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是非曲直
什么姐姐妹妹的,溥平安思考不了两个问题。周净笑起来实在是好看。溥平安说:“我的,哥哥。” 周净听明白了,哥哥叫自己。心下一顿,他没来得及感受自己,接着说:“那你有没有带证件呀?”他想了一个傻子能听懂的说法:“卡片。” 溥平安活泼不少,连续答几个问题,终于到了他准备好了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妈妈交待过。他等表扬的样子,把卡递了过去。 溥母也是心血来潮,她带着平安吃晚餐,画画老师刚让人送走,她没有留老师吃饭的习惯,怕老师不自在,更怕老师要表现。老师就像对普通孩子一样对待平安就可以了。 溥父不在家,用餐仅几人,她和平安,几个做事佣人也上桌。她没那么多规矩,吃饭也会和管家佣人聊天,少有人讲话,又不至于无聊。当日转移到庭院吃,趁黄昏,长方桌子,背后比儿童高的草木,轻藤椅坐着,溥母懒洋洋地吃餐前汤。 溥平安要看ipad吃饭,也是能感觉眼色,父亲不在家,妈妈在。她不同意,但她不会直接拒绝平安,而是给出选择:要么听,要么什么也不可以看。 溥平安选择听。管家让佣人去把电视挪出来,其实就是一个移动手推车,摆着四十多寸的电子屏,往高高植物前一摆,像自然长出来的东西。其实可以把投影拿出来,但是既然只能听,还是电视来得好,管家做出的判断。 电视屏幕背对着溥平安,正对着溥母。溥母身侧坐着管家,两人倒是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管家调的新闻台,动画会馋着溥平安,新闻又不至于让他太兴奋,又能让他多接触“生活”。 正合溥母意,她不想让平安过着完全封闭的生活。确实她可以让平安一辈子过着自己的童话日子,只有狗,猫,妈妈,爸爸,奶奶(管家),其他人平安总是搞混;只有大人,小孩,动物,植物。她和溥父死了,管家都死了,佣人也都死了,管家的孩子还会继续照顾他,家族基金养着他。 她并不要溥家人和自己娘家人后代善后溥平安。娘家人多在东京,地方远了,心也就远了,让他们养还不如机器人养,就是那个意思,也不是要伤害平安,但无人拿心养他。童话没了心,哪能是童话日子。 但她绝非要把溥平安放到社会中去。只是让他看看,有声音飘过他耳朵。他不可能懂的,医生早就说过了,神经退行性疾病,没法改变,与生俱来。她也见过一些顶级专家,欧洲的,东南亚的,美国的,虽稍有差异,主旨都是基因缺陷。 老实说,她从未真正信任过这些医生,疗法有的有电击和康复训练。她不懂医术,却也知道都是诉诸概率,万一就好了。平安出生就已经异容异貌,护士惊喜说这是她看过最好看的婴儿,医生倒是沉了心,生殖器也不正常。孕期排畸检查还是他经手的。 溥母知道症状名字,几乎是立刻接受了。她还以为宝宝会死,取名溥平安。平安大了也没让他接受电疗,她说不上来。她在瑞士见完医生,才下楼,溥平安在和羊玩,她才近身,羊耳朵直动。 她忽然就明白了,平安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懂,但是他有感受。他不需要懂,也不需要康复,动物也不需要懂,也不需要康复。康复是人的。南亚的医生有引她见秘僧,她才懂了僧侣的话:忘了他是人。 电视上的新闻正播到一群孩子,大概是志愿队,又不太像,溥母还没细看,就看到平安耳朵尖动,放下了勺子。溥母看着那群孩子接受采访,叽叽喳喳,好像是暑假学会理财,财倒是没再说,统统拥有了自己的银行卡。溥平安也有卡,她给的,也会买东西。 溥母不动声色,过后拿出溥平安的证件,上面没有信息是和溥平安吻合的,除了名字,但是是有效证件。她让溥父带他去,多少年了,溥父早习惯了妻子时不时来一出,他不理解,也不问。溥母从前不会再生,将来也不会生了。 他从未幻想过有奇迹发生,傻子,兼又不男不女,基因钉钉的事情。他和平安相处,溥母教的,怎么对待平安。如今也心平气和,在行程中插段儿,顺道带着平安去银行。 溥平安等来了表扬,妈妈说得没错,给完卡片,就会有表扬,有的人不会说,笑了就是表扬。周净拿过卡片,笑着说:“稍等。”溥平安又记着说:“谢谢。” 周净瞄了眼名字和地址,又递给玻璃后面对他微笑的柜员,有条不紊交待情况。心眼直跳,他清楚那个地址核心之核心,诚实说,他没想过卖到那个高度,要是还一点价,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里头柜员略带紧张,又含着害羞,压声问周净:“给他下哪种卡啊?(他们)没说啊。” 周净立刻说:“先开一张普通的卡,让他选卡面,再给他办升级,钻石卡。” 里头妆容完备的柜员,感激望向周净,又悄摸看眼溥平安,全行仅这个客户,按流程让他填表。周净在旁边见傻子一笔一画写着平安,没写溥,又亲切地用手指指着号码那里,说:“号码。”随即接过同事递来的样本,花花绿绿卡通卡面,直了沙子眼睛,奖励口吻说:“可以选一个,也可以选几个。” 溥平安费劲写着手机号,他以前能记住的,昨天妈妈还考了他,他写完惴惴不安。周净看着少了个数字,也是,的确不容易,还是说:“是这样的,你先选这些,等下就可以拿走。这是第一次。但是之后你还可以收到一张,这是第二次,第二次就可以寄到你家里。” 家?这点溥母也没算到。溥平安捏着笔,好几个字他不会写,掌心都有汗了,又瞄了瞄卡,有一个他认识!就是他才看的狮子王。他几乎是渴望的眼神,说:“看一下、没事的。”忘了妈妈说这次不看。 周净哪懂他在说什么,眼见着傻子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屏幕锁屏图片是电子档案截图,有名字、地址、紧急联系人。联系人那栏三个号码,地址不是身份证上那个。 周净把卡片样板给溥平安,让他看个够,然后替他填好地址,号码加了一个数字。周净把表给里头,又拿下傻子手里的样板,和傻子说:“马上就可以拿走这些卡。”又补充说:“还有最后一张、也是很少人、其他人都没有的卡,过几天会寄到你家。” 溥平安刚出了汗,睫毛都有点湿,他手背擦了擦,做错了还有礼物,他说:“谢谢,哥哥。”周净递给他自己的名片,说:“有什么问题打上面,号码。” 周净其实没把握傻子拿了卡后面做什么。人才走,他后脚跟开始搜索溥家,溥平安,这些关键字什么都没有,倒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姓氏取名帖子。他换成拼音Google,又查了疾病名字,在学术期刊上搜。他刚刚接受上司满意地叮嘱,盯好溥家这件事,顺带问了溥公子这个病。 寥寥两篇有姓氏和疾病的论文,他扫完又搜了其中提到的医药公司,查其中目录医药公司主页的赞助名单,有“Pu”这个姓氏的人名,复制人名作关键词,弹出来一大串英日双语报道,多是赞助人、购买活动。 少有照片,周净翻得手僵,自动翻译的日文下面,终于看到一张溥父年轻时候的照片,伴随磕磕绊绊的中文机翻。他看到溥氏、许氏的联合,许氏大概就是溥母了,一个家族在马来,一个家族在日本,门当户对,育有一子。 那子就是溥平安,傻子也没说错,没有别的姐姐妹妹。他搜着溥家、许家,溥父既无八卦,更别谈私生子女。许家多在日本。周净翻到最后什么都没想,手指头划着拍卖行目录,眼睛瞧着键盘,“pu”并非是溥家人,只是入了魔,是和不是也无关紧要。 他忽然觉得好笑,傻子来银行耍得他们团团转,其实买下他们都可以,要他们一万张砖石卡都可以。又很兴奋,和他毫无关系,但他看到了门槛里。他想起他的中学老师,几千块钱一个月,他母亲,还是什么别的人,在吃饭长吁短叹:你以后有那个工作,就很好了! 他这份工作,何止母亲,整个周家——如果也能称“周家”的话,都艳羡不已。也的确比他那些老师好一点吧,不过也差不多。老师还能在课堂上哀哉:生存还是死亡?周净正问问自己了,直还是弯,这是一个问题。