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本是同根生
梁俭十九岁时当上了太子。那一年他的大哥与一阴阳人姬妾玩乐,死于马上风。正是从那时开始,他府上对高芝龙指指点点的人愈发多起来,便连他的母妃,也时时提点他:“三郎,不要蹈了大皇子的覆辙,那阴阳人不同于寻常男女,他们是狐媚转世、是祸水,只会为夫家带来不祥……以母亲之见,你该随便寻个借口贬他当个侧室去,母亲知你宠爱他,但怎的能让那种人作你的妻,那种人能当个妾,已是福分……” 这些话,他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淑贵妃说他,他便打着哈哈道,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简直气得淑贵妃三天吃不下饭。 旁人对这太子指指点点,说他实属异类,阴阳人好比钵中花、笼中鸟,玩花赏鸟只得算一癖好,偏他将这癖好当正事,主次不分,视人伦正道于无物。这些话梁俭隐约也听得一些,但他毫不在意,批阅完每日卷宗,仍到他那太子妃房中约人月下游湖去。 “殿下,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你累了吗?唉,是挺晚了,今日两江盐运之事我与李大人他们说了太久。那改日再……” 高芝龙却微微皱起眉来,道:“殿下,不要隔三差五便与我出门玩乐,这样、这样别人怎么看你?定要说你耽于玩乐,不务正业。” 梁俭心思一转,顷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他无奈道:“倦飞,你是不是担心旁人说你迷惑我?但我每回与你出去,都是已批阅了公务。何况,为何要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呢?你在我心中,永远是……”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在意别人怎么看殿下。” 高芝龙言毕,顿了一下,又道:“确实,贵妃娘娘与我说了,妻妾有别,陪男人游湖对饮花前月下之事,都是姬妾所为。为人妻子,要端庄持重,替夫家操持家室。” “母亲怎么这么多规矩?我与人结为连理是为了让人给我当管家的么,这还不如直接聘个管家得了。”梁俭听道又是他娘来找高芝龙麻烦,一时心中不悦。 平日他与淑贵妃母子小聚之时,淑贵妃已明里暗里说过倦飞许多次,他让她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淑贵妃却道,你离经叛道娶阴阳人作正妻,难道没想过对方会如此难堪么? “殿下,我希望往后你我人前不要那般亲热,就像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一般以礼相待,你我从前私相授受,本便容易被人指点,何况我身份低贱,殿下却执意娶我为妻,我不愿殿下您……” “不要这么说自己,为何你总爱否定自己?”梁俭眉一皱,打断了他。 梁俭少年时不明白,娶一个人作妻难道不是为了与他日夜相对、如胶似漆么,怎么成了夫妻,反倒又多了山般的礼数与条条框框。但他转念一想,他虽觉旁人言语荒唐可笑,如若倦飞不喜人背后指指点点,那他日后在人前便克制些罢。 “好罢,既然倦飞你如此为我着想,那日后在人前我俩便是太子与太子妃,可在人后总无需如此多顾忌,”梁俭轻轻抱住对方,低声道,“唉,你又何时改口叫我殿下了,从前不都唤我俭哥哥?有时候我真不愿当这太子。” 高芝龙没有推开他,却搬出淑贵妃提点自己的话“教育”起梁俭来:“殿下,以后别再说这种话,殿下当了太子,是天命所归,以后您千万要注意言行,譬如……” 梁俭听他唠叨了一堆礼节礼数,只觉无言。 想起他们刚成亲那会,真是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然而他当上太子,倦飞便愈发束手束脚。愿来日他登了基,让他的倦飞万人之上,对方便不再有如此多顾虑。 然而经年之后,夜里梁俭从那点少年的梦中醒来,只觉物是人非。这朱红宫闱如故,雕栏玉砌犹在,但故人不存了。如今,他确实已让高芝龙位极六宫、万人之上,可他与高芝龙早已离心离德多年,恩消爱也弥,不同床,不共梦。 “陛下,您怎么醒了?” 梁俭闻言转头去看,如今与他同床的是另一人了。早春夜寒,萧潋与他盖着同一袭被,体温源源不断传来。 “还是晴江你好一些,像墙头上扑蝶玩乐的猫儿,无忧无虑。朕和你在一起时最轻松。”眼下没点灯,梁俭便想着自个仍是温香软玉在怀,面前还是他那娇俏可爱的小爱妃,不禁感叹道。 然而转眼功夫,他便被男人有力的臂膀抱住了,萧潋如今宽厚的胸膛抵着他柔若无骨的背,用低沉磁性的声音撒娇道:“陛下大半夜怎么说这些情话,羞死人了!” 梁俭:“…………” 倒也不用这么快打破他温香软玉的迷梦,他已倒霉至此,与发妻疏远,又与姬妾换了身体,如今,连这点安慰都不给他…… 唉,若说还有什么乐事,便是这几日他发现倦飞对他似乎还有一丝旧情了。 第二日梁俭点卯一般,又到了飞鸾宫门前。 毫无疑问,他吃了闭门羹回来。高芝龙只让那傀儡代传了一句话给他:“娘娘近日恶心反胃,不想病情加重。”他本还想让那“小宫女”代传一句请皇后多注意身体回去,可仔细一回味,这才觉出,哦,皇后骂他恶心呢。飞鸾宫两扇乌黑墨门重重一声关上,白墙将宫殿高高围起,雪山一般,宛如当年冰冷如围城的高府。 梁俭吃了闭门羹,兴致缺缺地往回走。 今日不上朝,但回了春山宫中,萧潋指不定又要掂酸吃醋说他怎的又找皇后去了,他心情不佳,不愿应付他那善妒的爱妃,步伐一转,走上一条偏僻的小路去。 从红墙那头望去,便是雾霭缭绕的远山,几只寒鸦飞过天际,没入云雾。梁俭脚步一顿,明白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来。他的父皇骄奢淫乐,嗜风月好美人,无数风姿招展的美人被先皇种花一般种到这宫中来,或含苞绽放,或枯萎衰败,此地便是宫中葬花之地,宫闱中的活人坟,冷宫。 梁俭平日里虽专宠萧潋,倒也没把其余妃子打入冷宫中来。萧潋虽美艳过人,却也娇蛮善妒过人,他有时受不了萧潋,便到别个妃嫔宫中留宿去,除了萧潋,他在这宫中总还有二三可心人。何况他明白他们都不容易,哪怕他们承恩不多,他也依旧锦衣玉食地养着他们。 因此这冷宫如今只关着被他父皇厌弃的前朝妃嫔,个个苍老衰朽,宛若枯骨,唯一年轻的,便是他的六皇弟魉蝮。 旁人听了,必定震惊不已,堂堂皇子,怎的取这种名字? 六皇子从前名唤梁琈,先皇最宠他爱他,视他如?琈之玉,故而以此为名,寓意美好。只是当年先帝驾崩,他不满三皇兄梁俭登基,与一干叛臣造了反,当年的淑贵妃、如今的敬仁太后,便给他改了这名字。魉蝮二字读之音与梁琈相近,却意蕴恶毒,辱骂他如山中鬼怪丑陋、如地底蝮蛇恶毒。 当年梁俭本想劝母亲不必如此赶尽杀绝,敬仁太后却道:“三郎,你退让,便要被人骑到头上。天子之家,何来真的伯埙仲篪。你从前如何待这反贼,你视他如手如足,如今他却如何待你?” 然而他明白母亲不过想报从前梁琈生母昭妃夺她恩宠之仇,那昭妃姓齐,便整个家族被她改姓作蚑,寓意他们日后命贱如虫。 母亲待所恨之人极其狠厉,他虽有微词,但也不愿多语。他记得他幼时,昭妃三番四次刁难甚至乎陷害过他。 梁俭走到那关着他六皇弟的小院门口,见里头一片萧条悲凉,家具寥寥,污秽满地,连个宫人都没有。梁俭转头,又瞧见院内古树,依稀想起儿时与这小弟爬树抓鸟的日子来。对小孩儿来说,这皇宫富丽华美,应有尽有,童年生在这极尽富贵之家,最开心。但人一长大,这美丽的人间圣殿便化作一口大熔炉,把往日情谊通通消融去,只留荣辱输赢。梁俭站立在早春的寒风中,感叹一声,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那小院中去。 他虽已与这弟弟恩断义绝,但他不愿如此落井下石,如母亲般讥笑对方魉蝮,仍像从前一般唤了几声废皇子的表字:“子华,你在么?” 过了许久,那简陋的里屋才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人来,披头散发,苍白瘦削,状如市井乞儿。 这人满面污秽,见了他,竟拍手笑道:“皇兄?你来和我玩啦?我等皇兄等了好久!” 梁俭听他仍像从前一般唤自己皇兄,且落魄至此,不禁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想再问弟弟几句衣食可好。然而他旋即反应过来,他如今顶着萧潋的脸,梁琈为何唤自己皇兄?且梁琈这神色语气,宛如稚儿一般…… “丽、丽皇贵妃娘娘,您今日怎么贵驾光临了?唉哟,老奴方才给魉蝮拿饭去了,不知您亲临,娘娘恕罪开恩——”一个老太监远远赶来,惊慌失措,不知这冷宫今日竟会有贵客光临。 梁俭看了他一眼,指指皇弟,问那老宫人道:“六皇子怎么了?” 这昔日的天潢贵胄早已玉牒除名,贬作庶人,老太监见这贵妃竟仍唤他六皇子,一时神色有些古怪。打这废皇子沦为阶下囚之后,丽贵妃可从没用正眼看他。有一回这人发疯跑了出去,冲撞了丽贵妃华盖金轿,丽贵妃命宫仆踢路边野狗一般踢了他好几脚,扭送他回来不止,还命人在他本已少得可怜的三餐里掺了砂石进去,一面看人按头逼他吃沙子,一面摇着团扇轻笑。这后宫红人脾气多坏多毒,皇帝兴许不知,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是一清二楚。 但这老宫仆不敢猜测主子心思,只道:“魉蝮不知悔改,仍日日念叨为何先皇选中的不是他,后来便发了疯了,故而才会将您误认为陛下。” 梁俭听罢,看向一旁面露稚儿般傻笑的梁琈,心中恻隐,干脆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梁琈形貌昳丽、面若桃花,是一众皇兄皇弟中模样最漂亮的,他还记得从前他们诸弟兄秋猎之时,梁琈鲜衣怒马,何其骄傲贵气。却看他如今,浑身脏臭,瘦得两颊深深凹下去,衣服也破破烂烂,头发乱成一团,打结不说,还不知沾了些什么脏东西,简直如稻草一般。 这昔日的皇子已经失心疯了,自然看不懂皇兄眼中复杂情绪,他只拉起皇兄的手,轻轻摇着,傻笑道:“皇兄怎么现在才来呀!不是说和我逃了先生的课,到城里玩去么?” 梁俭沉思一会,猛地想了起来。他这皇弟竟还记得他们从前一起逃出宫去玩的事情……那天他们没带多少钱,不愿透露身份、又想买只风筝,梁俭帮那老板扎了好几只风筝,老板才送了只给他们兄弟俩。 “皇兄,我想去放风筝!”那疯儿摇着他的手,肮脏的脸上露出小孩般纯真的笑。 “放肆,你怎么敢碰贵妃娘娘——”那老太监原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这阶下囚竟是越来越疯了,怕他牵连自己,忙过来想拽开他。 “算了,没事,”梁俭却摆手示意,支开了这老仆,“这……你到御膳房中取点吃的过来,要有肉的那种。再打一桶热水过来,便到别处去。今日之事,不得告诉旁人。” 老太监虽疑惑这贵妃娘娘今日怎生和气起来了,也不像往日一般出行需坐轿且有数人服侍,竟只身一人前来。但他不敢多问,只照吩咐取了饭、打了水来,匆忙离开。 “吃饭罢。你是不是饿了很久?”梁俭本想领到坐到房中,一入室却闻到一股臭味,似是房中便桶久未清理了,一反胃,险些呕吐,赶紧又牵着他走了出来。 哪怕梁琈戴罪之身、贬为庶人,他好歹也是自己的兄弟,这些宫人竟如此待他? 只怕又是母亲的主意。 梁俭此刻是真有些怒了,他身为人子,并不愿与母亲不和,但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当年他并不愿将弟弟囚禁宫中,他只想软禁他到个边远封地去,给他个封号难听些的亲王当当算了,什么哀王昏王。虽无权无势、软禁王府,但好歹也有以前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偏母亲要联合朝中大臣上书,劝他不要放虎归山…… “你……”他看着似是数月没吃过东西,对着碗不过浮着些零星肉末的稀粥狼吞虎咽的弟弟,一时失语。 “唉,待会再吃罢,你怎么脏成这样?朕命人打了热水来,那屋内污秽,你到后院中清洗。”言罢,他看着骨瘦如柴的弟弟,好心帮他把水提了过去——尽管他如今用着萧潋的身子,提一桶水简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我要哥哥帮我洗!” “朕堂堂天子,帮你洗澡?”梁俭笑了一声,但仍取了皂荚来,帮他洗了头发。 梁琈坐在浴桶中,一面低头看哥哥给自己清洗头发的水中倒影,一面唱着他们儿时京城中几首流行的歌谣:“阴凉阴凉过河去,日头日头过山来……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门,猎回界口……” 他唱着唱着,发觉身后人停了动作,也不唱歌了,回过头去,嗔怪道:“哥哥,你怎么停下来了?” 梁俭眼睛瞪大,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前一桶水洗得脏了,眼下他已给梁琈换了一桶水,温水清清,他正好瞧见,梁琈稀疏的阴毛与软垂的阴茎下,藏着一处他的皇后与贵妃才有的东西。 “子华,你怎么会有、会有……”他震惊不已,二十多年了,他竟不知道他的皇弟居然…… “噢,哥哥,你说这个呀,”梁琈宛如痴傻小儿一般,哗一下从浴桶中站起身来,当着亲哥哥的面扒开自己身下女穴,傻笑道,“父皇说这个叫骚屄,我用这里服侍他,他若是满意了就让我当皇帝!还有来小院值夜的侍卫哥哥们说幸好我长了这个东西,能给他们解解闷!” 言罢,他小鸟般依过来,软软地环着梁俭的脖子,柔声道:“哥哥,你怎么也给我洗澡呀?侍卫哥哥们都是要与我玩游戏才给我洗澡,哥哥,你也要与我玩游戏么?唉,侍卫哥哥们说我赢了他们便给我饭吃,但我总是输,我太笨啦。” “他们与你玩什么游戏?”梁俭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就是父皇与我玩的游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