片死寂。 人一走,叶敬酒立刻翻进寒池,往被锁链吊住的少年身边游了过去,“花不笑!你还好——” “出去。” 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打断了他,叶敬酒一愣,才意识到是面前的人发出来的。 少年垂着头,满是血污的长发遮掩着他的容貌,轻声道,“不许看。” “你……” “笨蛋,知不知道这里很冷,先出去。” ……他也知道这里很冷啊?那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叶敬酒下意识攥紧手指,喉咙说不出的有些发紧,忽而生出几分难受。 他想游到花不笑身边,可对方十分抗拒他靠近,不顾忌锁链的拉扯也要远离他,又因脊骨被勾紧的疼痛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知道了,你别动了。”叶敬酒妥协道。 他退出寒池,待重回地面,皮肤渐渐恢复五感,他才感受到皮肤一股极端的刺痛。 鼻间仍残留着方才凑近少年时刺鼻的血腥味,叶敬酒嘴巴抿得很紧,“你怎么样?” “……还行。” 花不笑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似乎察觉到叶敬酒一直盯在他身上的视线,他轻轻叹了口气,“叶敬酒,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啊?别看了。” “没有。” “丑死了。” 花不笑垂着头,忽而加大声音,将脸侧了过去,重复了一遍,“丑死了,别看了。” 叶敬酒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下,朝花不笑背过身。 “这样总可以了吧?” 回答他的是背后渐渐传来锁链和水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叶敬酒鼻间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有一瞬间,叶敬酒以为对方会凑到他身边,向以前那样耍无赖似的环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那,不顾他的强烈反对同他耳鬓厮磨。 但没有。 花不笑停在离叶敬酒不远不近的地方,等了很久,他开口,嗓音嘶哑得像是一把坏掉的瑶琴,“……我以为你死了。” “你从武斗场突然离开后,我等了你很长时间,但最终没能等到你。有人说你进入妖宫,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兴许是被妖族分食了。”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当时要是跟过来,花铃怎么办?” 花不笑的道歉令叶敬酒感到无所适从,他死死抓住衣角,“该说道歉的人是我,莫名其妙违反律令,退出比赛一去不回……” “算了!不提这些了。我问你,花铃究竟是怎么回事?” “……” 叶敬酒看不到背后花不笑的表情,他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语气显得平静,“她怎么就成了妖皇新娘?” 花不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妖皇选妻,无论人族妖族,各个城邦都要献出被选中的新娘。花城由花家掌管,被选中的新娘身份要地位尊贵,自然从花家选出。” “至于为什么是花铃……” 花不笑垂眸,嘴角泛起讥讽的苦笑,“比武大会失利,献祭品仍是我们兄妹二人。花铃私自去见家主,自愿成为妖皇新娘。” 果然是这样。 叶敬酒心里一阵叹息,因为有心理准备,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今天拜访花家之前,见到有一尊銮舆登上红丝纺,那应是花铃。现在若是赶过去,应该还能追上她。” 面前是冰冷的石壁,背后的呼吸声陡然加重,叶敬酒道:“花不笑,花铃是我的朋友。朋友遇难,我不会坐视不管。” “你想救她才会被关到这里吧?既然这样,那就换我来。” “……” 气氛再度陷入寂静。 这样的气氛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叶敬酒忍不住想要开口,他忽然听到一道嘶哑的声音,说:“……谢谢。” 叶敬酒从没见过这样的花不笑,被对方道谢,他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复杂的滋味一时半会也难以言明。 “他们真的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吗?”叶敬酒问。 他当然清楚按照历史的轨迹,花不笑会活下来,他还在后来成为独霸一方、统领魔宫的魔尊,与岑澜合力斩杀妖皇。 可他是怎么成为后来的魔尊的? 是因为……这次的缘故吗? 但花不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问叶敬酒,“如果追到铃儿,你之后打算怎么做?花家侍卫众多,你没办法强行劫走她,那不现实。” 叶敬酒回神,“我也没有说要劫走她,我打算从红丝纺中段的妖族据点入手。这半年……我也不是毫无长进,一时半会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但妖族据点那里,我有办法进去。” 这还要多亏沈芝的妖牌。 他的妖牌能够通行一切妖族据点,不受阻拦。只要装作寻常妖族侍卫进入妖族据点,应该就能够和花铃碰面。 虽然不清楚当初能够顺利顺走沈芝的妖牌,是否是因为对方有意放水。但既然拿到,那他就好好利用这枚妖牌,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 毕竟,这玩意儿可比花家铭牌好使得多。 “然后呢?” 花不笑说,“没办法带她走,你准备做什么?不会蠢到要假扮成她,再让她做你的贴身侍女,等找到机会让她离开吧?” “……” 叶敬酒一时哑口无言,他憋了半天,不爽道:“你说谁蠢呢?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我求你救她,不是让你把自己搭进去。” 绵延不断的疼痛让花不笑连呼吸都很难控制,他忍住钻心的痛意,努力放缓声音,“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叶敬酒。” 他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叶敬酒了。 从第一天、第二天,一直等到现在,那股因自责衍生出的自我厌恶感让他一天比一天恶心自己。 懦弱,无用。 正因如此,才没办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无论是父亲母亲,铃儿、亦或是自己的心上人…… 花不笑闭眸,“如果这就是你的计划……” “这就是我的计划!如果不行,难道靠你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灵力涣散,身上一股血臭味,难闻死了!” 叶敬酒硬邦邦打断了他,时间快到了,他心里憋了口气,突然转过身看向花不笑。 后者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视线,露出那张被血污覆盖的、一脸意外的脸。 就算脸脏了,也是一只漂亮的小脏猫。 叶敬酒快速跳入寒池靠近他,用力抓住花不笑的手臂,另只手从储物袋抓住一把灵药就往他嘴里塞。 花不笑诧异睁大眼睛,“你——唔——”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笨蛋!” 叶敬酒压低声音道,“花铃那边我来想办法,至于你,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 叶敬酒故作凶狠的表情实在显得过于滑稽。 花不笑原本抗拒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顺从着吞下叶敬酒塞进嘴里的灵药,几近枯竭的身体被一阵微弱的暖意包裹。 他蓦地笑了出声。 又因胸膛的震动,勾住脊骨的锁链晃荡令花不笑瞬间白了脸色,止不住咳嗽,“咳咳……咳……” 寒池水面染上污血。 “你能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现在是几斤几两的水平啊!” 叶敬酒看得心下一紧,嘴上并不服软。见花不笑还在笑,他生气对方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花不笑,你这臭屁性格真的该改——” “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叶敬酒。”花不笑轻声说。 他漂亮深邃的眼眸因眼前的少年再一次有了亮光,“真的,谢谢你。” “……” 叶敬酒怔住,抿了抿唇,“笨蛋。” 时间真的到了。 他替面前高贵骄傲的少年擦净了面孔,对方的睫毛在他手心颤动时,叶敬酒心间有股说不出的酸涩。 花不笑真的变了。 尽管对方在叶敬酒面前极力掩饰,但他身上的戾气完全遮挡不住。 他很恨花家吧。 恨这个将他抚养到大、却不肯施舍他丝毫善意的家族。 · 叶敬酒离开水牢时,花不笑被坚固的锁链束缚在寒池中,静静注视他离开。 “叶敬酒,铃儿她……就拜托你了。” 花不笑说。 于是叶敬酒停下脚步,侧过头冲他笑了笑。 “好。” 他向他郑重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