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最后一支舞

    小王子躲在树上，看着树下人靠近。

    “梅里斯！”年轻的贵族骑士站在树下，四处环视，“你该不会想又翘掉你的礼仪课吧？”

    男孩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把自己藏在树叶之间。

    “跳舞很有意思的。”眼见毫无回应，芙罗拉又哄骗道，“你可以穿上好看衣服，和好看和姑娘手牵手……”

    “你骗人！”小王子忍不住喊，“只有伦希太太和她的戒尺！”

    芙罗拉站在他的那棵树下，又好气又好笑地仰头看着男孩。

    “你有想过待会儿怎么下来吗？”

    男孩一下愣住，朝下看了看，又缩回去。“你走开，我自己会下来！”他嘴硬道。

    “好吧……”芙罗拉托长了声音回答，“如果某位殿下早点下来的话，说不定还能和我跳上一曲。”她走远几步，装作离开的样子。

    不一会儿，一道瘦小身影从树上跃下，随即发出小声惊叫——在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之前，先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芙罗拉得意洋洋地抱着小王子，后者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对方胸口时脸颊爆红，拼命蹬腿挣脱怀抱。

    “大骗子！”梅里斯不满地喊道，随即扭过头，盯着地面，犹犹豫豫，又问道：“刚才说的那只舞，还算数吗……？”

    “算数哦，”芙罗拉被逗得大笑，“记得把最后一支曲子留给我。”

    法师距离对方已经很近了，近到足以看见伊恩颈侧的牙印。

    他是中毒了吗？是否正在经历痛苦？总之，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卡厄斯一手背在身后，悄悄积蓄魔力，一边朝前迈出一步。他几乎能感受到渴血兽浓重的敌意

    “我知道你在，芙罗拉。”法师说，“你可是曾经的玫瑰骑士，它不会彻底掌控你。”

    “醒来吧。”法师呼唤道，“还有人在等你。”

    渴血兽朝他扑来。

    “我看着他长大。我教会他剑术和礼仪，”芙罗拉盯着伊恩手中那团光源，陷入回忆，“他总是会摔倒，不论是挥剑还是舞步——　每个孩子最开始总会摔倒，对吗？”

    她想起男孩失去平衡栽进自己怀里的时刻，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

    与此同时，伊恩发现自己正在消失。

    他的手掌逐渐变成光点，夜空亮起来，而他的意识沉下去。

    “你所爱的人远比你想象中复杂。”芙罗拉的声音迷迷糊糊传来，“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关于他的很多事。”

    “但……至少此时此刻，你们有着最真实的情感。”

    “谢谢你，好心的迷路者。”她说，“我们另一边再见。”

    卡厄斯躲开怪物迅猛的一击，和那张巨大、布满密密麻麻眼睛的丑陋面孔对视。他在无数只瞳孔中看见自己。他胸甲一侧被划开一道显眼的擦痕。只差一点，他就会被对方切成两半。

    他并不感到恐惧，相反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怪物正下方的伊恩微微动了动，睁开双眼。

    “芙罗拉！”卡厄斯喊道，朝渴血兽冲去，拼尽全力，电光在他周身攒动。

    “还有人在等一支舞。”他说，“你不能再次不告而别。”

    怪物僵住一瞬，就抓住这一瞬，卡厄斯周身的电流击中了渴血兽，风刃紧接而至，却绕开了怪物，直冲下方人类。

    蛛网被切断，伊恩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心脏！”来不及激动，卡厄斯随后喊道。

    几乎在他说出指令的同时，骑士就握住了法师之前插在附近的长剑。他站稳，在回身之际双手握剑，释放神圣之力，接着向斜上方挥剑！

    包裹着圣光的金属所向披靡，将渴血兽坚硬的外皮如同布料般撕开。人类一步上前，不顾喷涌而出的污血，伸臂埋入怪物胸腔，他摸到了一颗坚硬滚烫的硬物，渴血兽在他头顶愤怒而惶恐地咆哮，震耳欲聋。

    伊恩毫不犹豫，将那颗还在跳动的红黑心脏掏出，扯断血管，飞溅的血花染红了他半张脸。

    那颗被从原主身上偷走的炙热心脏正在他手中跳动，如岩浆般滚烫，很快烫穿手套，烫得人类皮肤滋滋作响。伊恩不得不甩开手。

    就在心脏脱手的那一刻，一道黑烟窜过，转瞬之间心脏消失，随即出现在另一侧的人手里。

    “纳夫塔利！”特洛熙愤怒地叫道。

    对方露出另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火柴。

    “生命或有终焉，”主教说，“但火焰永不熄灭。”

    火苗落地，火舌瞬间蔓延整个洞穴。主教消失在火海之后，白袍预言家紧随其后。

    “特洛熙！”劳伦喊道，也消失在火墙对面。

    卡厄斯额头冒汗，他试图熄灭周围的一圈火苗。但长久战斗将他的力量几乎耗尽。

    「我可不想刚那么帅气地救了人就一起在这里被烧死。」他叹气。

    伊恩揽过他的腰。法师抬头，看见渴血兽在他们背后重新动作起来。它也感受到了火苗的灼热，此刻正竭力钻开上方石壁。

    骑士扯住一根缠在它身上垂下的蛛丝。「请帮助我们。」他对芙罗拉默念。两人随即双脚离地，被带着朝地面上升。

    地下通道曲折，但渴血兽不曾犹豫，朝着一个方向奔去。移动间隙，伊恩感到有手指落在自己颈侧，抚摸着那个牙印。

    「她并没想伤害我。」伊恩告诉法师，「她们都是。」

    卡厄斯有点不满地蹭了蹭对方下巴。

    很快，他们头顶传来风。渴血兽顶开土层，一股新鲜的空气灌入二人鼻腔，他们都发出如释重负地呼气。

    “啊……长发果然很麻烦。”法师松开头发，抖落夹在其中的尘土，“我有点羡慕你的短发了。”

    “当然，我不打算换发型。”他随即说，“你喜欢，我知道的。”

    伊恩并没想到他们死里逃生后的第一个话题居然关于头发。

    「我喜欢你的自信。」他笑着摇头回复。

    渴血兽又开始移动，它已经是风中残烛，却依旧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朝前爬去，动作沉重，留下一路污血和残骸。

    “那是教堂。”卡厄斯说道，和伊恩对视一眼，两人跟上前去。

    怪物叩开教堂高耸的大门，挤进那不复辉煌的大厅中。血月之夜的战斗显然令这座历史悠久的教堂遭受波及，彩绘玻璃窗碎掉不少，昏暗大厅满地是锋利而斑斓的碎片。

    它继续朝前爬去，浑然不觉被碎片剐去一块又一块血肉。它的躯干逐渐缩小，脏污随之剥离，逐渐从不可名状的异形变为一个人类的样子。

    沿着着血肉之路，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踉踉跄跄走道最前方。

    那路尽头坐着的人摇晃着站起身，看它逐渐靠近，一步一步踏上台阶，直至在自己面前站定。

    它看起来完全是一个人类的样子：红色长发，健康肤色，体态结实而优美，包裹在白色长裙中。

    “久……等了……”它——她——开口，像是正在回忆人类的语言。

    梅里斯朝她笑笑：“你从未迟到。”

    他穿着深蓝色礼服，腰背挺的笔直。脸色苍白，双眼却熠熠生辉。

    「他的肩膀需要治疗。或许还有内脏伤。」伊恩一眼看出问题。

    卡厄斯朝他摇摇头。他们看见芙罗拉提起裙子，朝对方端庄地行礼，而梅里斯则同样回礼，紧接着，他们的手搭在一起。

    “让他们完成最后的告别吧。”法师说。

    “你有没有给我留一支舞呀？”她探头朝舞厅里看去。

    小王子正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

    “哼，”他抱起双臂，“等你好久了。”

    “这样啊……”芙罗拉转身，“那我不耽搁您了。”

    “别！”背后传来男孩慌张的挽留，“其实也没有那么久啦……就一会儿！”

    她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控制不住笑起来。她的小王子总是那么可爱。

    “我们以后还可以跳舞吗？”小王子问。他绊倒自己摔了几次，却格外很开心。

    “现在可以，”芙罗拉回答，“等你长大，跳舞就不是那么单纯快乐的一件事了。你要跟喜欢的人跳舞，也可能和不喜欢的人跳舞。”

    “那你会喜欢我吗？芙罗拉。”梅里斯抬头问，“一直一直地那种。”

    “我永远会像现在一样喜欢你，殿下。”她揉揉男孩的头，“没有哪个姐姐会讨厌自己弟弟。”

    他们靠在一起。芙罗拉能闻到男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我爱你。”梅里斯说，“一直。”

    “我也爱你。”芙罗拉说，“从未变过。”

    最终她只是亲吻了他的额头，随即化作一缕烟尘散去。

    梅里斯慢慢坐下。他坐在那里很久，直到身旁传来脚步声。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熟悉的金发青年。

    “是你。”他朝卡厄斯点点头。伊恩在他身边半跪下，手贴上那处肩伤。

    “不需要了。”梅里斯摇头，“也不用为我做告解，谢谢你。”

    城主又看向卡厄斯。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他说，“你比我更聪明，所以……不要犯我的错。”

    他静坐在那里，神情平静，。就在卡厄斯还以为对方要再说些什么时，伊恩突然握住他的手。

    「他一同离开了。」

    圣职者叹气，没有用告解来祈求神宽恕对方的罪孽。

    启明星再次升起，黑夜褪去，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