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神明的授意

    橡树矗立在白色庭院里，郁郁葱葱，镀金大十字架从它的树冠上方露出，在阳光下辉光闪烁。树干阴影在草地上刻出一条清晰明暗分界线。

    黑袍法师躲在树荫中，教皇立在阳光下，而骑士坐在交界处。

    “这不是您的过错，父亲。”伊恩回答，“我需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惩罚结束后……主教团决议派遣你前往缄默骑士团。”阿夫纳说，“你会得到自己的圣徽。”——刻有噤声手势的徽章，将伴随他未来一生，他的职业道路从风光无限的圣职者，变成带有污点的缄默骑士。

    年轻人点点头。

    “我接受这个结果。您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他说。

    这份理解却没能让教皇宽慰。头顶落下的光线，令他面上阴影厚重，眉间紧锁。

    “我原本希望你成为接班人。”阿夫纳突然说。

    他面前青年脸上总算显出几分惊讶来。

    不等伊恩回答，教皇继续解释。

    “丽芙善良，却缺乏力量；希里拥有力量，却不善变通。”

    “只有你，做到了平衡。”

    教皇注视那张年轻朝气的面孔，仿佛在他身上寻找昔日自己的影子。

    “我承认，当时丽芙带你来见我的第一眼，我就有想过重点培养你。”阿夫纳说，“让你成为三人中能够坐上这个位置的人。”

    “就算我们不像此刻那样，有着超越师徒的关系，我还是会推你走上这条道路——你是被圣光钦点的候选人。”

    不是每个信徒，都能一次尝试便接到圣光。

    伊恩欲言又止，像是暂时难以相信自己身上承载厚望如此之重。

    “但我不想让你知道这点。”

    教皇说，“我尚且不知你是否能在这条道路上保持初心。”

    “一旦你知道自己会是被选中的那个人，权力、荣耀、欲望和期盼，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我无法预见。”——亲自体会过这些诱惑，阿夫纳知道，人心难以经受考验。

    那个在训练中一次次被打倒、又爬起的男孩，很可能在轻飘飘的荣誉面前迷失自我、被利益迷惑双眼、被赞颂堵住双耳。

    假如这些东西最终毁了伊恩的前程、毁了这个原本善良纯洁的孩子，那阿夫纳想要自私地为他们筑起高墙。他失去了丽芙雅……于是更想留住他剩下的孩子们，保护他们处在最美好状态。

    “但这都是我一厢情愿。”阿夫纳叹气，“我连个称职的父亲都当不好。”

    “见到你在圣殿上做出选择，我不得不承认，我低估了你的勇气和执着。”教皇说，“你需要知道一点，伊恩，就是你从未让我失望。”

    “你选择了你的道路，而不是我为你设定的道路。”

    “但我不知它是否是正确的道路。”伊恩说。

    教皇摇头：“只有沿着它走下去，才能知道终点在何方。”

    “前方也许很艰难，你会迷失方向，但别忘记，它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我只是遵循本心……”年轻人不确定地说道，弯腰，将额头抵在扣着剑柄顶端的手背上。吸气，吐气，抬头，蓝眼中透露着迷茫。

    “……觉得自己不能对他的事情坐视不管。”

    伊恩看着教皇。“像是…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我脑海中重复，告诉我不应让他独自面对、承担这一切……”

    “你说过那个孩子对你的特殊。”阿夫纳说，“我相信——这也许是神的授意。”

    [神授[/。

    少数圣职者会在祷告期间，心中突然涌现出某种念头，有些甚至毫无来由，却无比强烈。倘若一天未完成那件事，便会时时刻刻受到这种声音的提醒。

    相传，赫利欧斯等诸神离开大陆前，曾留下声音指引信徒。因此，神授的指示总被放在首位。

    “又可能是更古老的机制。”阿夫纳说，“但它一定有某种意义。”

    成神之前，据说赫利欧斯也曾得到过某种启示，才决意进入深渊，取回圣光。

    伊恩点头。

    “这几年的调查报告，我都放在您书桌上了。”他说，“您说过，我不适合成为剑。”

    “那我适合成为什么？”他一直困惑，而教皇也无法给他清晰的回答。

    “现在，我选了自己的道路，可仍未得到答案。”

    年轻骑士望向自己最尊敬的长辈。

    “不过…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您想要我成为什么，我也可以成为它，父亲。”伊恩说。

    “成为您的眼睛、您的耳朵、您的盾。”

    他视线落在教皇被长袍遮掩起来的手臂上，神色变得忧愁起来。

    卡厄斯也盯上教皇衣袖，隐隐约约，能看到零星黑斑印记。

    “我的诅咒不该成为你的诅咒。”阿夫纳挪开手，背到身后，“去观察，去体验，去游历，伊恩。”

    “也许未来你还会遇到你的神授之人。”

    他们像是还要讲什么，但顷刻间，整个场景扭曲，像是平地起风，围绕卡厄斯形成风墙，树叶纷飞，大树倾斜，风沙刮得施法者几乎睁不开双眼，视野混乱。

    远处传来龙啸，龙影模糊浮现——在某处记忆里，真正的伊恩正在想办法拖延入侵者的进攻。

    飞沙走石中，他像是撞进好几个记忆碎片。不同场景、不同样貌的伊恩在眼前一一闪过：旅途中的、与红龙搏斗的、为阵亡队友祷告的、疲惫困顿的、面对主教团沉默的、站在石碑前抚摸故人名字的、路过法师塔朝那个窗口仰望的……

    碎片飞快划过，金发法师倍感无力：再慢一些，要是再慢一些就好了。他想要看到、听到、知晓伊恩的过去，但伊恩的现在正遭受威胁，他无法停留。

    “我需要你……一位危险人物……主教希望派人……黑袍法师。”

    大量信息中，卡厄斯捕捉到与自己相关的片段。

    他伸手探去，冒险拨开风墙，试图搞清楚那是什么。

    隐约间，他看到伊恩和阿夫纳的身影。

    “他会是带来问题……也是解决问题的钥匙……”教皇说。

    伊恩伸手比划。卡厄斯勉强辨认出几个词：施法者，诅咒，父亲。

    是教会怀疑自己给教皇带来了诅咒吗？————无稽之谈。

    “极光的预言中确实提到过他……也预言了我这诅咒的终结……但这不是……”声音又开始模糊，“不用在意教会……”

    一股力量正拽着他后撤。卡厄斯用尽全力，探听到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不能杀了……就和他一起离开。”

    ·?·

    伊恩愣住，看向教皇，像是没理解为什么对方会说出这种话：难道黑袍法师不是教会的敌人，不是造成他们养父痛苦的根源？

    “他被预言将带着火焰与仇恨而来，杀死我，改变大陆的秩序。”阿夫纳看出对方困惑，坦白道，“但这并非他的过错，他也是命运的受害者。”

    “我并不赞同主教团对他的追杀令。”教皇说，“你是我最放心的人，伊恩。”

    “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你无法下手，那说明他并非我的敌人，并非光明的敌人。”————那时，你便最好同他一起离开，教会无法再为你提供答案，阿夫纳心想。

    骑士默默点头。

    尽管没理清前因后果，他愿意为养父解决这个问题。

    教皇阿夫纳是伊恩成长道路上最重要的导师。他将男孩接纳进重组家庭中，教给男孩力量、知识和为善之道，将他培养成教会的优秀战士、圣光的信徒、忠诚的守护者。任何可能威胁到教皇的事，都会让他的直系下属警觉起来。尽管在缄言咒事件后，伊恩和希里之间来往更加稀疏，但骑士知道，只要教皇遭遇危险，希里和自己都会默契地立刻冲上前去，赶往父亲身边。

    脑海里，他将目标预设成了一位研究危险奥术、视生命为草芥、对光明神充满仇恨的黑巫师。对方可能早已不是人，并威胁着普通人的安全。伊恩不会私下处刑他，他不负责审判，但圣殿骑士相信，以自己的实力，足够将其带回教会。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自己会下不了手呢？

    他想着，踏上前往克罗埃西亚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