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废弃修道院

    他站在似曾相识的树林里，薄雾缭绕，静谧幽深。

    残破的修道院伫在空地上，顶端折断的十字架岌岌可危。花圃无人照料，黑白罩袍和几只发霉、露出棉絮的布偶散落在地，荒无人烟。只不过这一次，林间有了鸟叫虫鸣。

    林间女妖躲藏在枝桠阴影中，地精从灌木中探出头，全都好奇而警惕地打量着他。

    卡厄斯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似乎伊恩发现有关圣殿的记忆无法保护卡厄斯，便又将他带到了深处。

    不远处传来亮光，法师朝那处走去。

    他绕过斑驳掉漆的墙壁，看到伊莲娜·极光站在修道院前。

    卡厄斯想起来了。

    这是伊莲娜曾带他躲藏过的教堂。他们不能住在城镇里，沿乡间小路，朝树林深处走不了多远，就会有一座修道院。他们刚到时，修道院才爆发过一轮黑死疫，整间被废弃。

    伊莲娜将他留在礼堂里，嘱咐男孩不能乱跑，便去焚烧那些尸体，防止瘟疫扩散。

    他想起来，这座穷酸圣所里甚至没有一扇彩绘玻璃。整个礼堂最值钱的，恐怕就是光明神雕像手中的镀金十字架。

    一个陌生的红发女人正从伊莲娜身边离开，他对其毫无印象。伊莲娜不允许他接触任何外人。他只曾远远看过同龄孩子在草地上玩耍，从未参与。

    “你加入他们会很危险。”伊莲娜说。

    他小时候还曾天真地以为，母亲是担心他遭受欺负。但现在，卡厄斯知道，自己才是危险的源头。

    他在法师塔就差点杀了同学，不是吗？

    伊莲娜抱着一具尸体，仿佛那才是她真正的孩子。

    尸体被女人抱在怀里，苍白的手垂落在地。他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母亲拥抱自己是什么时候？伊莲娜有拥抱过自己吗？

    我想要一个朋友。男孩坐在长椅上，寂静礼堂内空无一人，布道台后面的小门虚掩，他不知道那处黑暗中藏着什么，只感到孤独又恐惧。

    “有人吗？”在漫长的煎熬中，他开口，小声问道。

    无人应答。握着金十字架的神俯视着他，好像在等男孩下一句话。

    没有人，他想，只觉得又冷又累。

    假如能有一个人来爱我……男孩不抱期望地许愿。

    伊莲娜紧抱着裹在白布里的人。卡厄斯看到尸体胸口正散逸着点点微光。

    “你得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贴在对方耳边，温柔地说，“你会有光辉灿烂的未来，你的灵魂倘若通过考验，便会是至真至纯之光，你将成为新的希望————但一切都取决于，你是否想醒来。”

    “只要有一个愿望，无论多朴素、多简单……只要它能让你觉得重返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伊莲娜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孩子，但我希望你能醒来，这就是我的愿望。”

    “你可能是……我能留给他，最后的礼物了。”

    她说完，慢慢松开手，将他留在草坪上，开始处理其他尸体。但很快，施法者就警觉抬头，察觉到远处渐近的马蹄声。

    火焰还在尸堆上跃动，她冲进礼堂寻找男孩，呼唤着他的名字，准备再次启程，躲避教会追查。

    卡厄斯走上前。那具毫无反应的尸体有一张他熟悉的脸。

    黑袍法师跪下，学母亲姿势抱起少年————他看起来太过年轻，以至于卡厄斯都难以确信这就是伊恩。少年身形隐隐有了抽条的趋势，但陷在法师怀抱里，仍像尚未学会独自狩猎的幼犬。他柔软的棕发贴在卡厄斯胸口，双眼紧闭，模样和另一个伊恩逐渐重合起来。

    原来这才是我们开始的地方。法师想。你是伊莲娜为我留下的礼物。

    [让你复活的愿望是什么？[

    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原本那里应该填满了知晓他们羁绊起源的喜悦，此刻他却觉得空荡，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剜去一块。

    “是的，这样就说通了吧。”

    背后响起声音。暗影挂在他背后，凑近施法者耳边。

    “最初的偏爱和关注，毫不犹豫不计后果的支持，甚至可以为我们血染双手，一次又一次纵容我们的任性……”影子说，“[b]嗒哒！[/b]答案揭晓了，一切都是伊莲娜的安排呢！”

    它声音突然低沉下来，阴郁而怨恨。

    “我们什么时候能逃出她的掌心？”暗影问，“就连爱，都是被她设计好的剧情——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她的安排？”

    “闭嘴。”卡厄斯说。他没有回头面对暗影的诱惑，只把怀中少年抱得更紧一些。

    [你为什么要活过来？]他想。这个世界被编排地如此混乱，又充满精心准备的残酷与悲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动动脑子，你代表的可是理智。”

    暗影对警告不以为然，“你能看出来吧？他其实已经死了，魂都快散没了。只不过被伊莲娜补全灵魂，又被再次点燃，才成了现在你舍不得放手的那个人。”

    “是谁让他活过来了呢？”

    暗影贴在他耳边，贴得那么近，声音就像从卡厄斯自己口中说出的一样。

    “是[卡尔]。”

    “是你，也是我。”

    假如能有一个人来爱我……男孩许愿。

    于是母亲留给他的礼物醒来，发条开始转动。

    他内心猛地一悸，像是整个被闪电击中，从头顶贯穿，自上而下劈开。

    暗影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别那么惊讶，要不是我就是你，还真以为你一无所知呢。”

    “你早就有这种担心了不是吗？‘他会爱我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会爱’，嘛，也差不多，[他爱你，是因为你要求他爱你]。”

    “[神授]？”它夸张地嘲笑，“搞不好他还真把你当作神了呢！————谁能想到，这只是点燃的木薪本能想要给予温暖、雏鸟追随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被救的野兽本能保护恩人罢了。”

    “那道声音是你带来的，他根本无法抗拒。”

    “你知道引燃者的力量有多强大，引燃法则有多么古老又扑朔迷离。”

    “生命之树引燃精灵，人类父母引燃孩子，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维持好引燃与被引燃的关系。没能保护好生命之树的精灵，孩子背叛父母，父母抛弃孩子，失去灵魂的人便失去他们的共火……”

    “可你也知道，他全心全意在为你燃烧。”

    暗影一句又一句，逐渐拨开施法者层层防护的内心，直击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他愿意为你燃尽，[哪怕这一切都是被伊莲娜安排好的，哪怕你是共犯]。”

    “————滚开！”他怒吼。

    与此同时，树林上空传来同样一声龙啸。那只穷追不舍的岩龙撕开天空，闯入这段深层记忆。[br]

    黑袍法师抱着少年，没有离开，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极速逼近的威胁，对天际砸落的龙吼充耳不闻。

    尸堆在他背后静静燃烧。

    “你想死。”暗影失望地说，“真可惜，不就发现爱你的人是妈妈留下的木偶吗？我以为我们这种性格不会逃避的。”

    “不过……我们自毁倾向也挺严重。”它耸耸肩，自言自语，“那就发泄一下吧，卡尔。用不了多久，我们还得想办法活下去。”

    龙俯冲带来的气流拍打在他脸上，但黑袍法师坐在原地，毫无反应。

    “活下去有那么重要吗？”卡厄斯问。

    他贴在少年头顶，比起问话，问暗影，问伊恩，更像喃喃自语。

    亲人、爱人，似乎没有哪个是真实的；缺失的爱，编造的爱，唯独没有属于他的爱。卡尔仍是被遗留在废墟礼堂的男孩。

    ————直到卡厄斯怀中传来心跳。那具木偶般的尸体，逐渐恢复体温和脉搏。

    卡厄斯抬头，岩龙巨口不断接近。它对猎物胜券在握，如同天雷闪电般直冲而来。

    然而下一秒，林间再次传来一声龙啸，接着，疾风同海浪般席卷树林，白色巨龙咆哮着冲出密林，横向截断正在俯冲的入侵者——————！！

    两只精神世界里的传奇生物撞在一起，随即摔落进树林。

    一片又一片树木随它们落地的余波倒下，尘土和灌木翻滚着从人类身边而过。巨龙嘶吼，地动山摇，本就不牢固的废墟再次崩落砖块。

    黑袍法师裹住少年，面前浮现冰板，挡住气浪。在这里他已经能调动冰和风相关的力量，却还无法与猎杀他们的龙影正面对抗。

    那这只凭空出现的白龙又是什么情况？

    顺着偏头方向，卡厄斯看到，风沙里站着另一个人。

    伊莲娜·极光。施法者铂金色的长发和白袍在疾风中飞扬。

    那道意识投影站在那，远远看着他们，面对巨龙搏斗铺天盖地的威压没有退后一步。

    「我想……没有多少母亲会无缘无故这样对待自己孩子。」卡厄斯想起伊恩的话。

    「她爱你，」伊恩说。「请相信她爱你。」

    他将孩子带回母亲身边，带到他们共同的引燃者面前。

    这是除他以外，唯一会无条件保护、甚至比他更愿意保护卡厄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